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問題的產生原因是今時今日科學研究的建制(infrastructure)已經跟法拉第時代很不一樣了。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也可以說是「悄悄地」,因此公眾(尤其是深受八十年代「科學的春天」報告文學影響的中國公眾)並不了解這個發展過程。研究生是從公眾角色進入科研角色的一個過程,但是,很少課題組會正式地給新進來的研究生概述現代科學研究組織模式的全貌。我們都明白,很多行業都有理想與實踐的區別。但是,對於醫生警察律師掃大街等大眾十分熟悉的行業,理想的情況是什麼,大家都很清楚。因此,一旦身為醫生或警察,雖受制於現實的不完美,但心中至少很清晰那個盡量要達到的理想狀態是什麼。但現代科研事業的情況有點不一樣。研究生們很可能一直都沒有被正式的呈現一個完整的是非觀和分寸(理想的),他們只能看自己的導師和別人的導師、自己的師兄師姐、其他課題組的同學等等來模糊地定位。因此就造成了,研究生群體中關於科研事務和與科研有關的人際關係的是非價值觀非常混亂。他們嚮導師提出的期望和要求,很可能自己都不清楚理由在哪兒;同理,他們想拒絕導師的期望和要求,也不清楚是否有理。對於不同的研究生,覺得怎樣算合理,十分依賴於他們的經歷和見聞。的而且確,科學研究的優良傳統的傳承非常依賴於導師到學生這條路徑。往往導師在大談科學研究之道時,引用最多的還是他當初的導師如何。尤其是在科學研究的模式嚴重異化了的現代,那種舊時的傳統的傳承就更加脆弱了。因此,優秀的研究生院和實驗室,都會撰寫一些當前科學研究模式和角色扮演的常識性內容,供初入科研大門的研究生學習,並作為一種是非參考座標來比對他們將來在實踐中看到的人與事。例如中文網路上一度流傳甚廣的麻省理工大學人工智慧實驗室編寫的「如何做研究」:How To Do Research In the MIT AI Lab。你可以看到作者是「a whole bunch of current, former, and honorary MIT AI Lab graduate students」。這說明,在新的形勢下,到底怎樣做是對的,怎樣做合適,無非不過是大家形成的一種共識。固然有一定程度的空間可以供你問「為什麼」,但無限問到底的話,也就只能是「共識」而已。凡這類資料,裡面很可能會包括「發表論文」這一章,「導師」這一章、「師兄師姐」這一章、「會議報告」這一章,其實是一些FAQ,用於回答本文開頭列舉的那一大堆「為什麼」。
二、
現代科學研究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是:它是一項職業。是職業,就要考核績效,就要評級分高下。於是,影響因子、H因子等等事情就都出來了。因此,在當今科學研究圈子裡,publish or perish是一個無奈但難以破解的主題。其實,若不是因為這個,論文大可以一稿多投,而且也應該一稿多投。我發現了一個新現象,為了最多的人能夠最快看到,不就一稿多投了么。我一稿多投傷害了誰嗎?無非是因為發表的論文數是評價科研能力高下的重要參考——於是也是決定科研人員升遷的重要參考,所以才使一稿多投行為變成一種不公平的行為,變成拼升職可以不拼原創工作積累,而是去把一稿N投的N最大化了。事實上,科學論文的讀者只關心論文的內容,及其真實性,它並不關心作者本人能力是否高,是否教授——這無非是作者本人才關心的事情。
假如科研沒有職業化,沒有publish or perish定律的統治,這樣的情況也無甚不可。紮實的,對本專業研究有基礎性貢獻的常規研究成果,雖沒辦法發表在Nature/Science,但也不會對作者造成什麼損失。在很多研究領域的內部,一些發表此類常規論文的期刊,更受業內人士的尊重(例如高分子領域之對於Macromolecules)。但是在publish or perish的統治下,情況就有所扭曲了,特別是在中國。因為大家不得不盡量使得自己的研究成果不是更深入,而是更花哨。商業期刊也樂於發表這樣的論文。影響因子上去了,是作者和出版商都皆大歡喜的事情。但是這就帶動了一大批參考性有限、為發表而發表的論文充斥在當今的論文海洋中。我們發現,發表的paper真是越來越多,還真幸虧有了RSS和Google Reader,且哪怕如此那個inbox的計數還是長期顯示1000+——已經堅持每天敲空格消滅一批了。所以我們今天是很難想像在那沒有網路和搜索引擎、更沒有RSS的時代,研究人員如何進行literature survey。只能說在那個時代,大家只會關注行內幾個重要期刊,也只希望自己的成果發表那幾個期刊上,至於在世界的角落還有哪個論文可能已經論述某問題,人們實在關心不了,也就等於沒發表了。
