俄罗斯童话《铜山公主》?

小时候看过一本俄罗斯童话集,有个故事叫《铜山公主》,说是青年到矿上还是哪里去,回来后妻子生了个女儿,眼睛像宝石一样的绿色还是什么。记不太清了,反正挺有意思的,别的地方也找不到了。有人看过吗?


铜山娘娘

有一次,我们工厂①里的两个工人上草地去看草,他们的草地很远,在谢维鲁什卡河对岸的一个地方。
  那天是节日,天气非常热,是个雨后的大热天。他们俩都在矿山里做工,那就是说,在古苗什基采矿。那儿能够掘到孔雀石和琉璃石。有时也会碰到有花纹的天然结晶铜和其它有用的矿石。
  两个人里有一个是还没有结婚的小伙子,可是他的眼睛因为在铜矿里做工中了毒,已经发绿了。另一个年纪比较大一些,已经完全被矿里的活累坏了。不但两眼发绿,两颊也仿佛涂上了一层绿颜料。这个人啊,老是咳个不停。
  树林里很不错。小鸟儿在快乐地歌唱,地上升起蒸气,空气非常新鲜。我们厂里这两个工人,你听着吧,就感到浑身软绵绵地想睡觉。他们走到当时发掘铁矿的红山矿区,躺在一株山梨树下的草地上,立刻就睡着了。忽然,那个小伙子,好像被人家在腰里捅了一下,惊醒了。只见前面一块大岩石旁边的矿沙滩上,坐着一个女人。她的背朝着他,看她背上的辫子就知道是个姑娘。她的辫子是青黑色的,可是那辫子不像我们厂里姑娘的那样尽在背后晃荡,而是紧紧贴在背上。结在辫梢上的丝带,仿佛是红色的,又仿佛是绿色的。丝带显得光亮,透明,还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好像铜片相碰一般。
  那小伙子对那辫子感到非常奇怪,一个劲儿直瞪着那个姑娘。姑娘的身材长得苗条可爱,可是她的举动却像急转的车轮——她不肯好端端地坐上一会儿。她一会儿向前弯下身子,好像在脚边找寻什么,一会儿又坐直了,向左右两边摇晃。接着,突然跳起来挥动手臂,然后又向前弯下身子。一句话,真是水银般的姑娘。可以听到她在低声说话。说的是哪国话——谁也不知道。
  她在向什么人讲话呢,也看不见。她只是笑个不停。看来,她很快活。
  那小伙子正想说话,突然,好像被人在后脑上拍了一掌,一下子想起来了:
  “我的妈呀,这不是铜山娘娘么!看她那身衣服。我怎么没有立刻就看出来呢一定是她用辫子蒙住了我的眼睛!”
  那身衣服啊,真的,凭你走遍天下也放不到第二套。你听我说吧,那件长袍是绸缎一般的孔雀石①做成的。这种料子实际上是孔雀石,一眼看去却像绸缎,真叫人想用手去摸摸它。
  “唉,糟了!”那小伙子想,“趁她还没有看见我,但愿能拔腿溜走才好。”你要知道,他听老人们说过:铜山娘娘——也就是这个孔雀石仙女——专门喜欢作弄凡人。
  正当他想到这里,那个姑娘忽然转过了身子。她快活地瞧着小伙子,露出雪白的牙齿,取笑地说:“你怎么啦,斯捷潘,漂亮的姑娘可以白看吗?看了得付钱的。来,走近一点。让我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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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指俄国农奴时代叶卡捷琳堡(十月革命后改为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现为乌拉尔重工业中心)西南的波列夫斯克工厂。这个工厂的旁边就是产铜矿的古苗什基——即古苗舍夫斯克矿山,又名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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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孔雀石是一种绿色矿石,成份是碳酸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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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罗,那小伙子心里很害怕,可是脸上却不肯露出来。他竭力装出一副大胆的神气。虽然她是神灵,无论如何是个姑娘。嘿,他是个棒小伙子——他觉得,害怕一个姑娘是很丢脸的事情。
  “我可没有闲工夫跟你说话,”他说,“不跟你说话我们也已经睡得太久了,我们还得到那边去看草呐。”
  她笑了一阵子,然后说:“你别再装模作样了。来吧,我对你说,有正经事。”
  小伙子看出——没有办法,只好向她走去。可是她却打了个手势,叫他从另一面绕过那堆矿石。他绕了过去,忽然看见:地面上是多得数不清的蜥蜴。你听着吧,各色各样的蜥蜴都有。一种,譬如说,是绿色的,另一种是近乎蓝色的天青色,还有几种是泥上色或是沙子一般的颜色,身上散布着金色的斑点。有些呢,好像玻璃或者云母一般的透明发亮,另一些又好像是枯黄的草,上面有各色各样的花纹。
  姑娘笑起来了。
  “不要踏着我的小兵,斯捷潘,”她说,“你又高大又结实,他们多小啊!”她说着将手一拍,蜥蜴纷纷向两旁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于是小伙子走近了她,停下来。她又用两手一拍,一面大笑道:“现在你可不能动了。如果踩伤了我的部下,你就会遭到大祸!”
  斯捷潘往脚下一看,简直认不出地面的形状了。几乎全世界所有的蜥蜴都集中到这儿来了——脚下仿佛是一大片镶木地板。斯捷潘仔细一看——天呀,这不是铜矿么!各色各样的铜矿石,琢磨得又光又滑。其中还夹有云母片和闪锌矿的矿石,以及其他各种和孔雀石相仿的发亮的矿石。
  “哈,现在你可认得我了吧,亲爱的斯捷潘?”铜山娘娘一面问,一面哈哈大笑。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小伙子觉得受了侮辱,因为那姑娘不断地嘲笑他,而且竟敢对他说这种话。他发了火,甚至喊了起来:“我们在矿山里做工的,还怕哪一个!”
  “那就很好,”铜山娘娘答道,“我正需要这种谁也不怕的好汉。明天你下矿井去的时候,工厂的管事①一定也在那儿,那就请你给他带个话,可是小心不要把我的话忘了!你告诉他:‘铜山娘娘命令你,臭山羊,叫你立刻从红山矿区滚出去。如果你还要损坏她这顶铁帽子,她就要将古苗什基全部铜矿沉到谁也挖不到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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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管事是俄国农奴时代工厂里最高的管理人员,代表厂主,权力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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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完了这些话,眯起了两眼,又说:“明白吗,亲爱的斯捷潘?你不是说,你在矿山里做工谁都不怕吗?那就请你把我的命令转告管事。现在回到你的伙伴那儿去吧,给我记着,不要说起这件事。他已经累坏了,可以不必叫他受惊,也不必让他牵涉到这件事里来。我已经告诉过那边的琉璃石,叫它们帮他一些忙。”
  她又拍了一下手掌,所有的蜥蜴都溜走了。
  她本人也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那块大岩石,纵身跳上去,像蜥蜴一般地沿着那块岩石爬去。她的手脚顿时变成了绿色的爪子,尾巴也伸出来了,脊梁上是一条青黑色的斑纹,只有头还是个人头。她爬到岩石顶上,回过头来说:“不要忘记我告诉你的话,亲爱的斯捷潘。你对他说:‘铜山娘娘命令你,臭山羊,叫你立刻从红山矿区滚出去。’你如果照我说的去做,我就嫁给你!”
  小伙子甚至狠狠地唾了一口。
  “呸,你这脏东西!我怎么能和蜥蜴成亲。”
  她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哈哈大笑。
  “好吧,”她叫道。“这事情我们以后再谈吧。也许,你会改变主意的,不是吗?”
  只见绿尾巴一闪,铜山娘娘就在小山后面不见了。
  小伙子独个儿留在那里。矿山上静悄悄的。只听见他伙伴的沉重的鼾声,从另外一堆矿石后面传来。斯捷潘推醒了他。他们一起走到自己的草地里,看过了草,在傍晚的时候回到了家里,可是斯捷潘却一直在想:他怎么办呢?对管事说这种话可不是玩的,因为管事身上真的常常发出臭味,据说他内脏的某一部分在腐烂。不去说吧——也很害怕。你得明白,她是铜山娘娘啊。不论什么铜矿她都能使它变成无用的废矿。那时候你还能做什么工啊。但还有比这更糟的:在姑娘眼前变成一个吹牛的家伙可太丢脸了!
  斯捷潘想了又想,最后鼓起了勇气:
  “不管它怎么样,我一定要照她的命令去做。”
  第二天一早,工人们刚刚聚集到罐笼旁,工厂的管事就走了过来。自然罗,所有的工人都脱下了帽子,不敢做声。可是斯捷潘却走到他的面前说:“昨天我见到了铜山娘娘,她叫我传话。她命令你这头臭山羊立刻滚出红山矿区。如果你还要损坏她的铁帽子,她就要把古苗什基所有的铜矿沉到谁也挖不到的地方去。”
  那管事气得连胡子也颤抖起来。
  “什么?你喝醉了酒还是疯了?什么铜山娘娘?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这种话?我要叫你在矿里烂死!”
  “随你的便,”斯捷潘答道。“不过这是铜山娘娘命令我这样对你说的。”
  “给他一顿鞭子!”管事喊道,“把他赶到矿井里去,用铁链锁在掌子①里!不叫他饿死,用狗吃的燕麦喂他,活还得照样干,不许减轻。只要他有一点差错,就狠狠地用鞭子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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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掌子是矿工做工的工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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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罗,他们把小伙子用鞭子打了一顿,然后赶到掌子里去。矿井里的监工——也是一个出色的狗腿子——就领他到一个最坏的掌子里。掌子里很潮湿,又没有好矿石,那是个早该废弃的掌子。就在那儿用长长的铁链锁住了斯捷潘,那就是说,使他照常能够做苦工。谁都明白,当时是什么时候——农奴时代呀。什么样的刑罚都可以用来折磨人。那监工还取笑他说:“你在这里凉快凉快吧。你要挖出纯净的孔雀石来,份量是……”接着他说定了一个十分荒唐的工作份量。
  那是没有办法的。监工一走,斯捷潘只得挥起鹤嘴锄来。无论如何,他到底是个灵活的小伙子。他一看——成绩不错,一块块的孔雀石随着鹤嘴锄跳了出来,好像有什么人把它们用手捧上来一般。掌子里的水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退尽了,地上一下子干了。
  “啊,好得很,”斯捷潘想,“看来一定是铜山娘娘想起了我。”
  他刚一转念头,掌子里突然变得非常明亮。他一看,铜山娘娘已经站在他的前面。
  “好汉子!”她说,“斯捷潘,你真值得夸奖。你不怕臭山羊。你对他说得很好。咱们走,看看我的嫁妆去。我对自己说过的话决不反悔。”
  铜山娘娘说过这话,就皱起眉头来了,仿佛这件事情使她非常发愁。她一拍手掌,爬来了蜥蜴,它们替斯捷潘脱去了脚上的铁镣。铜山娘娘吩咐说:“在这儿挖好双份的矿石。孔雀石要头等的,要绸缎一样光滑的那一种。”然后又对斯捷潘说:“喂,可爱的新郎,一起去看看我的嫁妆吧。”
  于是他们向前走去。铜山娘娘在前面领路,斯捷潘跟在后头。她走到哪儿,那儿的岩石就会让开一条路。地下出现了许多宽敞的房间,墙壁是各色各样的。有的是一抹的绿色,有的是淡黄底子缀着金色的斑点。也有蓝色的,琉璃色的墙壁,但上面都嵌着铜花。一句话,装饰的精美,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铜山娘娘身上的衣服也时时变换着。一会儿像水晶般明晃晃地闪耀,接着突然褪了颜色,一会儿又突然像无数颗小金刚钻撒在上面一般闪闪发光,有时变成了红铜色,有时又会泛出绿绸的光彩来。走着,走着,她停下来说:“前面好几里①路尽是有斑点的黄石和灰石,那有什么可看的?现在我们刚巧在红山下面。除了古苗什基,这是我最宝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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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俄里,一俄里相当于1.06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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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斯捷潘看到了一个大房间,里面有床铺,桌子,凳子——都是用最纯净的结晶铜制成的,墙壁全部由孔雀石砌成,上面镶着钻石。天花板是几乎与黑色相近的深红色,上面嵌着许多铜花。
  “让我们在这儿坐下谈谈吧。”她说。
  他们就坐在凳上。铜山娘娘问道:“你看见我的嫁妆了吗?”
  “看到了。”斯捷潘说。
  “嗯,关于结婚的事,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斯捷潘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你听着吧,他已经有了未婚妻。很好的姑娘,是个孤儿。自然罗,她怎么能比得上铜山娘娘的美丽!那姑娘只是个凡人,普通的人。斯捷潘想了又想,最后说:“你的嫁妆只有沙皇才配,我只是个普通的工人。”
  “亲爱的朋友,你不要推托。”她说,“你老实对我说,究竟愿不愿意和我结婚?”铜山娘娘一面说,一面显得非常难受,皱起眉头来了。
  斯捷潘只得直率地回答:“我不能够,因为我已经答应了别的姑娘。”
  他说了这话,以为她一定要大发雷霆。可是她看上去反而快活起来了。
  “好汉子!”她说,“亲爱的斯捷潘,为了你给管事传了话,我已夸奖过你一次,这一次更值得我加倍的夸奖。你并不贪图我的财宝,也并没有把你那可爱的娜斯塔茜雅用来换取我这石头的姑娘。”真的,小伙子的未婚妻就叫娜斯塔茜雅,“这儿,”她接着说。“是我送给你未婚妻的一件小礼物。”
  她递给他一只很大的孔雀石首饰箱。
  在这只首饰箱里,你听着吧,尽是女用的首饰:耳环啦,手镯啦,应有尽有。那些首饰并不是任何有钱的新嫁娘都能拿得出来的。
  “可是,我怎么带着这些东西回到上面去呢?”
  “那你不用担心。一切我都会给你安排好的。我会把你从管事手里救出来,你可以和你年轻的未婚妻安安乐乐地过日子。只是我有一个忠告你必须遵守——以后,你听着,千万不能想见我。这将是我给你的第三次考验。现在,请你吃些东西吧。”
  她又拍了拍手掌,立刻爬来了蜥蜴——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她按照俄罗斯人的风俗请他吃了一顿:美味的汤,煎鱼饼,烤羊肉,麦粥等等。吃过以后,她说:“斯捷潘,再会了。你要小心,不要再想起我!”她说着就淌下了眼泪。
  她用手盛着,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到掌心里,凝成了一颗颗的宝石,足足有满满的一握。
  “拿去吧,好好地过日子。这些宝石,人家会出很大的代价来收买。你就要成个有钱的人了。”铜山娘娘说完后就把宝石交给了他。
  那些宝石是冷冰冰的,但铜山娘娘的手,你听着吧,却是泛烫的,仿佛活人的手一般,还在微微地颤抖。
  斯捷潘接了宝石,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后问道:“现在叫我往哪儿走?”斯捷潘一面说,一面觉得很难受。铜山娘娘用手一指,斯捷潘前面立刻显现了一个山洞。这山洞好像一条坑道,而且里面和白昼一般明亮。斯捷潘循着坑道走去,两旁又是各色各样的地下宝藏,他饱看了一番,最后一直走到自己的掌子里。
  一到掌子里,身后的坑道立刻关闭了,一切回复了原状。蜥蜴跑来了,替他锁上了脚镣。那只孔雀石箱也忽然变得很小,斯捷潘就把它塞在怀里。一会儿监工就进了掌子。监工正准备嘲弄斯捷潘一番,一看——斯捷潘挖掘的分量比给他规定的还多,而且都是最纯净的孔雀石——精华中的精华。
  “怎么回事?哪儿来这些好石头?”
  他想,接着走到掌子深处,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在这个掌子里自然是什么都挖得到。”说完就把斯捷潘领到另一个掌子里去,接着就把自己的侄儿安置到这个掌子里来。
  第二天,斯捷潘又动手干活。孔雀石又像以前那样飞了出来,而且还挖到许多有花纹的结晶铜块。可是监工的侄儿呢,恕我说老实话,连一块好石头也没有挖到,尽是些没用的矿石。于是监工知道其中一定有鬼。他跑到管事那儿,这样那样他说了一套。
  “没有别的,”他说,“一定是斯捷潘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
  管事却说:“他把灵魂卖给谁,这和我们毫不相干,倒是我们可以在这上面榨些油水。你去告诉他,如果他能够找到一百担①重的孔雀石块,我们就让他做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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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俄担,一俄担相当于1638千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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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事命令手下的人取掉斯捷潘脚上的铁镣,而且停止了红山的开矿工作。
  “谁知道他,”管事说,“也许,这傻小子那天说的铜山娘娘的命令是真话。红山那边挖掘出来的矿沙中竟发现了铜,这会使铸出来的铁糟糕的。”
  监工对斯捷潘说明了管事对他的要求。斯捷潘答道:“谁不向往自由啊?我一定尽力去挖,能不能挖到,那就得看我的运气了。”
  可是斯捷潘很快就找到了管事所要的那种大孔雀石块。大孔雀石块被拖到了地面上。管事那一伙人都很得意,仿佛说:瞧,我们挖到了这样大的孔雀石块!但他们还是不给斯捷潘自由。他们去信给厂主老爷报告了大孔雀石块的事情。老爷本人呢,你听着吧,立刻从圣彼得堡乘车子赶到了这儿。他了解了一切情形以后,就把斯捷潘叫到跟前。
  “用我老爷的话给你担保,只要你能给我找到可以凿成五丈①长的柱子的孔雀石,你就一定能得到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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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俄丈,一俄丈相当于2.134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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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捷潘答道:“我已被你们骗了一次。现在我可学聪明了。请老爷先给我写好放我自由的字据,然后我再为你挖石头:不过结果怎么样——得等着瞧。”
  自然罗,老爷跺着脚叫喊起来,可是斯捷潘还是一股劲儿说下去:“差一点忘了——我的未婚妻也得写在释放字据上,不然,丈夫是自由人,老婆却是奴隶,那还成什么话!”
  老爷一看,这小伙子不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人,只得写了正式的释放字据。
  “拿去,”他说,“你得好好干,给我小心点!”
  可是斯捷潘还是按照自己的脾气说道:
  “那得碰运气。”
  自然罗,斯捷潘又找到了孔雀石。你想这对他还有什么困难:他自己知道地下蕴藏的一切,铜山娘娘又亲自来帮助他。老爷那帮人把这些孔雀石块琢成了好多根他们所需要的柱子,拖到地面上,然后运到圣彼得堡去建造最大的教堂和宫殿。斯捷潘第一次找到的那一块,到现在还在我们城里①,作为稀有的宝物保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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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当时的叶卡捷琳堡,即现在的斯维尔德洛夫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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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时候起,斯捷潘变成了自由人,可是古苗什基的富源也仿佛跟着消失了。工人们挖到了很多很多的琉璃石,再后来就尽是些没用的矿石了。至于有花纹的结晶铜块,从那时候起就连听也没有听到过。孔雀石也没有了。在矿山里,水渐渐地占了上风。这样,古苗什基的产量愈来愈少,最后,连矿井也完全被水淹没了。大家说,这是铜山娘娘发了怒,因为厂主老爷竟敢把她的孔雀石柱放到教堂里去。她对这件事是非常不高兴的。
  斯捷潘没有在他的生活中找到幸福。他娶了妻,成了家,造了房子,一切都很好。照理讲,他该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可是他却整天闷闷不乐,身体愈来愈坏。他一天天消瘦下去,生了病。
  这病人竟买下一枝鸟枪,开始出去打猎。你听着吧,他每次总是往红山走,每次回家总是双手空空。有一年秋天,他出去了,从此就失了踪。一天过去了,他不回来;两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他躲到哪儿去了呢?
  自然,大家都聚集起来,一齐去搜寻。但是他,你听着吧,却躺在红山山顶一块高大的岩石上死了。他的脸上流露着微笑,他的鸟枪滚在一旁,一枪也没有放过。据那些最初跑近那块岩石的人说,他们在尸体旁边看到一只绿色的蜥蜴——这样大的蜥蜴,在我们这一带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它趴在尸体旁边抬着头,泪水不住地往下流。当人们跑近时,它就溜到岩石上——一闪就不见了。当尸体运回家来揩洗时。人家看见他的一个拳头紧握着,里面微微露出一颗颗翠绿色的小珠子——足足有满满的一握。有一个识货的老头子,看了看那些翠绿色的小珠子说:
  “啊,这是猫儿眼石!这是最珍奇,最昂贵的宝石。娜斯塔茜雅,这是他留给你的可以发财的宝物。可是,这些宝石他是从哪儿得来的呢?”
  娜斯塔茜雅——斯捷潘的妻子——说,她去世的丈夫生前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些宝石。他们结婚时,他送过她一只首饰箱。那是一只很大的首饰箱,用孔雀石琢成的。里面好看的首饰很不少,却没有这样的宝石,她也从来没有见过。
  人们动手从死去的斯捷潘手中掏出宝石来,可是宝石却变成了灰尘。谁也不知道,斯捷潘的这些宝石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事后有人在红山上面挖掘。挖来挖去都是没用的矿石,褐色的矿石中含着铜的闪光。后来才有人探听出来,斯捷潘手中那些绿宝石是铜山娘娘的泪水化成的,斯捷潘没有把它卖掉,你听着吧,他瞒着家里人偷偷地保存在身边,最后带着它们一起死去。

