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問:墨家學說為什麼沒有成為中國人的主流社會思想,反而在戰國以後湮滅無聞消失了?

如題,是不是因為「墨家思想從整體上而言並不如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優秀」的緣故?? ???(O_O)?(⊙_⊙)???????


薦讀 | 因毀滅而高貴——墨家的消亡便是華夏精神的墮落

2016-10-08 京博國學

先秦諸子百家,影響最大的要數儒、墨、道、法四家。現在我們知道,儒、法、道對中國的歷史影響巨大,一直延續到今天。只有墨家,在剎那輝煌之後,無論是作為一種學說,還是作為一種組織,都煙消雲散,堙沒在歷史長河中。為什麼會這樣?

先秦諸子百家中,影響最大的自然要數儒、墨、道、法四家。但自秦漢大一統帝國形成之後,它們的命運開始分化:儒家成了中華文化的正統和主流;法家雖在輿論上不大受好評,但實際上主宰了兩千年來專制朝廷的廟堂政治;與法家相反,道家則佔據了民間社會的廣闊天地,成為幽人隱士的精神家園。

只有墨家,在剎那輝煌之後,無論是作為一種學說,還是作為一種組織,都煙消雲散,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雖然我們現在還能從文本上大致了解墨家的思想體系,但它已經只是一塊思想化石,它在現實生活中已完全沒有影響力。——甚至即便是文本上的《墨子》,《漢書·藝文志》記載尚有七十一篇,但現在只留下五十三篇,而且這五十三篇亦是幸虧葛洪把墨子寫進《神仙傳》,使《墨子》得以託庇於《道藏》而留存於世。

為什麼墨家下場如此悲涼?是墨家思想不夠高明么?應該不是。墨家思想體系充滿了偉大的人道主義色彩與科學精神,即便以現在的眼光看,它依然是那麼熠熠生輝。可見,歷史留下的未必儘是精華,淘汰的也未必儘是垃圾。

歷史的邏輯未必是合理的,但不合理的又未必是不能解釋的。作為一個長期而普遍的歷史事實,墨家的消亡大概也並非偶然的命運安排。只是,原因是什麼?

墨家與儒、道、法三家有一點差別,那就是它不僅有一套學說,還有自己的組織。這方面它與晚起的作為宗教的道教和東漢以後傳入中國的佛教相類,胡適先生甚至直接把墨家視為一種宗教,所以我們不妨拿墨家與釋道二教來做比較。

就外因看,百家既罷、儒術獨尊的歷史環境可能是墨家消亡的重要原因,但同樣不能居廟堂之高的道教(個別時期除外)卻沒有像墨家一樣消亡,反而在民間發揚光大,並深深影響了中華民族的底層民俗文化。

除開外因,墨家消亡大約有其內在的因由:一個人要想成為墨家的忠實信徒,就必須有強烈的犧牲精神和獻身精神,「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必須能忍受生活上的艱苦,「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而不能像孔夫子那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必須懷有對眾人的博愛之心,而不能講私人感情……墨家希望每個人都能成為高尚的人、純粹的人。

所以,《莊子·天下》批評墨家說:「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不過,即便如此,《莊子·天下》還是感嘆說:「墨子真天下之好也。」

相比之下,做道教門徒似乎要幸福得多。道教的修行目標不是來世往生極樂世界,而是今世就要長生不老,成為仙人。所以,道教,尤其是歷史悠久的正一道,並沒有太多禁慾方面的規定,房中術甚至還是一種仙家秘術。

苦行僧式的生活方式固然是墨家不易為人接受的重要原因,但這一點尚不足以解釋一切,因為在禁欲主義方面比墨家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佛教,自傳入中華以後,一直香火不絕,至今依然是中國的第一大宗教,所謂「天下名山僧佔多」。

為什麼墨家、佛教同樣主張禁慾,而兩者命運迥異?這可以從兩者的不同之處找到答案:墨家只是一種世俗學說,而佛教是一種出世的宗教。作為出世的宗教,佛教能為信徒提供一套靈魂救贖的法門,讓他們在禁慾的同時能享受心靈的滿足,從而把所有的苦難都視為通往幸福彼岸的舟筏。正由於有這種「心靈雞湯」,虔誠的佛門弟子可以忽略形而下的艱苦,去追求形而上的禪悅。