在publish or perish的統治下,很多(中國)作者投稿對期刊有著超出專業之外的選擇性,那就是純看影響因子。大的出版商在經營高影響因子期刊方面有著豐富的經驗。ACS、RSC這幾年新開了這麼多期刊,都無往而不利。這得益於他們不斷投錢建設和緊跟互聯網發展潮流的電子期刊網路系統,以及他們為期刊的宣傳做的各種公關活動,這些都提升了期刊的IF,是高價值的服務,這些錢當然也是要收的,問題是向誰收。以往都是向讀者(圖書館)收。現在許多期刊都嘗試Open Access,改向作者收。其實,無論向哪方收,都有說不通的道理。你把影響因子抬高的努力,滿足的是作者的利益,大可以向作者收費啊,肯定是作者才願意回報你這方面的努力,怎麼會是去向讀者收?但如果向作者收費,也有問題。一個高影響因子的期刊,拒稿率也會很高。如果收益是來自作者,一個期刊就不必要維持過高的影響因子,即無需維持過高的論文質量。可以使影響因子降低,只要不低到影響投稿量就行了。如果都是這樣的期刊,市面上只會充斥著清一色的平庸產物。不用等到所有期刊全變成Open Access,自覺的科研工作者對僅存的傳統模式期刊的青睞程度,就已經讓OA寸步難行了——這也是目前真實情況。所以,壓力還是只能落在高校圖書館這頭。
有很多幼稚的口號,例如納稅人交錢投資科研,成果不應該再收費。其實,你完全可以嫌已有的出版商要價過高,自己組織一些同行辦期刊,維持相當的同行評議,然後不收費(假設你有足夠的辦法)。但是有一點:影響因子上不去,你就沒有好的稿源,大家都更願意投到高影響因子的期刊上。說到底,這個出版商的超高價格,其實是publish or perish造成的代價,也就是當今科研職業化的併發症。誰讓大家為了職業生涯不得不選擇高影響因子期刊來發表最重要的研究成果呢?你單單指責科研成果要收費查閱,不去指責科研人員拿納稅人的錢來做科研又以研究成果來掙生活,那就是片面的。如果後者合理,你就很難指責前者。這是不能再問「為什麼」的地步,如我前文所說,到了一定程度,就是大家的共識。學術圈仍然是一個自治色彩濃厚的圈子。圈內覺得這樣沒問題,圈外人就不應多加指責。雖說納稅人納了稅,但這個錢只是用於支付成本和代理的勞務費,不是用於購得專業上的控制權。專業人士代公眾完成專業性強的公益性工作,收取勞務費;但專業人士的專業操守,只能靠成立行業協會(如律師協會)來有效監督,公眾至多去監督行業協會在專業問題之外的程序問題之類。
五、
以上道理,現在的公眾也不是不清楚了。但是,他們會繼續直接攻擊科研職業化本身。似乎科研是否要職業化,是可選擇的;竟然走向了職業化,代表著人的一種腐朽和墮落。誠然,publish or perish長期以來也是科研工作者討論的熱點,但無論怎麼討論,這麼多年了,沒法破。畢竟這是一個近百年來歷史發展的結果,提到戰爭的因素也好也好,國家轉變發展戰略的重點也好,互聯網的出現也好,這些因素,都是硬梆梆的歷史,而不是某人的自私自利。公益性事業到底是私營還是公營的問題,實在是太大了。但凡涉及到這一問題,爭論是不會休止的。總有人希望打著公益性的旗號讓一切免費,也總有大資本家盡傾創業艱難史和強調貢獻與回報。如果在認識到前文介紹的一切之後,還要繼續討論要不要「全民免費PDF全文下載」的問題,那就相當於明明深諳「看病難看病貴」體制癥結之後仍然還要繼續討論要不要「全民免費醫療」一樣——耍賴。不是說看病難看病貴很合理,但也不等於說必然要搞全民免費醫療。
無論如何,還是要承認目前的現狀是不理想的(雖合理),如何稍微理想一點?跟所有無法破的大局一樣,只能自欺欺人地、無力地倡議所謂的「從我做起」了:盡量不要追逐影響因子,盡量逃開publish or perish的統治。尤其是,當你拿到tenure之後(在國內,似乎可以對應為拿到「傑青」之後?),請做紮實的研究,投在受眾興趣比較集中的專門期刊上。你的研究努力,應該是致力於滿足研究領域內的好奇,回答領域內的問題,優先為本領域作出一點貢獻;而不是去追求所謂的broad interest,做一些力求讓不同領域的人都能理解、但卻沒有什麼貢獻的論文,只為了發表在高影響因子的期刊上。假如每個人都這麼做,那麼市場的供需重點就不再在於影響因子上,在出版商的優勢就不那麼明顯,它自然就沒有繼續維持高價的市場資本了。當然,跟所有其他的「從我做起」們一樣,這隻能是一種理想。你不扔垃圾,不闖紅燈,並沒有改善衛生和交通,說到底這隻能算是自我修養。同理,前面說的做研究的原則,也只能說是自我修養。跟所有人的修養一樣,它的培養是不可能僅靠社會歷煉的——恰恰相反,社會歷煉只會不斷地為拋棄個人修養提供強大理由。修養的形成最依賴的,還是在成長初期長輩的教育。挪到科研方面來講,那就是研究生階段導師的言傳身教。如果導師本身不追逐影響因子,不受publish or perish的束縛,一貫專註於研究課題的內在價值,那麼學生將來也才能形成足夠強大的信念來堅持這些。這就又回到我文章開頭說的,要先對什麼是理想情問十分清晰,才能在現實中努力地找到平衡;什麼是理想都不知道,必然會失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