  这就是铜山娘娘,你瞧,她是个什么样的娘娘啊!
  坏人遇到她——大祸事,好人呢——也不会怎么快活的。

孔雀石箱

娜斯塔茜雅,斯捷潘的寡妇,保存了那只孔雀石的首饰箱。箱子里盛满了各式各样的首饰:宝石戒指啦、金耳环啦.....妇女打扮用的首饰应有尽有。这是铜山娘娘在斯捷潘准备结婚时亲自送给他的礼物。
娜斯塔茜雅从小就是孤儿,不习惯戴这些贵重的首饰,她不是一个爱时髦的女人。斯捷潘在世的时候,刚结婚的头几年,自然罗,孔雀石箱里的首饰娜斯塔茜雅曾经戴过几次。可是,打扮的结果却很不如意。当她戴上戒指的时候,好像很合适,既不紧也不松,可是只要她一到教堂里去或者到外面去串串门儿,那就马上吃苦头了。戒指立刻紧紧地箍住她的手指,甚至把戒指箍得发青。耳环一戴上去——更糟。耳朵被重重地拉下来,耳垂会马上肿起来。可是脱下来放在手心里,却又并不比她平时使用的耳环更重。那条可以在脖子上绕六、七圈的宝石项链也只戴过一次,一戴上去,脖子就像是围着冰块似的,再也暖和不起来。再说,她也不敢在别人面前戴项链,因为她觉得害羞。人家会说:“唏,波列伐亚出了皇后了!”
斯捷潘也并不勉强她去戴用宝石箱中的首饰,有一次,甚至这样对她说:“藏好了,不要叫人家看见起坏念头。”
娜斯塔茜雅就把宝石箱藏在一叠箱子最下面的一只箱子里,和麻布以及别的东西放在一起。
斯捷潘死后,人们在他掌心里发现了猫儿眼宝石,那时候,娜斯塔茜雅曾经不得不把孔雀石箱拿出来给外人看了一下。当客人都走散了以后,那个认得斯捷潘手中的东西是猫儿眼宝石的老矿工,曾经很郑重地对娜斯塔茜雅说:“当心,你不要为了几个小钱把宝石箱随便卖掉。那得值好几千卢布哩。”
那个老矿工很有见识,同时也是个获得了自由的人。以前担任过矿坑里的工头,后来被厂方开除了,说是对工人管教不严,又喜欢喝酒。可是,对这个现在已经过世的老头儿,人们并不记得他生前的缺点——他是酒店里的好主顾,一个“酒瓶塞子”——只记得他是个各方面都很正值的老伯伯。人家请他写呈文,请他帮忙看看金沙的含量,或者察看一下矿苗的迹象,他总是实心实意地帮助人家,不像别的有经验的老矿工,动不动先叫人家买半大瓶酒。因此,每逢节日,人们请这个请那个的,结果总是要请老伯伯来喝几杯。这样,他一直到死,就靠着我们工厂里的人过活。
娜斯塔茜雅曾经听见丈夫说起过,那个老工头是个正直的人,虽然爱喝酒,对正经事情却是很有见识的。那一次她就听信了他。“好,”她说,“放着吧,防备倒霉的日子。”接着她就把首饰箱又放到老地方去了。
斯捷潘下了葬,又为他郑重地举行了四旬祭。娜斯塔茜雅是个年轻的女人,又有财产,因此有许多人跑来向她求婚。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对所有的人都用同样的话来打发:
“凭你第二个男人再出色,也是孩子们的后爹。”
于是求婚的人渐渐都不来了。
斯捷潘给家里人留下了一份很像样的家产:屋子很不错,有马又有牛,各种必需品也都齐备。娜斯塔茜雅本来是个爱劳动的女人,孩子们又都很听话,因此日子过得并不坏。这样,过了一年、两年、三年。结果还是穷下来了。你想,凭着一个婆娘和几个小孩子怎么能支撑下去!没办法,只好出去三个戈比五个戈比地挣几个钱。最后,连买盐的钱也要靠几个戈比地去挣来。于是那些亲戚跑来凑近娜斯塔茜雅的耳朵唱起老调子:
“把首饰箱卖掉吧!你要它有什么用?好好的东西白白地藏在家里又何苦呢。横竖都一样,你家小塔妮雅长大了也不会佩戴它们的。这是什么样的东西啊!只有大老爷和有钱的生意人才配买来戴用。我们这些穿得破破烂烂的穷人怎么佩戴这些首饰。卖到了钱,对你也有帮助。
一句话,他们说服了她。于是买首饰箱的人,像老鸦啄死人骨头一般,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来的都是商人。有的出价一百卢布,有的给两百。
“我们可怜的孩子,也特别照顾你这个寡妇。”
大家都想欺负女人家,结果却一个也没有得手。
娜斯塔茜雅清楚地记得那老工头的话:不能为几个小钱就把孔雀石箱卖掉。何况她自己也舍不得。无论如何,终究是结婚的礼物——丈夫的纪念品。还有,她那个最小的孩子——一个小姑娘,流着眼泪央求她说:
“好妈妈,不要卖掉!好妈妈,不要卖掉!我可以到别人家去做工,爸爸的纪念品可无论如何要留下。”
你得知道,斯捷潘死后留下了三个孩子,另外两个大的是男孩。那两个男孩子很像爸爸和妈妈,独有这个最小的女孩子,真像俗话所说的,“既不像爹,又不像娘”。斯捷潘在世时,那女孩还很小很小,人家看见她就觉得稀奇,不但是村里的姑娘和女人,连男人也有对斯捷潘说的:
“斯捷潘,你这孩子一定是从手腕里伸出来的,你说她像谁?这个小姑娘又黑又好看,小眼睛绿莹莹的。我们这一带的姑娘们就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当时斯捷潘就开玩笑说:
“黑又有什么稀奇?难道我这个爸爸在地底下摸黑开矿的年份还少:至于眼睛绿——也用不着大惊小怪。我替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挖的绿色孔雀石还不够吗!她就是我干活的纪念品啊。”
于是斯捷潘就给那小姑娘起了个外号叫“小纪念品”。
“喂,我的小纪念品,”斯捷潘时常这样喊她。有时偶然替她买些布料之类的东西时,总是拣天蓝色的或者绿色的带回来
小姑娘长大了,长得非常美丽。真像过节用得要带上脱落下来的彩色毛绒——老远就能看见。虽然她对外人并不亲热,人家却横一声小塔妮雅竖一声小塔妮雅地向她招呼。连生性最嫉妒的婆娘们,对这位姑娘也会禁不住惊叹起来:“啊,多漂亮的姑娘啊!”什么人都觉得她可爱。只有她妈妈常常叹气,她说:
“漂亮固然漂亮,可好像不是我们生的,好像有人在我生产时把这个小姑娘偷偷地换进来似的。”
斯捷潘死后,小姑娘悲伤得很,哭得很厉害。小脸瘦得不成样子,脸上仿佛只剩下了一对大眼睛。妈妈为了安慰她,就把那只孔雀箱拿了出来——给她解闷。她虽然小,究竟是个姑娘,很小很小就喜欢打扮自己。她一接到首饰箱,就立刻动手挑选那些首饰。奇怪——不论她戴的是哪一件,都是刚好合适。有些首饰她妈妈也不知道怎样戴法,那小姑娘却样样都懂。她还要说:
“妈妈,爸爸的礼物多好啊!戴着它们浑身暖洋洋的,好像坐在太阳地里,好像有什么人用手软绵绵地在抚摸着你似的。”
娜斯塔茜雅自己也曾佩戴过的。她还记得,手指曾经怎样箍得发痛,耳朵怎样拉得发肿,脖子怎样冻得冷冰冰的。因此她想:“这件事可真是奇怪,真奇怪!”于是她很快又把孔雀石箱藏到衣箱里去了。只是从那一次起,小塔妮雅时常会来纠缠她:
“亲爱的妈妈,让我玩玩爸爸的礼物吧!”
娜斯塔茜雅有时把她赶开,可是妈妈的心肠究竟是软的——一怜惜她起来,只得又把首饰箱拿出来。可是她叮嘱女儿说:
“可不要把首饰搞坏了!”
后来,小塔妮雅长大了些,就亲自去拿首饰箱。每逢妈妈和哥哥赶车道草坡上或者到别处去时,小塔妮雅就留下来管家。起先,自然罗,遵照妈妈的吩咐做好家务事。她洗净了碗碟羹匙,收拾掉桌布上的残渣,把穿堂和屋内的地板扫得干干净净,喂好了鸡,又看过炉灶。她很快地把一切收拾妥当了,就跑去拿孔雀石的首饰箱。那时候压在最下面的那只衣箱上面的箱子统共只剩了一只,连那一只也轻得很了小塔妮雅把它挪到小凳上,取出了首饰箱,把各种首饰一件一件地拿出来,一面欣赏,一面在身上佩戴起来。
有一次,她们家里来了一个强盗。那个强盗也许是早就躲在板墙里面了,也许是从什么地方爬进来的,只是邻居没有一个人看见他在街道上经过。强盗是个陌生人,可是看情形一定有人指引过他,把娜斯塔茜雅家里的详细情形都告诉过他。
这一次,当娜斯塔茜雅出门后,小塔妮娅略微忙碌了一下家务,就跑到屋里去把爸爸的宝石首饰拿出来玩。她戴上了头饰,又挂上了耳环。正当这时侯,那个强盗就突然闯到屋里来了。小塔妮娅回头一看——门槛旁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斧头。这斧头原是她们家的东西。小塔妮娅吓坏了,坐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可是那个男人反而尖叫了一声,丢掉斧头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好像眼睛被火烫了一般。他一面呻吟一面喊道:
“哎唷,天呀,我的眼睛瞎了!哎唷唷,瞎了!”他一面叫一面揉着眼睛。
小塔妮娅一看——觉得那个人很不好受,就问道:
“你怎么进来的,叔叔,怎么拿着斧头?”
那个强盗,你得明白,只会大声呻吟,同时不断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小塔妮娅可怜他起来——舀了一勺子水想递给他喝,可是那强盗却背朝着房门急急忙忙向后退去。
“啊,不要走近我!”他就这样坐在穿堂里,抵住了房门,使小塔妮雅不能突然跳出去。可是小塔妮雅呢,却找来了出路。她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跑到邻居那里。邻居们都来了,开始盘问那个男人:“你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那个陌生人眨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扯谎道:“我是个过路的人,想要屋里的人给点吃的。突然,不知什么东西照瞎了我的眼睛。它好像太阳光一般射到我的眼睛里,我当时还以为眼睛一定照瞎了。这也许是天太热的缘故吧。”
小塔妮雅并没有把斧头和首饰的事情说出来,邻居们想:
“小事情。也许是小姑娘忘记了关门,因此让过路人闯了进来。接着又发生了眼痛的事,这种事情也可能有的。”
不过,他们还是留住了那个陌生人不放,直到娜斯塔茜雅回来。当她领着孩子回家时,那个陌生人就把向邻居说过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娜斯塔茜雅一看,首饰箱的东西一件不缺,也不愿多追究,就放了那个陌生人,邻居们也各自回去了。
这时候,小塔妮雅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妈妈。娜斯塔茜雅这才明白,那个陌生人是来抢手饰箱的。事情很明显,要抢铜山娘娘送的那只首饰箱实在是很不容易的。娜斯塔茜雅想:
“得把它藏得严实一些。”
她悄悄地瞒着孩子们拿了孔雀石箱,把它埋到地窖里去了。
家里的人又都出去了。自然,小塔妮雅又想起了首饰箱,但它却找不到了。她感到非常伤心。突然,她觉得什么地方有一股热气冒了出来。怎么一回事?从哪儿冒出来的?她四下里找了一下,只见从地板下面透出了一道亮光。小塔妮雅吓了一跳——是不是起火了?她向地窖里一望,,只见亮光从一个角落里迸射了出来。她急忙抓起了一小通水,想泼下去——但是那儿既没有火焰,也没有冒烟。她在那个角落上挖了一下,只见下面就是那只孔雀石箱。打开了箱子,里面的各种宝石好像比以前更美丽了。它们好像正在燃烧的各种颜色的火焰,它们的光彩,和太阳光一样明亮。小塔妮雅也不把首饰箱端到上面的房间里去,就在地窖里玩了个痛快。
从那一次起,她就时常这样玩。做妈妈的想到:“藏得真好,什么人也不知道。”而她的女儿每逢留下来管家的时候,总是抽一点时间到地窖里去赏玩爸爸的珍贵礼物。娜斯塔茜雅也不再向亲戚提起卖孔雀石箱的事。他想:
“到将来不得不讨饭过活时,再卖掉它吧。”
日子虽然过得的确很难,她还是熬下去。这样苦苦地又撑了几年,家境渐渐好转了一些,两个男孩子已能出去挣写小钱。小塔妮雅也不是在家里坐吃。她呀,你听着吧,学会了用丝线和玻璃珠绣花。她的花绣得真巧妙,连老爷家里最好的绣花师傅也会不住口地夸赞——这样巧妙的花样是从哪儿学来的?这样鲜艳的丝线又是从哪里来的?