而墨家的理論體系本質上是世俗化的:兼愛、非攻、尚賢、尚同、非命、非樂、節用、節葬……這些都是純粹俗世的學說。墨家思想中唯一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觀點是相信鬼神並以此勸善,但這不足以改變整個墨家思想體系的高度世俗化色彩,不足以成為墨家門徒靈魂信仰的基礎。而如果不以堅定的信仰為基礎,禁慾的生活、無私的行為就不會有普遍而長久的吸引力。

總而言之,一種學問要想成為廣被接受的顯學,總得有某種足以吸引信徒的東西,這種東西可以是形而下的物質動機,也可以是形而上的精神慰藉。而墨家恰好這兩方面的東西都無法提供,最後只能「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墨家如要長存,必得把世俗主義與禁欲主義二者捨去其一,以世俗主義搭配功利主義(如同大多數世俗學說),或以禁欲主義搭配神秘主義(如同大多數宗教學說),庶幾方可免於淪亡。

除此之外,墨家還有一個不得不消亡的理由:在大一統的專制君主治下,一個內部有著嚴明紀律的世俗化組織必然會讓朝廷產生極大的戒心。雖然墨家可能只有一腔熱血,沒有政治野心,但專制君主最怕的恰恰不是貪婪的小人,而是有政治動員能力的聖賢君子。所以,漢高祖坐穩了江山後,丞相蕭何的門客勸蕭「多買田地,賤貰貣以自污」,這樣皇上才會安心。蕭何聽了勸告,於是低價強買老百姓的房子田地,結果高祖果然龍顏大悅。假如蕭丞相像墨子一樣想著「摩頂放踵利天下」,說不定未央宮裡又要多一個無頭之鬼。

對於君主而言,可怕的不是有造反的野心,而是有造反的能力。所以宋太祖要「杯酒釋兵權」,讓老部下都去做富家翁。專制君主對一切世俗組織都必然心懷警惕,「結黨營私」之所以是一個很重的罪名,關鍵不在於「營私」而在於「結黨」。「結黨營私」固然不可,「結黨營公」就更加顯得別有用心。

所以,作為組織的墨家必然只能存在於列國時代,那時還沒有形成四海為家的大一統,列國君主面臨的最大危險是身邊的敵國,對自己治下的百姓自要鬆弛許多。而且,像墨子這類人可以周遊列國,亦不致成為某一國君主的忌諱。一旦「六王畢,四海一」,君主就勢必以臣民為敵,不但墨家這類的組織不可能繼續存在,甚至秉承了一些墨家思想,以除暴安良為己任的遊俠亦因「以武犯禁」而為朝廷所不容。

而釋、道二教雖有組織,但因其強烈的出世傾向而稍可見容於世。釋、道二教不似基督教,它們一方面有遁世色彩,另一方面卻又教人順從世俗政權,即便世俗統治殘暴無道,臣民也應逆來順受。而且,在傳教上,「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這使釋、道二教高度依賴世俗政權的支持。正由於釋、道二教沒有什麼威脅性,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有利於安邦定國,所以才不致像墨家一樣過早衰亡。

毋庸置疑,墨家是個有著崇高理想的學派,這個理想,便是公天下、兼愛天下。面對理想又該如何作為?墨家的宗旨是:「口言之,身必行之」,因此,墨家又是一個有著強烈社會實踐精神的學派。正是因為這種實踐自己社會理想的需要,才使得墨家在先秦眾多流派中,成為唯一一個有著嚴格組織的學派。墨者稱自己的領袖為巨子,奉巨子為聖人。其實,墨子就是第一任巨子,他不僅是這個團體的思想領袖,還是這個團體參與社會實踐的組織者。不僅如此,墨者們還有著嚴格的自律精神,他們「以繩墨自矯」,嚴格要求自已。所謂繩墨,即木匠用以取直的墨線。而正是這種「以繩墨自矯」、嚴格自律的特徵,才是這個學派被人稱作墨家的真正原因,而不是因為他們瞼黑或是墨子受過黥刑。