事情完全是偶然的。原来一个陌生女人来到他们家里。矮小的身材,浅黑色的皮肤,年纪和娜斯塔茜雅相仿佛,目光犀利,而且,不论从哪一方面看来,她显得非常灵活,简直灵活得使你吃惊!她背了一只麻布背包,手里拿着一根接骨木的手杖,好像是一个朝圣的香客。她向娜斯塔茜雅央求说:
“好太太,能不能在你家歇上一两天?两只脚走不动了,路程还远得很呐。”
娜斯塔茜雅起先想,别又是坏人派来探听孔雀石箱的,可是最后还是接受了她的要求,便对她说:
“我不是舍不得住的地方,那既不会被你睡坏,也不会被你随身带走。只是我们吃的都是孤儿们才吃的东西,早餐——克瓦斯加洋葱,晚上——洋葱加克瓦斯,换来换去还是老样子。假使你不怕饿瘦身体,那就请吧,你想住多久就多久。”
这时候,那个女香客早已放下了自己的手杖,把背包搁在炕旁,脱去了鞋子。娜斯塔茜雅心里很有些不高兴,也不做声。
“唏,多无礼的婆娘!人家还没有请她进来,就脱下了鞋子,连背包也解开来了。”
真的,那女人已经解开了背包,还做手势招呼小塔妮雅过去。
“来呀,小姑娘,看看我的手艺。看得中意,我可以教你......大概,会把你的眼睛吸住的!”
小塔妮雅走近了她,那女人给她一条边上绣了花的、小小的头巾。那头巾花纹,你听着吧,是这样的鲜艳夺目,使整个茅屋都亮起来了,温暖起来了。
小塔妮雅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它,那个女香客取笑她说:
“看够了我的手艺吗,好姑娘?想不想学,让我教你好吗?”
“想的。”小塔妮雅说。
这下子娜斯塔茜雅可发火了。
“休想!买盐的钱都没有,你却想用丝线绣花!你看这些材料,多值钱!”
“这倒请你不用担心,好太太,”那个女香客说。“只要你的姑娘聪明——材料就不用愁。为了偿付你们的面包和盐,材料我会给她留下——足够她用很久很久。再下去,你自己也会明白:我们这种手艺,人家会抢着付钱的,我们的力气绝不会白费。这样,就可以糊口了。”
自然,娜斯塔茜雅不得不让步。
“你肯送材料给她,那又怎么不叫她跟你学呢。就让她跟你学吧,能学多少就多少。多谢了!”
于是,那女人动手教小塔妮雅。很快地,小塔妮雅吧这门手艺完全学会了,好像是早就知道似的。更奇怪的是,小塔妮雅平素不仅对外人冷冰冰的,对家人也不大亲热,独有对这个女香客却牢牢地粘住了,真的粘住了。
娜斯塔茜雅在一边冷眼旁观,不禁想:
“小塔妮雅这下子可找到新的亲人了。她对亲娘也不怎么亲热,对这个流浪的婆娘却像胶那样粘到一块儿去了”
那个女人好像故意嘲弄娜斯塔茜雅似的,对小塔妮雅心肝宝贝长心肝宝贝短的乱叫,却从来不曾叫过她一声行洗礼时起的名字。小塔妮雅明明知道妈妈很生气,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她对那个女人真是信任到了极点,你听着吧,连孔雀石箱的事也全告诉她了!
“我家有一件爸爸遗留下来的贵重纪念品,”小塔妮雅说,“一只孔雀石琢成的首饰箱。里面的宝石真好看!一辈子也看不厌。”
“能给我看看吗,我的宝贝?”那女人问道。
小塔妮雅丝毫没有想到这件事不妥当。
“等家里的人都出去了,”她答道,“我一定给你看。”
后来,她们等到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小塔妮雅立刻喊那女人到地窖里去。她打开孔雀石箱,拿出首饰来给她看。可是那女人略微看了一会儿就说:
“快戴上——让我看得更清楚些。”
哈,用不着她说,小塔妮雅早已在打扮了,那个女人呢,在旁边赞不绝口。
“好极了,宝贝,好极了!让我替你稍微改正一下佩戴的位置。”
那女人走近了小姑娘,伸出手指去碰那些首饰上的宝石。被她手指碰到的宝石突然放出异样的光彩来。这情形有好几次被小塔妮雅看到了,有几次却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给小塔妮雅改正了首饰的佩戴位置以后说:“我的宝贝,站直你的身子。”
小塔妮雅站了起来,那个女人静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脊梁。她把她全身都抚摸了一遍,一面指示她说:“现在我命令你转过身子。可是你得留心,不要朝我望,要直向前望,看能瞧见一些什么。记住,你千万不能开口!好,转过身子来吧!”
小塔妮雅转过身子——在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大房间。既不像教堂,也不像别的房子。天花板很高很高,下面是用最纯净的孔雀石琢成的大柱子,周围的墙,是用比一个人还搞的孔雀石块砌成的,墙头上的嵌条也是孔雀石的花纹。正对着小塔妮雅,好像在镜子里面一般,站着一个只有童话里才有的美人;头发漆黑漆黑,眼睛绿莹莹的,周身佩戴着各种珍贵的宝石首饰,身上穿着绿色天鹅绒制成的闪闪发光的长袍。这件长袍的式样,和图画上皇后穿的一样,不知道她怎么能在身上穿得住的。假使是我们工厂里的人穿了这种衣服,在别人跟前一定会羞得要死,而这个绿眼睛姑娘却静静地站在那儿不当它一回事,好像是理所当然的。那房子里挤满了人。男人们穿着阔老爷的衣服,上面仿佛全是金钱和勋章。有的人胸前挂着勋章;有的人屁股后面绣上了金钱;有的人呢,前前后后不是金钱就是勋章。看来,一定是些最大的大官。那儿还有他们的女人。那些女人光着胳膊、露着前胸,身上戴满了各种宝石首饰。可是,它们怎么也比不上那个绿眼睛的美人!就是做她的鞋掌也不配!
在绿眼睛的美人身旁,站着一个白头发的男人。他生着一双斗鸡眼,两只耳朵好像树桩上抽出来的芽,更像是野兔子的耳朵。他身上穿的衣服漂亮得叫人看了惊奇。这个家伙身上的金钱很少,但是,你听着吧,他的靴子上面却缀着两颗宝石,那两颗宝石亮光闪闪,在我们矿山里十年也难找到一颗。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是一个矿厂老板。他老是对着那位绿眼睛的美人说话,她却连眉毛也不肯动一下,仿佛她身边就根本没有这个男人。
小塔妮雅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绿眼睛的美人,对她感到非常奇怪。最后,她明白了奇怪的原因。
“她身上戴着的宝石首饰是爸爸的!”小塔妮雅突然喊了出来,她一喊,一下子就什么都不见了。 ”
那个女人在旁边笑道:
“你还没有把事情看到底,我的宝贝!可是不要难过,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
自然罗,小塔妮雅苦苦地问她:“那所大房子在什么地方?”
“那房子么,”那个女人说,“是沙皇宫中的一个大殿。那里面的柱子和墙壁都用这儿矿山的孔雀石琢成,而且都是你过世的爸爸挖掘出来的。”
“那么,那个戴着爸爸的宝石首饰的绿眼睛姑娘是谁?那个站在她身旁的‘兔耳朵’又是个什么家伙?”
“哈,这个我可不告诉你了,你自己很快就会明白的。”
就在那一天,娜斯塔茜雅一回到家里,那个女人就准备重新上路。她想女主人深深地鞠过躬,送给小塔妮雅一包丝线和玻璃珠,然后拿出一个小小的纽扣。那纽扣又像是玻璃又像是石英,花样是极普通的。
她把那颗纽扣交给小塔妮雅说:
“我的宝贝,收下我的纪念品吧。手艺上有什么疑问或者碰到什么困难,只要瞧瞧这可纽扣,那里面就会给你回答。”
那个女人说完话走了开去,一转眼就不见了。
从那个时候起,小塔妮雅就变成了著名的绣花能手,同时人也长大了,看上去已经可以做人家的未婚妻了。工厂里的小伙子们的眼睛尽在娜斯塔茜雅的窗前打转,把眼皮也望得起了老茧,,可是他们却不敢接近小塔妮雅。你得知道,她是冷冰冰的,阴沉沉的。再说赎过身的自由人哪肯嫁给奴隶,谁肯再钻到圈套里去?!
小塔妮雅的高超手艺,许多阔老爷也都知道了,他们就纷纷派人来请她绣东西。
他们拣了一个年轻漂亮的跟班,把他打扮得和阔老爷一般,还给他佩戴上一只带挂件的表。从表面上看来,他们仿佛是派他上小塔妮雅家去定货,办理正事的,暗地里,却想:也许那姑娘会爱上那个年轻的仆人。这样一来,就可以使她套上马笼头。可是,什么结果也没有。小塔妮雅只对那跟班说了正事,对他所说的别的话理也不理。接着对他觉得讨厌起来,就索性讥笑他说:
“去吧,伙计,去吧!人家等着你哩,恐怕你把表弄坏,或者把表链磨成了黄铜,看来你还没有代表的习惯,瞧你尽用手磨着它,手上快要磨出老茧来了。”
这种话对这个跟班和别的老爷派来的奴仆,好像沸水泼到狗身上一般。
那个跟班像一头烫伤了的狗转身就跑,一路上气呼呼地自言自语道:
“难道这是个姑娘!这是一座绿眼睛的石像!干么一定要找上这样的人!”
那跟班尽管是气呼呼的,可自从看见她以后却不由自主的入了迷。派去的那些别的仆人也忘不了小塔妮雅的美貌。人们像被魔术迷住了一般,被吸引到那里去——即使是在她屋边经过或者打窗口瞧上一眼也好。每逢假日,几乎工厂里所有的光棍小伙子,都找借口走到这条街上来了。窗前已经踏出了一条结实的路,但小塔妮雅却连正眼儿也不瞧一瞧。
邻居又责怪起娜斯塔茜雅来:
“你家的小塔妮雅干么这样骄傲?她没有一个女朋友,对人家年轻小伙子连正眼儿也不瞧。他想等待什么皇太子来招亲还是打算做一个修道女。”
娜斯塔茜雅听了这些责备的话只会叹气:
“唉,乡亲,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家这个小丫头本来是好端端的,都是那过路的巫婆把她引上了邪路。你去跟她说话,她却盯着那颗纽扣看,一声也不答应。我本想把那颗该死的纽扣丢掉,可是那纽扣对她有很大的好处,每逢换绣花的花样时,只要往纽扣上面一看就行了。小丫头也给我看过,可是我的眼力差,什么也看不见。想动手揍他吧,你瞧,她究竟是个勤劳的姑娘。你们想,我们一家就靠了她的手艺才能糊口。我左思右想,有时就禁不住掉眼泪。我一哭她却说:‘亲爱的妈妈,我知道这儿没有我的福分,所以我不愿接近什么人,也不愿对人家年轻小伙子开玩笑。干吗要徒然使人家伤心呢?至于我坐在窗前,那是因为做手艺没有办法。妈妈,你干吗责备我?难道我做了什么坏事。’瞧,你还能用什么话对付她!”
总之,一家人的生活好起来了,小塔妮雅的手艺风行一时,不仅是在工厂里和我们城里,就是在别的地方也出了名。手艺一有了名气,人家就纷纷派人来定货,而且,愿意出好价钱。因此她赚的钱和男子汉一样多。就在这好时光,忽然出了件祸事——娜斯塔茜雅家发生了火灾。火是在晚上烧起来的。牲口了、车子啦、马啦、牛啦以及种种家具统统烧光了。只留下了从火窟里逃出来时穿在身上的一些衣服,幸亏那只孔雀石首饰箱,总算被娜斯塔茜雅拼命抢救了出来。第二天娜斯塔茜雅说:
“看来,这一次我们可到了头啦——不得不卖掉这只孔雀石箱了!”
两个儿子异口同声地说:
“卖掉它吧,亲爱的妈妈。只是不要卖得太便宜。”
小塔妮雅偷偷朝纽扣上一看,那里面显现出了绿眼睛的美人,仿佛说——让他们卖掉吧。小塔妮雅伤心得很,可是有什么办法?反正爸爸的纪念品归根结底还是要到那绿眼睛美人身上去的,她叹了口气说:
“卖掉就卖掉!”她甚至不想请求最后看一看孔雀石箱中的首饰。也许是因为她们住在邻居家里,没有适当的地方可以去欣赏它们。
她们刚动念头想卖掉孔雀石箱,商人们已经纷纷来了。很可能,就是那些商人暗地里放的火,因为这样才能逼他们卖掉孔雀石箱。那都是些坏蛋——生爪子的家伙,只要能把东西抓到手,别的什么都不管!可是商人们到来一看,孩子都长大了,无论如何得多出些价钱了。于是有的出五百卢布,有的出七百,也有出到一千的。对工厂里的人来说,这笔钱也不算少——也能用来成家了。但是,娜斯塔茜雅还是一口咬定要两千卢布,于是商人们一个一个的到她那里去讲价钱,因为他们互相之间是不可能讲好价钱的。瞧,这样好的孔雀石箱——谁也不肯让步。正当他们来来去去讨价还价的时候,波列伐亚却来了一个新的工厂管事。
在从前,那些管事都能长久保持职位。但近几年对他们来说,却大不相同了。斯捷潘在世时的那个管事臭山羊,杜尔查宁诺夫老爷因为他身上有臭味,把他派到克雷拉托夫斯克矿区去了。继任的管事结果变成了焦屁股,因为工人们曾经请他坐过烧红的铁块。接着来了杀人强盗谢维里扬。铜山娘娘把这个坏蛋变成了一块无用的矿石。此后又来了两三个别的人,最后才换来了这一个。 据说这个管事是从外国来的。他能说各国的话,却说不来俄国话。但是有一句俄国话说得很清楚,那就是“给他一顿鞭——子!”不论人家告诉他出了什么岔子,他总是发疯一般地喊:“给他一顿鞭——子!”所以大家都叫他鞭子。
但事实上鞭子并不是很坏的人。他虽然嘴里叫喊着,却并不真的把工人们赶到救火房里去鞭打。这样一来,本地那些说坏话拍马屁的狗腿子,在他来了以后就都无事可做了。因此,在这个鞭子做管事的任期内,工人们总算是略微透了口气。
这里,你瞧,自然有个原因在里面。开工厂的杜尔查宁诺夫老太爷在那时已经完全衰老,走不动路了。他希望自己的大少爷娶一个什么侯爵的女儿。可是,他的大少爷却偏偏有一个女相好,他已经呗她整个儿迷住了。怎么办?总之,事情很不光彩。这样一来,还怎么叫媒人向别人家去说亲?于是老头子叫来了那个和他儿子相好的女人,叫她嫁给他家的音乐教师。那个音乐教师除了教好几个小少爷的音乐外,还按当时的习惯兼教他们学外国话。
“为了使你不再蒙受恶名声,”杜尔查宁诺夫老爷向那个女人说。“你可以结婚了。我给你一份好嫁妆,你的丈夫我可以派他到波列伐亚工厂去当管事。到那里去办事只要能把工人管得严些就行了。虽然他是个音乐家,他的头脑管管这样的事已经够了。你和他在波列伐亚可以过最舒服的日子,你们就会变成那里的头等人物。所有的人都会尊敬你。难道这样还还好吗?”
结果,那个女人同意了。可能是她很狡猾,但也许是和杜尔查宁诺夫的大少爷吵了嘴。
“我早就这样想过,老爷,”她说,“可是我从来不敢向大少爷讲。”
那个音乐教师起先很不高兴,他说:
“我不愿意——她的名声太坏了,那是很不正经的女人!”
只是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是个十足的老狐狸——不愧是开工厂的。他把那音乐教师很快地降服了。一面恫吓,一面劝诱,甚至把他灌醉了酒——事情就这么办妥了。于是,很快地举行了婚礼。结婚以后,年轻的新婚夫妇就双双乘着马车被送到波列伐亚来了。也就是说,这位外号鞭子的管事,到我们的工厂里来了。他虽然任职不久,但凭良心说,这人并不坏。后来那个绰号一副半面孔的坏蛋代替他做管事时,我们厂里工人还常常想起鞭子,为他不幸的遭遇惋惜。
正当商人们不断到娜斯塔茜雅家买孔雀石箱的时候,鞭子带着他的妻子来到了波列伐亚。鞭子的妻子,自然也是个出色的美女。白嫩的皮肤,红润的脸,一句话,是个漂亮的女人。不然的话,人家大少爷也不会看中她的。自然,她也算得上是女人中间的顶儿尖儿啦。他们到了波列伐亚以后,鞭子的女人立刻听到了消息——有人在卖孔雀石箱。她不禁想到:
“让我去看看,也许真是值钱的宝物。”
她立刻吩咐套车上娜斯塔茜雅家去。好在工厂里的马车是整天准备在那里的。
“喂,亲爱的,”她向娜斯塔茜雅说。“给我瞧瞧,你们出卖的宝石首饰是什么样的?”
娜斯塔茜雅拿出孔雀石箱来,把首饰拿给她看,鞭子的女人连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你听着吧,她从小在圣彼得堡长大,而且跟着年轻的爵爷们上各国去过,因此很懂得首饰的好坏。
“怎么一回事?”她暗自想。“这样的首饰连皇后也拿不出来的,但你瞧——在波列伐亚,火烧过的穷人家里却有这样的东西出卖!但愿老天爷帮助我做成功这笔买卖。”
“你要多少钱?”她问。
娜斯塔茜雅答道:“你要买,付两千卢布。”
“好吧,亲爱的,你立刻跟我一起去!带着孔雀石箱一起上我家去。一到那里,我马上把钱如数付清。”
但是娜斯塔茜雅不答应。
“我们这儿没有这个规矩,”她说。“从来没有听说面包自己跑到肚子里去的。把钱拿来——孔雀石箱就是你的。”
管事太太一看——什么样的婆娘啊!——只得马上回去拿钱,一面再三叮嘱道:“亲爱的,你可千万不要卖给别人!”
娜斯塔茜雅答道:“请你放心,我说过了决不会改口。我等你到天黑,再迟,卖不卖就得由我做主了。”
鞭子的女人乘着马车一走,那些商人立刻到娜斯塔茜雅家。你看,他们就跟踪着别的买主。他们问道:
“喂,怎么样!?”
“卖掉了,”娜斯塔茜雅答道。
“多少钱?”
“依照定价,两千卢布。”
“你怎么啦,”他们喊道。“不卖给自己人,反而卖给外人!”接着他们赶快添加价钱。
可是,娜斯塔茜雅却不去上他们的钩。她说:“你们惯会嘴上说得好听,我可不会这个。我已经答应了那女人,我和你们就没什么可啰嗦了!”
鞭子的女人很快就回来了。她带来了钱,手过手的付清了,托起孔雀石箱马上就要回家。只是,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迎面碰上了塔妮雅。她刚巧上外面去,对买卖首饰箱的事什么都不知道。一瞧——一个阔太太捧着她们的孔雀石箱。塔妮雅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想:她并不是以前见过的那个绿眼睛美人呀。但鞭子的女人更惊奇地大量着塔妮雅。
“多奇怪的事情?这是哪一家的姑娘?”她问道。
“她是我的女儿,”娜斯塔茜雅回答。“她就是你买的那只首饰箱的继承人。不是到了这没有办法的地步,我们决不想卖掉。她从小就喜欢佩戴这些首饰玩,一面玩一面赞不绝口,说是戴了又暖和又好看......唉,我为什么还说这些废话!已经卖掉的东西就算完了。”
“不要这样想,亲爱的,”鞭子的女人说。“我会给这些宝石找到好去处的。”她心里却暗自想:“很好,这个绿眼睛的姑娘还不知道自己有迷人的力量,要是她到圣彼得堡,连沙皇瞧见她都会丧魂落魄的。但愿——不让我那位杜尔查宁诺夫大少爷看见。”
于是,她带着那只孔雀石箱回去了。
鞭子的女人一回家,马上夸起口来:
“现在,亲爱的朋友,不要说你,就连杜尔查宁诺夫大少爷我也不需要了。你敢使我有一点不高兴,我就要远走高飞!上圣彼得堡或者到更好的地方去,到外国去。只要我卖掉这只孔雀石箱,像你们这种男人我就可以任意买上两三打。”
她夸完口,恨不得马上把首饰佩戴起来炫耀一番。嘿,有什么说的——女人家嘛!她跑到镜子跟前,第一件事便是戴上头饰。“哎唷,哎唷,怎么啦!”她的头痛得不得了——头发好像有人在拧着拉着,好容易才把头饰脱下来。但是她还想戴个明白。戴上了耳环——险些儿把耳垂也扯破了,手指伸进指环去——也被紧紧地箍住了,擦了肥皂才把指环脱下来。鞭子在旁边讽刺她说:
“看来,不是你这种人可以戴的。”
鞭子的女人想:“怎么办?我得上城去走一遭。给宝石师傅瞧瞧,得修琢一下才行,只是不能叫他们把宝石换走了。”
说了就干。第二天清早鞭子的女人就乘车出发了。乘着厂里三匹马拉的车子上城里去是不会觉得很远的。她打听到了一个个最可靠的宝石师傅——就跑到他那儿。那师傅年纪已经非常非常老了,是制首饰的好手。他把孔雀石箱仔细看过,就问她这首饰箱是向谁买来的。管事太太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了他。那位老师傅又把孔雀石箱仔细看了一遍,对箱子里的首饰却连看也不看。