將以上分析結合其它資料,我們可以這樣來描述墨家的總體形象:這是一個有領袖、有學說、有組織的學派,他們有崇高的社會理想與強烈的社會實踐情神。墨者們吃苦耐勞,嚴於律己,把維護公理與道義看作是義不容辭的責任。還有,他們大多是有知識的勞動者。

正是這種對理想的堅持與執著,墨者們具有一種勇敢的精神,為了公理與道義,他們可以義無反顧地獻出自己的生命。西漢初年的陸賈說:墨門多勇士。《淮南子》書則說,墨家中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這些,都是對墨家獻身精神的真實記載。而墨家對於社會實踐的參與,又多以有組織的群體形式出現,於是這種獻身精神,便很容易表現為一種集體行為。

據《呂氏春秋》記載,墨家巨子孟勝為楚國陽城君守封,他與弟子一百八十三人無一後退,全部戰死!在當時的紛亂之世,這樣的事件,於墨家想非一端。再看著名的墨子止楚攻宋。墨子反對戰爭而止楚攻宋,是作了兩手準備的,一方面,他千里迢迢隻身赴楚以止楚,另一方面,則派禽滑厘等三百弟子助宋守城以防不測。好在墨子止楚止住了,若楚王好說歹說不聽呢?以楚之強而宋之弱,一旦楚王加兵於宋,不僅宋國難保,墨子與三百弟子的命運也很難說了。以墨家寧死不屈、義無反顧的精神推想,他們不會有一人退卻,寧可死。墨家有多少弟子呢?

我常想起秦漢之際的田橫。田橫,齊人,當初與劉、項同時起兵反秦,數年後,劉邦稱帝而田橫與五百壯士敗亡海島上。劉邦為長遠計,派使者軟硬兼施以召橫,田橫不得已,與二門客隨使赴洛陽。走到離洛陽三十里的地方,田橫對兩位門客說:當初我與劉邦同時起兵,而今一為天子,一為亡虜,我深以為恥。劉邦其實是想看看我的面容,煩勞二位將我的首級獻給劉邦。於是自殺。二門客如諾,獻田橫首於劉邦。劉邦大為嘆息,於是以王禮葬田橫並拜其二門客為都尉。葬畢,二門客在田橫墓側自掘坑,然後雙雙自殺。劉邦更為驚嘆,派使者赴海島召五百壯士欲加重用。而海島上的五百壯士從使者口中得知田橫已死的消息後,無一奉召,他們採取了另外一種回答劉邦、回應田橫的方式——全部自殺!

我常想,田橫是墨家嗎?田橫是巨子而五百壯士是墨者嗎?如果不是,他們那種重義輕生、慷慨赴死的精神與行事,與墨家何其相似!如果是呢?他們大概便是一群最後的墨者吧!

以崇高的理想為目標,以嚴格的組織為規範,以甘願為理想而獻身為精神,這便是墨家的總體特徵。當他們以集體的、群體的方式參與社會變革與實踐時,他們能顯示出一種力量。然而,悲劇性的結果可能恰好也就在其中:當這個群體遭受強力打擊時,以他們對正義與理想的執著,以他們寧可死而決不後退的精神,其結果,便不是土崩瓦解而只能是寸草無生了。土崩瓦解尚可收拾,寸草無生則無以為繼了!

墨家的突然消亡是否可以這樣解釋呢?先秦墨家作為一個學術流派突然消失了,但他們的精神與行為風格卻並沒消失。你去讀讀司馬遷在史記中所寫的《遊俠列傳》,遊俠們那種言必信、行必果、已諾必誠、赴人之危厄、救人之急難等精神與行事,不就像墨家中人嗎?只是他們的名稱已不再是墨家或墨者,而是被稱作——遊俠!

因此可以說,雖然墨家已成遙遠的絕響,但其思想至今依然散發著燦爛的光芒。倘能返本開新,墨學亦未必不能造福於今。

京博國學(ID:jingboguoxue)原創文章

轉載須授權,侵權必究!