“我不能修琢,”他说,“不管你出多少钱,也不能修琢!这手艺不是这里的师傅能做的。我们决不能和做这些首饰的那位师傅相比。”
自然罗,管事太太不懂中间有什么奥妙,气呼呼的又跑到别的首饰匠那儿去。但是所有的宝石师傅好像预先说好了一般:看一看孔雀石箱,惊叹一番,但对箱中的首饰连正眼儿也不瞧,而且坚决不肯为她修琢。于是管事太太变得乖巧了,她说:“这孔雀石箱是从圣彼得堡带来的,首饰也都是在那边做的。”可是,那个听了她的谎话的师傅只是冷笑,他说:
“我倒是知道这首饰箱是什么地方制造的,而且关于那位师傅的事迹早就听得很多了。我们这里的师傅没有一个能够同他相比。这些首饰都是那师傅特地替一个什么人定制的。别的人谁也不配。。那是毫无办法的。”
管事太太虽然还没有完全明白,也揣摩到了一些——这事情不妙,师傅们好像都畏惧着一个什么人。她不禁想起孔雀石箱的旧主人告诉她的话,好像她的女儿很喜欢那些首饰而且常常佩戴它们。
“难道这些首饰正是为那个迷人的绿眼睛姑娘特地制造的吗?糟了!”
然后她又想了想:
“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将来让我卖给随便哪个有钱的傻瓜。让她去吃苦头,只要我有钱到手就是!”她这样想过后,又乘着马车回到了波列伐亚。
一回到家里,就有了新闻。传来了消息——说是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死了。他狡猾得能够任意捉弄鞭子,死神却比他更狡猾——捉住了老头子,给他当头一下子。这样,他来不及给他的大少爷安排婚事,他那位大少爷却马上继承老子的产业,变成了工厂的主人。鞭子的女人不久就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上写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亲爱的,春水涨时我就要到工厂里来接你。至于你那位音乐家,我们随便把他向什么地方一关就完了。鞭子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和他的女人大吵大闹。在工人们面前,这事可不光彩极了。无论如何,他总是个管事,可是这下子怎么样——老婆要被人家抢走了。因此他开始拼命喝酒。自然,带着他手下的人。那几个手下人也高兴得很巴不得白喝酒。
有一次,当他们在酒店里大喝时,有一个酒鬼夸起口来:
“啊,我们工厂里出了一个美女,再找第二个可难得很。”
鞭子问道:
“哪家有这样的姑娘?住在哪儿?”
于是,那些人就一长二短地告诉了他,而且还提起了孔雀石箱,说他女人的那只首饰箱就是在那一家买的。
鞭子刚说:“让我去瞧瞧。”那些酒鬼已经给他找到了去那儿的接口。
“立刻去也行——我们可以去察看一下她们的新屋造得怎么样。虽然她们是赎过身的自由人,究竟是住在工厂的范围里。必要时可以压制她们一下。”
约莫有两三个坏家伙跟着鞭子去了。他们随身带着尺子,准备去量一下,看娜斯塔茜雅的屋基地,有没有侵占了邻家的庭院或者篱笆,柱子外面有没有多上几寸。一句话,去找碴子。当他们走进娜斯塔茜雅的屋子,塔妮雅刚巧独个儿在家。鞭子一瞧见她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真的,随便在哪儿都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美人儿。他像呆子般站着,而塔妮雅却坐着——默默地不做声,好像什么事都不和她相干一般。然后鞭子稍微退后了几步,问道:
“你在做什么针线?”
塔妮雅答道:
“给人家绣定货。”一面将做好的针线给他看。
“我,”鞭子说,“能向你定货吗?”
“怎么不可以,只要价钱合得上。”
鞭子又问:
“你能不能把你自己的肖像,替我用丝线绣上一幅?”
塔妮雅偷偷往女香客给她的纽扣里一瞧,只见里面的绿眼睛美人在向她丢眼色,好似说:“接受他的定货!”一面用手指着自己。于是塔妮雅答道:
“我自己没有相片,可是我有一幅相貌和我一模一样的女人的肖像,她佩戴着各种宝石首饰,穿着皇后穿的长袍。那个女人我倒可以把她绣出来。只是这样的针线价钱很贵。”
“价钱请放心,”鞭子说。“不论是一百或是两百卢布都可以照付,只要绣出来和你相像。”
“脸是相像的,”塔妮雅答道,“只是衣服不同罢了。”
于是说妥了价钱——一百卢布。塔妮雅又和他约定了日期——一个月交货。鞭子接口看定货不时地跑来,事实上他脑子里想的却完全不是这个。他已经整个儿被姑娘迷住了,但是塔妮雅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她跟他说上两三句,就结束了全部谈话。于是那些酒鬼开始取笑起鞭子来:
“怎么到现在还挖不下一块来,反而平白地把靴底也跑穿了!”
最后,塔妮雅绣好了那幅肖像,鞭子一看,心中暗想:
“啊,——你,我的天!难道这还不是你自己。穿了这样的衣服,还戴满了宝石首饰!”自然罗,鞭子给了她整整三百卢布,只是塔妮雅不肯收那额外的两百。
“我们不能平白收受人家赠送的钱,”她说,“我们只靠自己的手艺糊口。”
鞭子回到家里,成天欣赏着那幅绣像,却对他的女人守着秘密。醉酒的次数渐渐减少了,鞭子又渐渐地开始注意厂里的事务。
春天一到,那位年轻的老爷乘车来视察各工厂,于是来到了波列伐亚。工人们集合了起来,举行了祝福祈祷,然后,在老爷的房子里开起舞会来。给工人们滚来了两大桶葡萄酒-怀念死去的老太爷和庆贺新主人的光临。这算是主人方面的东道。杜尔查宁诺夫家的人对这一套是最拿手的。工人们喝完了主人的一杯酒,又自己陶出钱来痛饮十杯,好像过什么节日一般——等到清醒过来摸摸口袋,却连最后的一个戈比也喝光了,平白地喝光了。第二天,工人们上了工,但在老爷家里仍是酒会。就这样,一天天下去。那些人有时睡上几个钟头又去作乐,有时到河里去划船,有时骑马到树林子里闯,有时弹琴唱歌......作乐的事情哪里还会少。鞭子呢,老是喝得醉醺醺的。现在这位老爷,故意派几只最凶狠的公鸡去和鞭子周旋,他们缠着他喝酒,直到他喝不下才止。自然罗,这些家伙都尽力想为新主人效劳!
鞭子虽然醉,却知道人家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做。在许多客人面前他觉得羞愤极了,于是他坐在桌旁当众人说:
“老实说,杜尔查宁诺夫老爷带走我的女人,我也毫不介意,让他带走好了!这种骚货我也不要。看我有个怎样的美人儿!”一面说,一面就从怀里掏出那幅丝绣肖像来。大家一看都惊叹起来,鞭子的女人吃惊得闭不上嘴。杜尔查宁诺夫老爷连眼珠子也要跳出来了。他觉得惊奇。
“哪个姑娘这样漂亮?”他问道。
“凭你在桌上堆满金子,我也不告诉你!”鞭子狂笑道。
可是他又凭什么能不让厂主老爷知道,工厂里的人立刻认出那是塔妮雅,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上去告诉老爷。鞭子的女人却急得摇手跺脚地骂道:
“你们怎么了!你们怎么了!说什么昏话!我们工厂里哪里有穿这样衣服、戴这样贵重首饰的姑娘?这肖像是我的男人从外国带来的。还在结婚之前,他就给我看过。这批灌饱了酒的家伙,醉眼朦胧的尽在胡说。他们醉得连自己也忘记了。唏,你看他们连脸也喝肿了!”
鞭子知道他的女人对这事非常不高兴,索性对她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骚货,骚货!你扯什么慌,干什么用沙子迷住老爷的眼睛!我给你看过什么肖像来的?这是我在这儿叫人绣的。而且就是刚才他们所说的那位姑娘亲手绣的。关于衣服,我决不胡说,的确不知道,可是宝石首饰她们原来就有,而且现在正锁在你的柜子里。这是你自己出两千卢布向她们买来的,只是你没福佩戴罢了。看来是母牛配不上彻尓克斯人的马鞍,这件事厂里的人还有哪一个不知道!”
老爷一听见宝石马上说:
“哦,那么拿来我看看。”
你听着吧,他虽然不很聪明,却是相当狡猾。一句话,是他父亲的很好的继承人。宝石是他的命。他没有什么可以对人家骄傲的地方——正像俗话所说,身材既不高大,声音又不洪亮——因此他唯有用宝石来炫耀自己。一听到什么地方有好宝石,就非立刻去买来不可。尽管他不很聪明,对于宝石却是个内行。
鞭子的女人一看——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把孔雀石箱拿来。老爷看了马上问道:
“多少钱?”
那女人就结结巴巴地出了个骇人听闻的价格。厂主老爷就还起价钱来。最后,终于依她所说的半数讲定了价钱。因为老爷随身没带现款,就出了一张期票。
老爷把孔雀石箱在自己面前一放,说;
“把刚才说起的那个姑娘叫来!”
他的手下人马上跑去找塔妮雅。她也没有说什么,立刻跟着来了——以为一定有一笔高价的定货。走到房内一看——四面挤满了人,桌子中间就坐着那个人——她以前看见过的那个兔耳朵。兔耳朵面前放着孔雀石箱——她爸爸的礼物。塔妮雅马上知道兔耳朵就是新来的厂主老爷,就问道:
“叫我来有什么事?”
那老爷一看见塔妮雅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会呆呆地瞅着她,然后,勉强找出一句话来:
“这些宝石是你的吗?”
“从前是我们的,现在是她们的。”她用手指着鞭子的女人。
“现在已经是我的了。”老爷得意地夸口道。
“这和我无关。”
“假如你要,我可以送还给你。”
“我看是不必。”
“唔,那么能不能请你佩戴起来?我想看看这些宝石戴在身上是否合适。”
“这个么,”塔妮雅答道,“可以”
她拿起孔雀石箱,选择了首饰——这本是她习惯的事——很快地把它们佩戴在适当的地方。厂主老爷一看只会啊赫、啊赫地赞叹。他这样啊赫有啊赫地嚷了半天,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塔妮雅佩戴着首饰在那里站了好久,然后问道:
“看完了没有?看够了吗?我可没有这许多闲工夫站在这里——家里还有针线活儿哩。”
这时老爷忽然当众说:
“嫁给我吧,愿意吗?”
塔妮雅冷笑一声,说:
“老爷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她取下了首饰走了。
但是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怎肯甘休。第二天又跑去求婚。他向娜斯塔茜雅苦苦哀求,叫她吧女儿嫁给他。
娜斯塔茜雅说:
“她想嫁给谁我不能强迫她,只是就我看——似乎也高攀不上。”
塔妮雅在旁边听着听着,忽然说:
“妈妈,不是这样的......人家说皇宫里面有一个大殿,里面的柱子和墙壁都是用我爸爸掘来的孔雀石琢成的。假使您老爷能在那个大殿里叫皇后来见我,我就嫁给你。”
自然,厂主老爷对一切都满口答应。他立刻准备好一切向圣彼得堡出发,临走时又叫来塔妮雅说:
“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马匹。”
但是塔妮雅回答说:
“照我们这儿的风俗,姑娘在结婚前不能坐未婚夫的车马,何况现在我们之间还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有等你实行了你自己的诺言,才能谈到嫁娶。”
“那么,你什么时候到圣彼得堡去?”厂主老爷问道。
“圣母节以前一定赶到。这个请你不必担心。可是现在,请你走吧。”
老爷走了。自然,他没有把鞭子的女人带走,甚至对她连正眼儿也不瞧。他一回到圣彼得堡家里,马上向全城传开了关于宝石和未婚妻的消息。他给许多人看了首饰箱。自然罗,那些贵族们非常想看看他的未婚妻的模样。一到秋天,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替塔妮雅预备了房间,又为她买来了各种衣服、鞋子。那时塔妮雅却派人送来了消息:她已住在近郊一个寡妇的家里。
自然罗,杜尔查宁诺夫立刻赶到那里。
“你怎么这样?怎么可以住在这样肮脏的地方?我给你预备好了新房——第一等的。”
可是塔妮雅答道:
“我住在这儿很不错。”
关于宝石和杜尔查宁诺夫的未婚妻的消息,传到了皇后的耳中。她说:
“把他的新娘领来见我。怎么有这么多的人,这样那样地替她瞎吹瞎捧!”
老爷连忙赶到塔妮雅那里,说该准备准备了。他给她定制了进宫的礼服,又带来了孔雀石箱中的首饰叫她装扮。可是塔妮雅说:
“我的装束不用你费心,只要把孔雀石箱里的首饰暂时借用一下就行了。还有,请你不必派车马来接。我自己会上宫里来的,你只要站在宫门前的台阶上迎接我就行了。”
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想:她到哪儿去搞马匹?又上哪儿去搞皇宫里贵夫人穿的长袍?不过,他还是不敢问她。
大家都准备上皇宫里去。大官和贵夫人,骑着高头大马,坐着马车,穿着绫罗绸缎和天鹅绒,纷纷来到。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本人早已在皇宫前面打转——恭候着自己的新娘。别的由于好奇想看看新娘的人也等在这里。塔妮雅呢,却佩戴了宝石首饰,按照工厂里的姑娘的打扮扎上头巾,又在外面披上自己的老皮袄,悄悄地向皇宫走来。那些老百姓一看见她,叫一声“哪儿来的美人!”就像潮水一般涌在她后面。塔妮雅悄悄走近皇宫。宫门前的卫兵不肯放他进去,说是工人不准进宫!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早已老远就看到了塔妮雅,因为看到她居然步行到宫里来,还披着这样的破皮袄,认为在许多贵族面前丢了脸,就很快地躲起来了。可是那时候塔妮雅突然脱掉了破皮袄,丢掉了布头巾,卫兵们一看——什么样的长袍啊!皇后也没有这样的衣服!——就马上放她进去。四周的人,当塔妮雅脱去头巾和皮袄时,一齐惊叹起来:
“哎唷!谁家有这样的姑娘?也许是哪一国的皇后吧?”
躲在一旁的杜尔查宁诺夫老爷立刻出来了。
“这就是我的新娘!”他说。
塔妮雅却严厉地瞅着他说:
“这还要等以后再看!你为什么骗我——不在宫门前迎接我?”
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支支吾吾地说:
“是我的错,请原谅!”
于是他们向皇后下令接见的宫殿走去,塔妮雅一看——那不是她要来的地方,就更严厉地责问杜尔查宁诺夫老爷:
“这又是什么骗局?我不是告诉过你,必须在爸爸掘出来的孔雀石造成的宫殿里会面。”接着,她好像在自己家里一般,径直向孔雀石大殿走去。那些国会议员们、将军们和其他各色人地等也都纷纷跟着她走去。
“怎么回事?看来是皇后命令他们上那边的。”
孔雀石宫殿琢成的墙壁面前等候着。自然罗,杜尔差宁诺夫老爷也在一起。他对她耳语着,说明这样做是不妥当的,因为皇后并没有下令叫他们在这儿等。但塔妮雅却静静地站着,连眉毛也不抬一下,好像旁边根本没有这位杜尔差宁诺夫老爷一样。
皇后出来了,她走到预定的宫殿里,一看——人影儿也没有一个。奉承皇后的饿人马上报告道:宫中所有的人都被杜尔差宁诺夫的新娘引到孔雀石大殿里去了。自然罗,皇后埋怨了一阵子:“多任性的丫头!”又顿了一会儿,很有些发怒的意思。但后来,皇后还是不得不到孔雀石大殿里去。所有的人都对她行礼,独有塔妮雅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皇后喊道:
“喂,把那无礼的小丫头——杜尔查宁诺夫的新娘——领来见我!”
塔妮雅听到了皇后的话,把眉毛一竖,向杜尔查宁诺夫老爷叱道:
“这又是你想出来的诡计!我命令你把皇后领来见我,你却安排好叫我去见她。有是骗局!我永远不愿意再见你!把你的宝石拿去!”
她一面说一面把身体向孔雀石的墙壁上一靠,她的身体就整个儿融化了。墙上只剩下一颗颗的宝石在上面闪闪发光,它们紧贴在曾经是她的头、脖子和手所在的地方。
自然,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皇后顿时失去了知觉,昏倒在地上。大家忙乱了一阵子,才动手把皇后扶起来。当混乱渐渐平息,杜尔查宁诺夫老爷的朋友们向他说:
“快把宝石收下来!要不,会很快地被人家偷去。这儿不是别的地方——是皇宫啊!大家都知道宝石的价值!”
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慌忙上去挖取那些宝石。但不论哪一颗,只要他一挖下来就立刻变成了一滴水。有的晶莹明澈,好像是什么人的眼泪,有的是黄色的,也有红色的,浓浓的好像鲜血。这样,他什么也没有挖到。杜尔查宁诺夫老爷一看——地板上还丢着一颗钮扣。再定神一看,原来只是一块普通的瓶玻璃,边上磨得很粗糙,完全是不值一文的东西。他伤心地拾起了它。刚放到掌心里,那钮扣上面就好像一面大镜子似的,顿时显现了一个眼睛绿莹莹的美人。她穿着绿色的孔雀石长袍,佩戴着各色的宝石首饰。她从那儿发出一阵笑声:
“喂,你这愚蠢的斜眼睛的野兔子!你也配娶我!难道你能陪得上我!”
一听到这些话,杜尔查宁诺夫老爷连最后一点儿控制力也失去了。可是他并没有把那颗玻璃钮扣丢掉。它不时去看看它,上面还是老样子:站着那个绿眼睛的美人,一面纵声大笑,一面用最恶毒的话讽刺他。从此,羞愧交加的杜尔查宁诺夫老爷就酗起酒来。他借了债,而且当他还活在世上的时候,把我们的工厂也拍卖掉了。
鞭子被厂方辞退后,就每天上酒店去。最后,连衣服也当光了,却保存了那幅丝绣的像。至于那幅绣像后来究竟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
鞭子的女人也没有好处到手:等着吧,如果工厂里的铜铁已经被厂主老爷抵押得精光,她拿着那张期票还哪里收得到钱啊!
从那时候起,我们的工厂里就再也听不到关于塔妮雅的消息,仿佛从来就不曾有过她这样的一个人。
自然,娜斯塔茜雅伤心了一阵子。但伤心得并不怎么厉害。你得知道,塔妮雅虽然是养家活口的,对于娜斯塔茜雅却老是像外人一般。
必须提一下,娜斯塔茜雅的两个男孩子那时已长大成人,弟兄两个都娶了亲,养了孩子。家里的人也多了。她可忙碌得很——把这个孩子照料一下,给那个孩子喂些吃的......难道还会寂寞!
工厂里那些没有娶亲的小伙子——却很久很久忘不了可爱的塔妮雅。他们老是川流不息地到娜斯塔茜雅家的窗口旁边来。他们常常来探望——塔妮雅是不是会再出现,但结果总是一场空。
自然罗,到后来那些小伙子都娶了亲。只是不时地他们还会想起:
“喝,我们工厂里出过怎样的一个姑娘啊!这样的姑娘你一辈子也看不到第二个!”
最后,又传来了惊人的消息。据说,铜山娘娘分了身。有人在山里一下子看见一模一样的两个娘娘,都穿着绿色的孔雀石长袍。
(完)

宝石花

在石工上出名的,不单是姆拉莫尔斯克工厂的工匠们。据说,在我们工厂里,也有这
门手艺。所不同的只是我们所辛勤雕琢的大都是孔雀石。因为这种石头在我们的矿山里很
多,而质地呢——再没有比它更好的。我们的工匠就是用这种孔雀石雕琢出适当的东西来
。你听着吧,这样的玩艺儿,会叫你感到惊奇:这怎么能够做得出来的。

  那时候,有一个叫普罗科比奇的有名的师傅。在这一门手艺中要数他第一。没有哪一
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不过他已经老了。

  于是,厂主老爷命令管事,派几个小伙子到普罗科比奇那儿去学手艺。

  “让他们去学,要把一切最细微的地方都学会。”

  只是普罗科比奇——不知是因为不愿使自己的技艺落到别人手里还是怎的——教得非
常糟糕。他动不动就没头没脑地揍那些小伙子。他把一个小伙子打得满头起了疙瘩,险些
儿把他的耳朵也撕了下来,可是他还对管事说:

  “这家伙不配……他的眼睛不行,手也不灵巧。学不出什么结果来的。”

  大概厂主事先嘱咐过那个管事,叫他对普罗科比奇要客气些。

  “不配就不配吧……我们给你换一个……”于是派去了另一个孩子。

  孩子们已经听见过学这门手艺的情形……早就在大哭大闹,不肯到普罗科比奇那里去
学手艺。做爹娘的呢,也不愿意把自己亲生孩子交出去受人家无谓的折磨,总是尽力想办
法来保护自己的孩子。还有人说,孔雀石工这门手艺对身体有害,孔雀石粉毒得很,因此
大家都想避开它。

  管事老是记住厂主老爷的命令——不断给普罗科比奇送学徒去。可是普罗科比奇还是
照自己的老脾气把小伙子折磨一阵,然后把他送还管事说:

  “这个不配……”

  管事终于发火了:

  “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老是不配不配,到什么时候才配?就叫你教这一个孩子……

  可是,普罗科比奇还是说他自己的:

  “我不打紧……即使教他十年也可以,可是这个小伙子是教不出什么结果来的……”


  “你还要什么样的人?”

  “最好是干脆不要派人来—一我决不会感到寂寞的……”

  就这样,管事给普箩科比奇挑选了许多孩子,结果都一样:脑袋上面——打肿的疙瘩
,脑袋里面——怎样才能逃走的念头。有些孩子甚至故意损坏普罗科比奇的东西,好让老
头子把他们赶走。

  最后,事情轮到了“喂不饱的家伙”小达尼洛身上。这个小伙子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在当时,他的年纪大概是十二岁或者更大一些。个子高高的,身体非常瘦,真不知道怎
么能在里面装得下灵魂的。可是他的脸蛋却很清秀,头发是鬈曲的,眼睛是淡蓝色的。他
起先被人家送到老爷家里去当小听差,做一些递递鼻烟壶和手帕、跑跑腿之类的杂事。可
是这个孤儿对这类事情没有天分。换了别的孩子处在他的地位,早就会变得像鳗鱼那样灵
活了。主人还没有说话,就会恭恭敬敬地站着问:“老爷有什么吩咐?”但这个小达尼洛
呢,却只会躲在屋角里,用他的眼睛盯着什么图画或者是什么装饰的花纹,就这么站在那
儿。人家喊他,连耳朵也不会动一动。刚来的时候,自然啰,人家常常要揍他,到了后来
就会一挥手说:

  “这么一个傻子!蠢家伙!这孩子是教不成好奴才的!”