我們是剛剛成立的國學微信號,涉及儒釋道三家的國學領域,專註於傳播知識與抒發獨到觀點,文章均原創,歡迎大家專註!!!


謝邀,才疏學淺,強行一答。

實質上不獨墨子,老莊荀韓,都沒有成為主流社會思想。

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諸神大教,也都沒能調伏我大天朝剛強難化的子民,成為主流社會思想。

先拿宗教說起,為什麼諸神大教在我國就沉沙折戟,在印度就繁盛茂密。

何以故?

我同意章太炎的看法,印度是熱帶國家,地大物博、沃野千里、人口富饒、坐吃山空也供的起。

富裕的經濟基礎、天然配套驕奢淫逸的上層建築。

有錢有閑,就開始仰望天空,思考神。

是宗教所以昌也。

而敝國崎嶇的大好河山,正好也就培養了中華民族吃苦耐勞、艱苦樸素、勤勞勇敢的傳統美德。

相比於星星,更熱愛塵世的幸福。

當然也就實事求是一點。

不能保佑咱"年年有餘"、"上個好大學"的神,再見不拜。

不熱愛生活、不鑽研」夫婦和諧「、」孝敬爸媽「的經書,再見下架。

是宗教所以不昌也。

關於思想學說,那就更簡單啦。

你說是應該選貼近實際、貼近生活、貼近群眾、一團和氣、重視人和人之間心靈羈絆的孔夫子,作為我們的文化偶像。

還是選板著個臉,呼籲將先人棄屍荒野、打開你保險柜給窮人發錢的墨子學說,做咱的主流社會思想?

取捨明矣。

而至於說湮沒無聞,其實能傳世,就已經挺可以了。


不知道,對於這個應當說比道家更加明確作為一個學術流派組織存在的東西,我們現在除了對《墨子》和其他幾篇本派文獻,以及後世文獻中的隻言片語之外,所知太少。

我們知道墨家傳世文獻不多,但經過秦漢兩代(尤其是大規模重寫先秦諸子的漢代),這個「不多」本就是存疑的,墨家的思想體系全貌如何,單靠一本墨子和其他幾篇殘缺且真偽存疑的文獻是不是就能完整說明,這都是問題。

我們知道墨家是一個組織嚴密的組織,但是至今沒有可靠的直接證據來說明這一點,我們也幾乎無法知道墨家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組織。

我們知道從儒家文獻中知道墨家在戰國時影響力廣泛,但是否真的如此,如果是真的,這種影響是什麼意義上的,是社會影響嗎,還是政治影響?如果是前者,那為什麼沒有出土過墨家儀軌的遺存呢,如果是後者,為什麼同時代沒出現過相關的政治記載?有哪個諸侯國的政策變遷明確可以說明是受墨家思想影響的?這也不知道。

先秦世界因為大量漢代整理文獻以及部分出土文獻的存在,貌似已經很清晰了,其實神秘難解之處依然非常多,我們今天依然停留在「墨家是什麼」這個問題上,題主的問題,只有等待將來的新發現了。


謝謝邀請,我曾經寫過一篇論文,叫《墨家學派消亡淺論》,發表在《語文學刊》2013年3月上旬刊上,該說的話都說過了,所以偷懶把論文複製到這裡,但是腳註刪掉,您看行嗎?

全文如下:

「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戰國時代,儒墨並世,共稱顯學。然而至漢代世宗以後,獨尊儒術,同樣作為顯學的墨家卻銷聲匿跡。關於此種原因的說法,歷來有不同的意見。筆者以為,究其根本,則原因有三:

首先,墨家的消變與本派的學術分裂有關。《韓非子·顯學》:「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墨離為三,取捨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學術的分裂使他們走向各自的分化,離墨家的本義就越來越遠。與儒家學派的自我演進和歷史重塑不同,墨家更注重實際操作(包括器具的製作和現實的行俠),而不太注重對經典文獻的解讀。