  无论如何,总算没有赶他到工厂或者矿山里去做工,因为像矿山这种非常潮湿的地方
,他连一星期也支撑不住的。后来管事派他去做牧人的下手。可是这桩工作小达尼洛也并
不完全适合。这小伙子看上去似乎很卖力,结果还是出了岔子。他仿佛老是在想什么,两
眼死盯着一茎小草,而牛呢,却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个老牧人刚巧是个很和善的
人,他可怜这孤儿。但是逢到这种情形也会责骂他:

  “小达尼洛,你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你不但会毁了自己,还会害我老头子的脊
梁挨鞭子。难道可以这样?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老爷爷,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并不想什么……稍微看一下罢了。一只甲
虫在一片小小的叶子上爬呢。它是蓝色的,它的小翅膀下面却露出可爱的黄色。叶子呢,
宽宽的……边上生着锯齿,好像翻转的裙子的花边。那上面的颜色略微带些黑色,但叶子
的中间却是碧油油的绿色,仿佛是刚漆上去的绿漆……小甲虫呢,就在那上面爬……”

  “唉,小达尼洛,你不是个傻子么?分辨甲虫难道是你的事情吗?它就让它爬去吧,
你的事情是放牛。你给我小心点,赶快丢掉这种蠢念头,要不,我去告诉管事!”

  只有一桩事情小达尼洛很拿手。他学会了吹号角——老头子哪里比得上他!那简直是
出色的音乐。傍晚时分,当他把牛群赶回来时,姑娘和女人们就来央求他:

  “亲爱的小达尼洛,吹一支小曲子吧。”

  他就吹奏起来。那些曲子都是没听过的。好像是树林在喧哗,又像是小溪潺潺流过、
许多小鸟儿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来。吹奏得好极了。因为那些小曲儿,女人们非常喜欢小
达尼洛。有的给他缝补粗布上衣,有的剪一块包脚布给他,有的给他缝制一件新衬衣……
至于吃的东西呢,那更不用说了——人人都想把好吃一些的东西多多塞给他。老牧人对小
达尼洛的小曲儿也极其满意。但是岔子正好出在这儿。有一次小达尼洛开始尽情地吹奏号
角,什么都给忘记了,仿佛眼前就没有牛群一样。可是这一次吹奏却使他倒了大霉。

  小达尼洛尽情地吹奏,老牧人呢,打起瞌睡来了。在他们的牛群中有好几头牛走散了
。当他们准备把牛赶到村旁的小牧场上去时,一看——这一头不见了,那一头也不见了。
赶忙跑去找寻,还怎么能找得到。他们在叶里尼奇纳河旁边放牛,那是狼最多、最荒僻的
地方……结果只找到了一头牛。他们只得把牛群赶回家去……这样那样地向牛主人报告。
于是,工厂里的人,有的徒步,有的骑马,纷纷出去找寻,但结果还是找不到。

  谁都知道那时候的刑罚是怎么样的。犯了什么过错都是脊梁倒霉,更糟糕的是,在走
失的牛里面,刚巧有一头是管事的。那你就休想得到饶恕了。首先按倒老头子打了一顿,
然后轮到小达尼洛,他又瘦又弱,连厂主老爷的打手也说:

  “这样瘦弱的家伙,一鞭子下去就会昏过去,连他的灵魂也会出窍的。”

  不过,他还是一鞭子打下去,毫不留情。可小达尼洛一声不响。打手又给了他一鞭—
—一声不响,第三鞭——还是一声不响。这可激恼了打手,他用全力打下去,一面叫道:

  “你这哑鬼,我一定要你开口……叫呀……叫!”

  小达尼洛浑身发抖,眼泪也滚了下来,可是他还是一声不响。他咬着嘴唇,忍住了痛
。他被打得昏了过去,从他的嘴里还是连一句话也听不到。管事——他自然也在场——觉
得奇怪:

  “这下子可给我找到了一个坚韧的家伙!只要他不死,我知道把他往哪里送。”

  小达尼洛终于养好了伤。那是维霍里哈老婆婆把他治好的。据说,老婆婆是这样的一
个人:她在我们工厂里,和医生差不多,而且是很出名的。她知道药草的功用;有的可以
治牙痛,有的可以治用力过度的内伤,有的可以治痛风……啊,什么药草都有。她在那些
药草的治疗效力最大的时候,去采集它们。采来的药草和药草根,她就用来浸汁水,熬药
水或者调油膏。

  小达尼洛在这位老婆婆家里过得很不错。老太婆,你听着吧,待他很亲切,她自己又
喜欢说话。她的屋子里挂满了各种干了的花草和花草的根。小达尼洛对各种草都觉得新奇
;这种草叫什么名字?它生在什么地方?花是怎么样的?老婆婆就一一说给他听。

  有一次,小达尼洛问道:

  “婆婆,我们这一带的花你都知道吗?”

  “我不夸口,”她答道,“凡是大家发现过的花大概我都知道。

  “难道,”小达尼洛问,“难道还有不曾发现过的花?”

  “有这种花的,”老婆婆回答,“你听见过凤尾草吗?它仿佛是伊凡节开花的。这种
花是有魔力的,它能打开宝藏。但对人却是有害的。在虎耳草的花上有一种流动不停的小
火花。捉住这小火花,什么锁都可以被你打开。这是小偷儿的花。还有一种宝石花。仿佛
是生在孔雀石的矿山里。在蛇节的时候,它开得最美丽。但是看到这种花的人会倒霉的。

  “婆婆,干吗会倒霉?”

  “这个,孩子,我自己也不知道。人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小达尼洛在维霍里哈老婆婆家里本来可以住得更长久一些,坏就坏在管事手下的那些
狗腿子,他们发现小伙子刚刚能走,就去报告了管事。管事喊来了小达尼洛,说:

  “现在你就上普罗科比奇老头子那儿去学孔雀石手艺吧。这是对你最合适的活儿。”


  嘿,那有什么办法,小达尼洛只得到那儿去,但是他的身体还非常虚弱。普罗科比奇
向他瞥了一眼,说:

  “我这儿还没有来过这样瘦弱的小伙子。这里的活连结实的人都吃不消,我还怎么能
责罚他呢一他连站都站不住了。”

  普罗科比奇走到管事那里说:

  “我不要这个孩子,偶然失手打死了他,还得叫我偿命哩。”

  只是管事哪里还会去理他,他连听也不愿意听。他说:

  “把人给了你——教他就是,不许挑剔!这个小伙子是很结实的。你可别看他瘦弱。

  “好吧,事情随你的便,”普罗科比奇说,“我事先跟你说过了,我会教的,可是不
能叫我偿命。”

  “没有人会叫你偿命的。这小伙子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论你怎样对待他都没有关
系。”管事答道。

  普罗科比奇回到家,小达尼洛已经站在车床旁边。他拿着一块孔雀石在那儿细看。那
块石头上面已划好了刻纹——表示哪一些边缘可以凿掉。小达尼洛正注视着那些刻纹,摇
着头。普罗科比奇不禁奇怪起来:这个新来的小伙子竟会注意到这个。他就按照往常的老
习惯,严厉地责问道:

  “你在干什么?谁叫你把毛坯拿在手里的,你仔仔细细地在看什么?”

  小达尼洛就答道:

  “在我看来,老爷爷,不应该从这一边凿去碎片。你看,花纹在这儿,你却准备把它
凿掉。”

  自然啰,普罗科比奇喊起来了:

  “什么?你是什么家伙?师傅么?还没有动过手,就批评起来了?你懂得什么?”

  “我只知道这样做会毁了这块石头。”小达尼洛答道。

  “哪一个毁了它?顺,你这嘴上还沾着奶腥气的小子,竟敢对我第一等的师傅说这样
的话!?……看我马上‘毁’了你……叫你活不成!”

  他这样大闹大叫了一阵子,可是对小达尼洛却连手指头也没有碰一碰。普罗科比奇,
你得明白,自己也对那块石头转过念头——究竟从哪一边凿去碎片才好。小达尼洛的话恰
好打中了他的要害。普罗科比奇吵够了,说话的态度就完全两样了:

  “喝,你这新出道的名师,照你的意思该怎么办?”

  小达尼洛就一面指点着花纹一面说了起来:

  “为了使花纹显露出来,这样做要好得多:把那块石头凿得窄些,把光滑的那一边凿
掉,只是顶上边的那一些鬃曲的小花纹要留下来。”

  你要知道,普罗科比奇又叫了起来:

  “哦,哦……可不是么!你懂得很多。盛得满满的——不要都倒光了!”他自己却想
道:“小伙子说得对。这孩子大概会教得出结果来的。可是叫我怎么教他呢?只要敲他一
下——他就会伸直两腿的。”

  这样想过了以后,他就问道:

  “你究竟是哪一家的孩子,这么有学问?”

  于是小达尼洛就谈起了自己的身世。

  “人家说我是孤儿。妈妈我记不起了,爸爸是谁我也一点儿不知道。大家都喊我‘喂
不饱的家伙’小达尼洛。我爸爸的姓名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接着他又讲到怎样当人家
的小听差,为什么被他们赶出来,后来怎样在夏天里去放牛,又怎样遭到了鞭打。

  普罗科比奇不禁怜惜起他来,他说:

  “我明白,小伙子,你的生活很苦,现在又落到我这里来了。我们这一门手艺是很严
格的。”说完,他仿佛生了气,大声喊道:

  “嘿,够了,够了!瞧,你这多嘴的家伙!舌头——不是手,什么都讲得成的。整整
一晚上就听你叭啦、叭啦讲个没有完。这也算是学徒么!让我明天瞧一下,你究竟是什么
样的货色。快坐下来吃晚饭,已经到了睡觉的时候啦。”

  普罗科比奇独个儿住着。他的老太婆已经死了。邻家的米特罗芳诺芙娜老婆婆不时地
过来替他料理家务。每天早晨她过来给他烧烧煮煮、收拾一下,晚上呢,就由普罗科比奇
自己料理他必需的一切。吃过了晚饭,普罗科比奇说:

  “你就躺在这条凳子上!”

  小达尼洛脱去了靴子,把布袋枕在头底下,把粗布上衣盖在身上,瑟缩了一会儿——
你得知道,秋天茅屋里已经很冷了——但无论如何还是很快就睡着了。普罗科比奇也上了
床,可是他却睡不着:脑子里老是丢不开那孩子所说的关于孔雀石板花纹的话。翻过来,
转过去,索性爬了起来,点着了蜡烛,走到车床旁边这样那样地动手量那一块孔雀石板,
把这边遮起来,又把那边……在边上加一点,减一点。这样决定了,又把那一面翻过来,
总之,还是觉得那孩子对于花纹比他懂得多。

  “喝,你这喂不饱的小家伙!”普罗科比奇觉得奇怪,“还什么都没有学过,却来开
导老师傅了。喝,好眼力!喝,好眼力!”

  他悄悄地走到储藏室里去,从那里拿来了枕头和一件宽大的羊皮袄。他把枕头塞到小
达尼洛的头底下,又盖上了羊皮袄。

  “睡吧,眼力多好的小家伙!”

  小达尼洛没有醒过来,只是转了一个身,在皮袄下面伸直了身子——因为他身上暖和
了——轻轻地发出了鼾声,普罗科比奇自己没有孩子,这个小达尼洛刚巧合他的心意。老
师傅站在那儿,欣赏着小伙子。小达尼洛呢,你也明白,自管自安静地睡他的觉。普罗科
比奇满肚子都是心事:怎样才能使这个小伙子好好地恢复健康,使他不要再像现在这样瘦
弱。

  “凭他这样的身体难道能学我们这一门手艺。石粉、毒质——会叫他生病死掉。还是
先让他养一养,等他养好了身体,再来教他。看来,一定能教得出结果来的。”

  第二天,他对小达尼洛说:

  “你首先得帮助我料理些家务。我这儿的规矩就是这样,明白吗?第一件事先给我去
采红莓子。红莓子经过霜,正好做饼。可是,给我小心些,不要走得大远。采摘多少就是
多少。多带些面包,上林子里去吃。你再到米特罗芳诺芙娜婆婆那儿去。你对她说,叫她
给你煮两个鸡蛋,在榆皮壶里灌上牛奶。明白了吗?”

  下一天他又说:

  “你给我捉一只叫声响亮些的金翅雀,再捉一只活泼些的小红雀。傍晚前得捉到。明
白了吗?”

  等小达尼洛捉到了小鸟回来以后,普罗科比奇又说:

  “很好,可不是十分好。再去捉一些别的鸟来。”

  事情就这样一天天下去。每天普罗科比奇都有工作派给小达尼洛去做,但都是些开心
的事情。天下雪了,他就命令小伙子跟着邻人一起乘雪橇到林子里去砍柴——帮帮忙。啊
,帮什么样的忙啊!去的时候乘在雪橇里驾着马,来的时候跟在雪橇后面走回来。这样累
了一阵子以后,在家里就会吃得更香,睡得更甜。普罗科比奇给他添置了皮外套,又给他
定制了暖帽、无指手套和暖靴。你得明白,普罗科比奇是有些钱的。虽然是个农奴,都是
付免役税的人,他曾经积蓄了一些钱。他对小达尼洛疼爱得不得了。干脆说一句,把他当
做了儿子。啊,老头子为了他什么都不吝惜,而且不到相当时候决不许他学手艺。

  小达尼洛过着这样好的生活,身体就很快地好起来了。他对普罗科比奇呢,也非常亲
热。唔,自然啰!他明白普罗科比奇的用心!他生平第一次过这样的生活。冬天过去了。
小达尼洛更是无拘无束。他一会儿上池塘边,一会儿到林子里去。不过他对手艺也很注意
。他一跑回家,立刻和师傅谈论起来。他跟普罗科比奇谈这个谈那个,问长问短—一这个
是什么?那个又怎么样?普罗科比奇就解释给他听,实地做给他看。小达尼洛很留心。有
时候就自己动手:“啊,让我也来试试……”普罗科比奇看着他做,必要时给他改正,给
他指点怎么做才会更好。

  有一次,管事看见小达尼洛在池塘旁边。他就问他手下的几个狗腿子:

  “这是哪一家的小伙子?我好几次看见他在池塘旁边……干活的日子拿了钓竿整天游
荡,人已不小啦……是谁把他窝藏起来不让他干活的……”

  狗腿子把一切探听清楚了,说给管事听,管事还不相信。

  “那么好吧,”他说,“把小伙子拖来见我,让我自己来问个明白。”

  带来了小达尼洛。管事问道:

  “你是哪一家的?”

  小达尼洛答道:

  “跟老师傅学孔雀石手艺的。”

  于是管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说:

  “小畜生,原来手艺是这样学的!”就这样拉着耳朵会见普罗科比奇。老师傅一看事
情不妙,就袒护小达尼洛说:

  “是我派他去钓鲈鱼的。我非常想吃新鲜鲈鱼。身体不大好,别的东西简直吃不下去
。我就派他去钓鱼了。”

  管事不相信老师傅的话。同时他发觉小达尼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身体养好了,穿
着很好的上衣,裤子也不错,脚上呢,是很好的皮靴。于是他就想试试小达尼洛的手艺:


  “也罢,给我看看,你向老师傅学到了一些什么?”

  小达尼洛系上了围裙,走近车床,谈论和指点起来。不论管事问什么,他都能对答如
流。怎样开石头,怎样锯,怎样取正面,用什么胶,怎样琢磨,怎样镶铜,怎样镶木头。
一句话,完全是个内行。

  管事考问来考问去,终于向普罗科比奇说:

  “看来,这个学徒对你可适合了吧!”

  “我并没有抱怨。”普罗科比奇答道。

  “原来是这样,没有抱怨,却纵容他去游荡!我叫他来向你学手艺,他却在池塘边拿
着钓竿钓鱼!小心了!我要让你尝尝最新鲜的鲈鱼,叫你到死也不会忘记。那小鬼头也不
会让他快活的。”

  管事这样威胁了一阵子,走了开去。普罗科比奇觉得很奇怪,他说:

  “这一切,小达泥洛,你是什么时候懂得的!我好像还根本没有教过你。”

  “还不都是你自己,”小达尼洛说,“做给我看,说给我听,我就记住了。”

  普罗科比奇连眼泪也流下来了——这对他真是大称心了。

  “好孩子,”他说,“我亲爱的,小达尼洛……如果我还懂得些什么,我都要告诉你
……一点儿也不保留……”

  可是从那时候起小达尼洛不能再过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了。第二天管事就派人把他找
去,给他规定了一定的工作份量。自然,起先比较容易:女人佩戴的小件首饰啦、小小的
首饰箱啦等等。接着,是需要在车床上琢磨的工作:烛台以及各种装饰品。然后,又达到
雕刻那一步:小小的叶子和花瓣、精细的花纹和小小的花朵。孔雀石匠的工作是很花费时
间的。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很简单的东西,工匠们不知道要做上多少天才能做好!就这样,
小达尼洛在工作中成长起来了。

  当他用整块的石头琢成一只蛇形手镯时,管事就认为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名师。他
写情给厂主老爷:

  “如此这般,我们厂里新出了一个孔雀石工名师——‘喂不饱的家伙’达尼洛。手艺
很出色,只是因为年轻,工作还嫌慢。请老爷吩咐,把一定的工作份量派给他叫他干活呢
,还是和普罗科比奇一样,叫他纳免役税?”

  达尼洛的活儿其实并不慢,而且是惊人的快捷。这都是由于普罗科比奇在暗中帮助他
。管事给达尼洛的工作份量原是五天之内赶完的,普罗科比奇却到管事那里去对他说:

  “他的力量还够不到。这种细活至少得半个月才行。小伙子还在学手艺。叫他急急忙
忙地赶,只会糟蹋石头。”

  自然,管事和他争吵了一阵子,但是,你得明白,结果好歹会加上几天。因此达尼洛
干活不用紧张。他甚至不让管事知道,暗暗地学会了读书写字。这样,虽然是个年轻的小
伙子,却已经是个识字的人了。这也是由于普罗科比奇的帮助。他老人家有时甚至想亲自
代替达尼洛做好管事规定的活儿,只是达尼洛哪里肯让他这样做: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爷爷!你怎么可以代我坐在车床旁干活儿!瞧,你自己的胡
须也被孔雀石染绿了,身体坏得这样子,干些活儿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

  那时候,达尼洛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虽然别人还是照旧叫他“喂不饱的家伙”,他
却大大地变了样子!身体高大,脸色红润,一头漂亮的鬈发,再加上快快活活的性情;一
句话,变成了姑娘们的意中人。普罗科比奇已经和他谈起未婚妻的事情,可是达尼洛,你
得明白,却摇着头说:

  “未婚妻不会逃掉的!当我变成一个真正的师傅,那时候再来谈这事情好了。”

  厂主老爷对管事给他的消息写回信道:

  “让这个普罗科比奇的徒弟再做一只有脚的雕花杯子给我家里做摆设,那时候再看看
:让他出免役税,还是继续派一定份量的活儿给他,叫他为我做工。只是你得小心,不要
让普罗科比奇帮助这达尼洛。如果你没有监视好,我要找你算账。”

  管事接到了这封信,就喊来了达尼洛,说:

  “你在我这儿干活儿吧。车床会给你安排的,石头会给你运来的,要什么样的石头都
有。”

  普罗科比奇知道了这消息,就发起愁来:怎么会这样的?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到管事
那里去问,可是管事哪里肯告诉他……只对他喊道:“不关你的事!”

  这样一来,达尼洛只好到新地方去干活,可是普罗科比奇预先嘱咐他说:

  “你要小心。不要赶得太快,达尼洛!不要显出你的本领来!”

  达尼洛起先很小心。他量了又量,计算了又计算,但是后来却使他厌烦起来了。不论
你动手还是不动手,总得坐过这一限定的时间——每天总得在管事家里从早晨坐到晚上。
达尼洛由于闷得发慌,竟使劲干起来了。他那双灵巧的手很快地做好了那只杯子。管事看
了一下,仿佛达尼洛应该这样干似的,对他说:

  “再照样做上一只!”

  达尼洛又做了一只,接着再是一只。当他的第三只杯子完了工,管事就说:

  “这下子你再不用想回去了!我可揭穿了你和普罗科比奇的鬼把戏。老爷按照我信上
所说情形,给你的期限只要雕好一只杯子,而你却一口气雕好三只,我明白了你的本领。
你再不用骗我了。至于那老狗,他这样的代你玩鬼把戏,我要给他好看!不许他下次再捣
鬼!”

  于是,管事把一切情形写信报告了厂主老爷,同时把三只杯子都送了去。但是老爷—
—也许刚逢到他好脾气,也许他为了什么缘故对管事很生气——回信偏偏和管事的意思相
反。

  厂主老爷给达尼洛定了很轻的兔役税,而且并没有命令管事使小伙子离开普罗科比奇
师傅。他说,两个人在一起,也许会想出新奇的东西来。在老爷的信中还附来了图样。上
面画着一只有各种花饰的杯子。边缘上是雕出来的花边,周围是镂着空心花纹的石带子,
杯子下边是细小的叶子。一句话,是一件别出心裁的东西。在图样上面老爷还亲笔写道:


  “只要雕琢得一模一样,即使他们雕上五年也没有关系。”

  这时候,管事只能收回自己所说的话。他跟他们说明了老爷信上的意思,放达尼洛回
到普罗科比奇那里,同时把图样交给了他们。

  达尼洛和普罗科比奇都很高兴,他们干得更起劲了,过了不久,达尼洛又动手去雕琢
那新杯子。这只杯子雕琢起来困难是很多很多的。稍微凿得不小心,整只杯子就全完了,
使你不得不从头做起。可是,达尼洛的眼力是很准的,手是很稳的,精力是充沛的,因此
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但是,有一桩事情很不称心:他虽然闯过了很多道难关,雕琢出来的
杯子却一点也不美。他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普罗科比奇,老师傅只觉得诧异:

  “这对你有什么关系?这是他们想出来的东西——那就是说,他们需要这个。我雕琢
过的各种东西难道还少,可是它们究竟有什么用处——我自己也不知道。”

  达尼洛又向管事提出,但管事怎么会去理他。他挥着手跺着脚叫道:

  “你疯了?为这张图样一定花了一笔大钱。也许,是京城里第一流画家画的,却要轮
到你异想天开地来批评它!”

  接着,大概管事想起了老爷在信中嘱咐过他的话:“两个人在一起,也许会想出新奇
的东西来。”于是说:

  “那么你这样办……先把这只杯子按照老爷的图样做完了,如果你自己能想出别的花
样,你可以再做,我不来干涉你。你瞧,我们有的是石头。你要什么样的——我都可以给
你。”

  这下子达尼洛就用心转起念头来。俗话说得好:“批评别人的手艺用不着动脑筋,想
自己的新花样就会叫你几夜合不上眼睛。”达尼洛坐在那里按图样雕刻着那只杯子,自己
心里却在转另一只杯子的念头,脑子里不断地想: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叶子,用什么样
的孔雀石做最合适。他整天沉思默想,闷闷不乐。普罗科比奇发觉了这情形,问道:

  “达尼洛,你的身体不舒服吗?这只杯子用不着烦心。何必急赶急做的?你得到外面
去散散步,不要老是整天坐着干活。”

  “对的,”达尼洛答道,“到树林里去走一定倒不错,也许能够找到我要的东西。”


  从那时候起,达尼洛差不多每天都往树林里跑。那正是割草和采集野毒子的季节。各
种野草都开了花。达尼洛或者在草地上散步,或者在树林里的空地上游逛。他老是在那里
东瞧西望。有时候,又重新到草地上去,仔细察看着野草,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那时候
,树林里和草地上的人是很多的。他们问达尼洛:“你是不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他很不
高兴地笑了一笑,答道:

  “丢倒没有丢失什么,要找的却找不到。”

  听他这样回答,就有许多人说起闲话来:

  “这小伙子的脑子恐怕有点儿毛病。”

  达尼洛回到家里立刻就坐在车床旁边,一直坐到早晨,但一到早晨他又跑到草地上和
树林里去。他开始把各种各样的叶子和花带回家来,差不多都是有毒的植物:石葱和毒芹
,蔓陀罗花和车轴草,还有各色各样莎草科的植物。他的脸瘦了,眼神焦急不安,手也失
去了坚定的力量。普罗科比奇为他非常担心,可是达尼洛说:

  “那杯子使我心神不定。我想做一只出色的杯子,要把石头全部美的力量都显露出来
。”

  普罗科比奇劝他道:

  “你做它干什么?只要肚子饱,别的还管它什么?让那些贵老爷对他们喜欢的东西去
高兴吧。只希望他们不要来碰我们。他们想出什么样的花纹来,我们就照做,我们干吗还
要去奉承他们呢,那只会再给你加上一道多余的马轭——就这么一回事。”

  可是,达尼洛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

  “我并不是替老爷出力,”他说,“我的脑子里就是撇不开那杯子,你瞧,这石头多
好,但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又怎么样?磨呀,刻呀,琢呀,结果却毫无意思。我有一个愿望
:我想做一件东西,要使它能够把蕴含在石头里全部美的力量显示出来,给自己也给大家
欣赏。”

  过了一些时候,达尼洛记起了自己的活,重新坐下来按照老爷的图样雕那只杯子。一
面工作,一面嘲笑自己道:

  “一条镂空的石带子,一道雕花的边缘……”

  接着,他突然丢开这工作。开始另外雕刻一只杯子。他一刻也不休息地坐在车床旁边
。他对普罗科比奇说:

  “我决定把自己的杯子雕成一朵蔓陀罗花的样子。”

  普罗科比奇连忙劝他不要这样。达尼洛起先连听也不愿听,后来,过了三四天,他觉
得自己做得不对,就对普罗科比奇说:

  “好吧。先让我把老爷的杯子雕好,然后再来做自己的。只是到那时候你可不能再来
劝我。我决不能把它从脑子里撇开。”

  普罗科比奇答道:

  “好吧,我不来打扰你。”心里却想道:“小伙子会安下心来的,会忘记的。他该娶
亲了。就这么一回事!等他成了家,那些愚蠢的幻想就会从脑子里飞走。”

  达尼洛又动手去雕老爷的那只杯子。这工作要花费很多的时间,至少得一年才行。可
是他一心一意地埋头苦干,不再提起关于蔓陀罗花的事情。不久,普罗科比奇向他提出了
娶亲的事:

  “难道卡捷琳娜列捷明娜做你的新娘还不行吗?多好的姑娘啊……没有什么可以挑剔
的。”

  这是普罗科比奇的老实话。他早已发觉达尼洛常常盯住那姑娘瞧。姑娘呢,自然也不
会转过头去。普罗科比奇仿佛是偶然提出这件事,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可是达尼洛还是坚
持自己的主张:

  “缓一缓!等我做好那只杯子。我对这杯子讨厌透了。你瞧着吧——总有一天我要用
锤子敲碎它,可是你还要来提娶亲的事。我和卡捷琳娜已经约定了。她会等我的。”

  终于,达尼洛按照老爷的图样雕好了杯子。他主张在家里举行一次小小的宴会,自然
,那是不会告诉管事的。请了卡捷琳娜——他的未婚妻——和她的父母,还有另外几个客
人……其中大多数是孔雀石师傅。卡捷琳娜对那只杯子感到很惊奇。

  “你怎么能雕出这样的花纹来的?”她说,“石头竟会一点儿也不凿碎!整只杯子琢
磨得多光滑啊!”

  那些师傅也齐声赞叹道:

  “和图样里的一模一样,简直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做得真干净。不能做得再好了
,还做得那么快。你这样做下去——大概,我们都很难赶上你了。”

  达尼洛听着,听着,最后抱怨道:

  “正因为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才糟糕哩。又光又滑,花纹清晰,雕刻又完全按照图
样,可是它究竟美在什么地方!瞧这朵小花儿……最普通不过的小花儿,你看着它心里就
觉得高兴。你说,这杯子能叫谁看了高兴?它又有什么意思?谁看到它都会像我的卡捷琳
娜那样觉得惊奇:做这杯子的师傅的眼力、手力多好,又多么的有耐心,连一处凿碎的地
方也没有……”

  “万一有什么地方弄碎了,”师傅们笑着说,“在那儿补上一块,磨得光光滑滑的,
就会叫你找不出一点破绽。”

  “就这么说嘛……可是,我要问,石头的美到哪儿去了?这儿是石头原来的脉络经过
的地方,你却在这里钻上几个小孔,雕上几朵小花儿。为什么要把小花儿雕在这儿?这不
是糟蹋了石头。这是一块什么样的石头啊!头等的石头!明白吗,头等的!”

  他激动得很。看来是多喝了一些酒。师傅们就搬出普罗科比奇对他不止说过一次的话
来:

  “石头,只不过是一块石头。你有什么办法对付它?琢磨它,雕刻它,就是我们的本
份。”

  只是这些师傅中有一个老头子。他曾经教过普罗科比奇和别的师傅。大家都叫他老爷
爷。老头子已经很老很老了,但他却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他对达尼洛说:

  “你,可爱的孩子,可不要尽朝这条路子上想!快从脑子里撇开这念头!要不,会落
到铜山娘娘手里,去做矿山底下的师傅“那是什么样的师傅,老爷爷?”

  “是这样的……住在矿山底下,谁也看不到他们……他们就做铜山娘娘所需要的东西
。那样的东西我曾经看见过一次。这是什么样的手艺啊!跟我们这里的完全不同。”

  大家都觉得好奇,纷纷问他看见过什么样的玩艺儿。

  “一条小蛇,”他说,“就是你们雕在手镯上面的那种小蛇。”

  “什么蛇?它是什么样的?”

  “我敢说,它跟我们雕刻的完全不同。不论哪一位师傅看到它马上知道这不是我们这
儿的手艺。我们雕的小蛇,不论你雕得多么精巧总是石头蛇,他们雕的那条小蛇啊,简直
是活的。脊梁是黑黝黝的,两只小眼睛啊……眼看着就要咬你一口。这对于那些师傅说来
又算得上什么!他们看见过宝石花,懂得什么是美。”

  达尼洛一听到宝石花,就马上问这个老头子,老头子呢,就诚心诚意地告诉他说:

  “亲爱的,我不知道。我听见人家说起有这种花。我们弟兄是不能看见它的。谁如果
看到了,就再也不爱这个世界了。”

  达尼洛却针对这一点说:

  “但愿能给我看上一眼。”

  他的未婚妻卡捷琳娜吓得颤声叫道: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亲爱的达尼洛!难道你厌倦人世了吗?”

  一面说一面连眼泪也淌下来了。普罗科比奇和别的师傅一看事情不妙,就嘲笑老头子
说:

  “老爷爷,你老糊涂了!讲起神话来了。凭白把小伙子引到岔路上去。”

  老头子发火了,他一拍桌子叫道:

  “有这种花的!小伙子说得对,我们不懂得石头。这种花才会显出真正的美。”

  师傅们都笑了起来:

  “老爷爷,你酒喝多了!”

  老头子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

  “真有这种宝石花的!”

  客人走散了,老头子这番话却留在达尼洛的脑子里不肯走。达尼洛又开始往树林里跑
,老是在蔓陀罗花跟前打转,不再提起婚事。普罗科比奇已经催过他好几次:

  “干吗要使姑娘丢脸?你究竟叫她到哪一年才出嫁?你等着吧——大家会嘲笑她的。
说长道短的婆娘难道还少?”

  达尼洛还是一味说自己的:

  “稍微等一等!只要我想好了,找到了适当的石头就娶亲。”

  他常常跑到古苗舍夫斯克矿山那边去。他有时候下到矿井里,在各个掌子里到处找,
有时候就在地面上拣石头。有一次,他在掌子里翻起一块石头,仔细看了一下,说:

  “不,这块用不着……”

  他的话才出口,有人在旁边说:

  “你到别处去找……到蛇山去。”

  达尼洛向四面一看——人影儿也没有。这是谁?有人跟他开玩笑还是怎的……躲藏的
地方仿佛又没有。他再仔细察看了一下,就准备回家了,可是他背后又有人说:

  “听见么,亲爱的达尼洛师傅?我说,到蛇山去。”

  达尼洛转过身子——仿佛看见一个女人,像一阵淡蓝色的雾,接着就什么都不见了。


  “这是什么东西?”他想。“会不会就是铜山娘娘?如果到蛇山去又会怎样呢?”

  达尼洛对蛇山知道得很清楚。它在离古苗舍夫斯克矿山不远的地方。现在这山已经没
有了,早给大家挖平了,在从前,大家常常到那座山的山顶上去拿石头。

  第二天,达尼洛就出发上蛇山去了。山虽然不大,却很陡。有一边就完全像削过一般
。这儿是一个头等的断层。所有的矿层都看得清清楚楚,再好也没有了。

  达尼洛走近这个断层,这里有一块孔雀石凸了出来。孔雀石很大——用手搬是搬不动
的,仿佛像一棵小小的灌木。达尼洛开始察看这一块新发现的石头。一切正合乎他的需要
:底部的颜色浓一些,石头的脉络长得恰到好处……啊,什么都合乎他的心意……达尼洛
高兴极了。他赶快借来了一匹马,把石头运回家去。他对普罗科比奇说:

  “你看,多好的石头啊!好像是特地为我长出来的。现在我得赶快动手雕好它。雕好
以后就娶亲。真的,亲爱的卡捷琳娜等得太久了。我心里也很难过。就是这件活儿拖累了
我。但愿能赶快雕好它!”

  达尼洛就动手雕琢这块孔雀石。他不管白天黑夜地干。普罗科比奇也不作声。他想:
“让小伙子满足了愿望,也许就会安下心来的。”活干得很快。石头底部已经雕琢好了。
你听着吧,就像蔓陀罗花的样子。宽阔的叶子团在一起,还带着锯齿和脉络——一切都做
得不能再逼真了。连普罗科比奇也说:“这多像一朵真花啊,真叫人想用手去摸摸它!”
可是,糟糕,当达尼洛雕到石头顶部时,就碰到了困难。不错,他雕出了细细的茎和小小
的叶子——真不知道它们怎么生得牢的!可是,这只孔雀石杯子,虽然像一朵真花,却和
真的不一样……它不是活的,而且也没有真正的美。这下子达尼洛简直连觉也不睡了。他
坐在自己这只杯子旁边,苦苦地想:怎样才能改正它,把它雕琢得更好?普罗科比奇和别
的上他那儿看杯子的师傅们也都觉得很惊讶:小伙子究竟还想怎么样?杯子做好了——谁
也做不出这样的东西来,而他竟会感到不满意。一定是小伙子疯了,得医治一下才行。卡
捷琳娜听到人家这样说,就哭起来了。这却使达尼洛清醒了过来。

  “好吧,”他说。“我以后再也不干了。看来,我的手艺不能再提高了。我不能表现
石头的力量。”于是他准备亲自为婚事奔走。可是,哪里还用得着叫他奔走,未婚妻早已
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定下了迎娶的日子。达尼洛很高兴。他把杯子的事告诉了管事。管事
跑来一看:这东西可不得了!他想立刻把杯子拿去献给老爷,可是达尼洛说:

  “等一等,还得加点工。”

  时间已经到了秋天。他们的婚礼准备在蛇节时举行。顺便说一下,曾经有人对达尼洛
提起,说所有的蛇不久就要在一起聚会。 ”达尼洛记住了这些话。他还记起了关于宝石
花的事情。这就使他的心老是放不下:“是不是最后到蛇山去一次?是不是能够在那儿发
现些什么呢?”他又记起了上次孔雀石的事:“就像故意放在那里似的!还有掌子里那声
音……就是叫我上蛇山去。”

  于是达尼洛就向蛇山走去。那时候地面已经冻了,雪花纷纷飘下来,他走近拿过石头
的那个峭壁,一看那地方露出一个大洞,好像有人在那里掘过石头。可是达尼洛并没有想
到是谁在那里掘过石头,马上跑进了那个岩洞。他想:“让我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避避
风。这里比较暖和。”他一看——一边岩壁上有一块灰色的石头,好像一把椅子。达尼洛
就在石椅上坐下来,想着心思,看看地下。那宝石花的念头始终不能从脑子里撇开。他想
:“但愿能看上一眼就好了!”突然,洞里变得非常暖和,好像到了夏天一般。达尼洛抬
起头来,只见铜山娘娘在另一面岩壁上正对着他坐着。由于她的美貌和她那孔雀石长袍,
达尼洛立刻认出了她。只是他心里还是这样想:

  “也许是我眼花,事实上却是什么人也没有的!”

  他默默地坐着,看着铜山娘娘坐着的地方,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铜山娘娘也不
作声,好像在苦苦地想什么。接着,她问:

  “喂,怎么样,达尼洛师傅,你那只蔓陀罗花杯子不行吧?”

  “不行。”他答道。

  “不要垂头丧气的!再试一下。石头会切合你的心意,你要什么样的就会有什么样的
。”

  “不,”达尼洛说,“我不能再干了,我已经累得半死,结果还是不行。给我看看宝
石花吧。”

  “给你看倒容易,”铜山娘娘说。“只是看了以后你会懊悔的。”

  “不放我出矿山吗?”

  “干什么不放!路是四通八达的,可是人们还是会回到我这里来。”

  “请娘娘帮助我,给我看一下吧?”

  铜山娘娘还是劝他:

  “也许你自己再做一次试试,就会达到你的目的!”她又提起普罗科比奇。“以前他
怜惜你,现在该轮到你怜惜他了。”接着,又提起他的未婚妻。“姑娘的心就向着你,你
却向别的地方看。”

  “我都知道,”达尼洛喊道,“只是我不看过这朵宝石花我就活不成了。给我看吧!

  “既然你这样,”她说。“我们就走吧。达尼洛师傅,请到我的花园里去。”

  她说完了话,站起身来。这时候,突然发出一阵巨响,好像天崩地裂。达尼洛一看什
么岩壁也没有了。周围矗立着高大的树木,只是那并不像我们树林里那样的,而是石头的
树。有的是大理石,有的是蛇纹石的……啊,各色各样的……但都是活的,有树枝,有叶
子。一起风,它们就摇摆起来,发出响声,好像有人在撒碎石子。树下面的野草也是石头
的。天青色的,鲜红的……各种颜色都有……虽然看不见太阳,却像太阳下山的时候一样
,一切都在闪闪发光。原来有无数金色的小蛇在树枝中间游动,好像在跳舞。金光就是从
它们身上发出来的。

  铜山娘娘把达尼洛领到一片很大的空地上。地面上仿佛是平常的泥土,但上面却生长
着黑天鹅绒一般的矮树丛。在那些矮树丛上面开着很大的孔雀石的绿色风铃花。每一朵花
中间都有一颗锑质的小星星。发着火光的蜜蜂在这些花上面闪烁着,那些小星星呢,发出
细微的响声,好像在唱歌一般。

  “喂,达尼洛师傅,看够了吧?”铜山娘娘问道。

  “可是你决不能找到一块可以雕成这花的石头。”达尼洛答道。

  “如果你自己能想出这样的花来,我倒可以给你这样的石头,不过现在我不能给。”
她说完挥了挥手。于是发出了天崩地裂的轰响,达尼洛又坐在原来的那块石头上,在那个
洞里。风狠狠地打着唿哨,你得明白,已经是秋天了。

  达尼洛回到家里,那一天刚巧是他未婚妻家里举行晚会的日子。起先达泥洛显得很高
兴: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但接着就变得非常忧郁。他的未婚妻甚至害怕起来:

  “你怎么啦?好像参加葬礼似的!”

  达尼洛答道:

  “我的头像要裂开来似的。眼前尽是黑色、绿色和红色。我看不见一丝亮光。”

  晚会就这样停止了。

  按照风俗,未婚妻得和女伴们把未婚夫送回家去。可是他们住的地方只隔了一家或者
两家,路太近了。于是卡捷琳娜说:

  “姑娘们,让我们绕路走吧。循着我们这条街走到底,再从叶朗斯卡亚街转回来。”


  她自己心里想:“让达尼洛吹吹风,不知道会不会好过一些。”

  那些女朋友们呢,还有什么说的……高兴得很。

  “正应该这样送,”她们叫道,“要不,他住得太近了——就根本不能好好地唱伴送
歌。”

  那天夜里很静寂,外面飞着小雪花。这是最好的散步时光。他们就这样出发了。未婚
夫妻在前面走,未婚妻的女朋友和那些参加晚会的没有结过婚的小伙子们,略微落在后面
。姑娘们唱起伴送歌来。唱出来的歌声却是又悠长又悲哀,简直和追悼死人的挽歌差不多
。卡捷琳娜觉得这歌完全不对头:“我亲爱的达尼洛不听这歌本来已经不快活了,她们却
想出好主意来唱这种挽歌!”

  卡捷琳娜尽力想把达尼洛的念头引到别的事情上去。固然达尼洛也说了几句话,但没
有多久又感到难受起来。那时候,卡捷琳娜的女朋友们已经唱完了伴送歌,唱起快活的歌
来。她们笑着,跑着,只有达尼洛一个垂头丧气地走着。无论卡捷琳娜怎样努力想办法,
总不能使他快活起来。这样,一直送到他的家里。女朋友和没结婚的小伙子们都散了——
各回各的地方。达尼洛不懂得风俗,又陪着自己的未婚妻回家,然后独自回来。

  普罗科比奇老师傅早已睡着了。达尼洛悄悄地点起了灯,把自己的两只杯子拿出来放
在屋子中央,站在那里细细地看它们。就在这时候,普罗科比奇咳嗽了起来,而且是非常
痛苦地不断咳嗽着。他老人家,你看,到了这几年身体已经完全垮了。他的咳嗽声,好像
一把尖刀刺着达尼洛的心。以前的生活全都勾起来了。他非常可怜这个老头子。普罗科比
奇咳嗽停了以后问道:

  “你把这两只杯子拿出来干什么?”

  “我看看,是不是到了该送出去的时候?”

  “早该这样啦,”老头子说,“搁在这里白占着地方。反正你再也雕不出比它们更好
的了。”

  他们略微交谈了几句,普罗科比奇又睡着了。达尼洛也躺了下来,但他老是睡不着觉
。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终于又爬起来,点了灯。他把杯子看了一会儿,又走近了普罗科
比奇。他俯着身子站在老头子面前叹了一口气……

  突然,他拿起锤子直向那朵蔓陀罗花敲了过去—一把它唏哩哗啦地敲得粉碎。但是照
厂主老爷图样雕出来的那只杯子,他却连动也没有动!他只向那只杯子中间唾了一口,就
冲了出去。从那时候起,就谁也不能找到达尼洛了。

  有人说,他发了疯,死在树林里了。也有人说铜山娘娘收他到矿山底下去做宝石师傅
了。

  但事实上却是另外一回事,这只有留待另一个传说来讲了。

矿山底下的宝石师傅

关于《乌拉尔传说集》或《孔雀石箱》。。。

《宝石花》的后篇,原文搜寻无果。
如果实在很在意,在孔夫子旧书网之类的地方应该还能买到发黄的旧书。
以下是上面链接中提到的故事梗概。

一.《宝石花》

    他是矿山里的孤儿,自小跟随一位石匠老师傅学艺。老师傅悉心教导,他自己也积极勤奋,青年时也成为一名很好的石匠。随着技艺的熟习,他逐渐爱上了这门艺术,并且醉心于一个自己的作品 ――宝石花。可是,老师傅警告他这是一种危险的爱好,因为,雕制宝石花会让人追求完美,而如果没有见到过“铜山娘娘”珍藏的宝石花样本,越是追求就越会苦恼。但是,看到过“铜山娘娘”的宝石花,会忘却凡间的一切,心甘情愿永远留在矿山底下,当“铜山娘娘”的宝石师傅。

    青年石匠有一位美丽的未婚妻,他们在一起十分快乐。然而,他怎么也抵挡不住艺术的诱惑,一旦有空暇,就要琢磨自己的作品 ―― 宝石花,并且越来越迷醉。未婚妻和他在一起,逐渐发现他有点神不守舍,也很为他担忧。他的宝石花修改了又修改,得到灵感的时候高兴得叫起来,实施以后又显得大失所望。。。终于有一天,他把自己的宝石花砸碎,人也失了踪,人们传说他当了“铜山娘娘”的宝石师傅。。。

    他的未婚妻,一位坚强而又倔强的姑娘,怎么也不相信未婚夫会把他们的爱情忘记。她跋山涉水,到处寻夫,“铜山娘娘”感动了,终于现身和她见面。面对 “铜山娘娘” 的威仪,姑娘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怯,反而勇敢地斥责和质问“铜山娘娘”,为什么把别人的未婚夫藏起来。

    “铜山娘娘”不怒反笑,对姑娘十分赞赏,于是马上带她到矿山底下去看未婚夫,并且答应,如果宝石师傅还没有把她忘记,她可以把他带走。

    到了矿山底下,呈现在姑娘眼前的,是好多光彩照人、千姿百态的宝石花,都不是凡间所能想见。青年宝石师傅出来了,还是原来那样一副十分快乐的样子。见到姑娘,他马上叫出她的爱称,并说自己从来没有忘记她。站在一旁的“铜山娘娘”微笑了。她和蔼亲切地对姑娘说:既然这样,你现在可以把他带走,可是,不要误会我要抢你的丈夫啊。夫妻二人千恩晚谢地辞别了“铜山娘娘”,回到凡间,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所能找到的就是这些,不清楚铜山娘娘这个形象还有没有被收录在其他地方。不过巴若夫这些文章本身就是由乌拉尔地区的传说整理而来,再加上看过一篇报道,俄罗斯访问中国带了一尊铜山娘娘的雕像作为礼物orz。想必是个信仰很足的神明吧。


我有整本《乌拉尔传说集》电子版,讲铜山娘娘的所有故事。
最后一章《老矿山旁》是这些故事的源头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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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看过一本俄罗斯童话集,好像叫《伊凡王子与大灰狼》~ 里面有篇铜山公主,还记得那句 铜山公主就是这样,坏人遇到她不会高兴,好人遇到她也没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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