從經典的數量上來說,《漢書·藝文志》中,共載有儒家文獻三十三部,三十一種之多,每一種的篇目多保持在十八到二十二篇之間,個別篇目如《徐子》四十二篇,《荀子》三十三篇。而墨家學派只有六種文獻,並且除《墨子》一書外,其他的經典篇目最多的是《隨巢子》,共有六篇,而最短的《我子》只有一篇,其他分別為二篇、三篇和三篇。在經典的數量上,墨家學派就無法同儒家學派相比,這也為其思想的繼承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而在經典的解讀上來說,儒家有一個專門的經典師承系統,例如孔子傳宓子賤,宓子賤家傳到伏生,伏生傳歐陽生,歐陽生傳兒寬,兒寬傳孔安國。師徒傳承的過程中對經典的解讀也不斷增益。至孔安國,則有《古文尚書傳》、《論語訓解》、《古文孝經傳》等書。對經典的釋義進行更進一步的發揚。墨家只有彼此的師承,卻沒有經典的傳承關係。所以墨家思想在學術分裂之後不能像儒家學派一樣進行有效的學術整合,遂終於走向消亡。

其次,墨家學派的消亡也與秦漢時期的政治統一相關。眾所周知,先秦時代,各諸侯國林立,各個政治實體對於境內民眾的管理都是有限且缺乏效果的。所以民眾在繼續依靠所在國政府的公力救濟的同時,更大程度上依賴自我的私力救濟,而私力救濟的實施者便是俠客。墨家作為俠客的代表自然會受到這時民眾的歡迎,成為一時的顯學。而到了秦漢時代,政治一統,中央政府逐漸能夠對人民實行有效管理,這一時期,以墨家為代表的私力救濟群體便顯得不再如戰國時代那樣重要甚至必要。況且太多俠客的私力救濟將影響到政府的公信,所以墨家思想必然在中央政府的禁絕之列。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東周時代出於政治體制的變遷(由封建制到帝制的轉換時期)以及社會紛亂的政治局面,當時的社會環境較為寬鬆,思想流派也日漸興起。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所以東周時期才會產生諸子百家爭鳴的局面。而到了秦漢王朝建立以後,作為一個政治實體,王朝需要一種統一的政治的思想。秦始皇在百家之中選擇了法家,結果因為在天下初定之際就嚴刑峻法,最終二世而亡。到了漢高祖時代,白登之圍以後,漢朝統治者逐步意識到與民休養生息的重要,所以這一時期開始推崇黃老之學,施行無為政治。終文景二朝,「太倉有不食之粟,都內有朽貫之錢」;「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腐敗不可食。」

所以到了漢武帝時代,國力強盛,統治者對於集權統治的需求,使法術政治和法家思想成為了主流。而有鑒於秦末的法家思想帶來的百姓離心的局面,漢武帝遂用董仲舒之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但這種對於儒術的獨尊,不過是漢武帝的一種手段而已。而事實恰如後來漢宣帝對漢元帝解釋的那樣:「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則可見漢代的政治陽儒陰法的本質。

之所以用儒家作為法家政治偽裝的外衣,是因為儒家講求仁愛,主張溫柔敦厚。墨家雖然同樣主張「兼愛」,但「兼愛」跟「仁愛」的本質是有所不同的。儒家講求的「仁愛」,更多的是寄希望於統治者,也就是希望聖君賢臣來實行仁愛。而墨家的兼愛,則是寄希望於通過國君的推廣,使全民都能夠兼愛。他以晉文公好士之惡衣、楚靈王好士細要、越王句踐好士之勇舉例,認為「若苟君說之,則眾能為之」,並認為實行兼愛也是如此。所以最終的兼愛,依舊是落實在每個人民群中的每個個體上,而不是統治者本身。這也就決定了墨家必然不能代替儒家成為法家政治的外衣。

綜上,墨家思想雖然與儒家思想在先秦並稱為顯學,但由於其自身缺乏系統的經典文本和傳承,個中思想又不適用於統一體制和集權政治,所以導致了其在漢後的消變乃至滅亡。

非常感謝您的抬愛,另外關於西遊記那個,我覺得問題問得有點雜,就不回答了。


第二章 墨巨俠

引自《孔子決戰孔子》作者:南郭劉勃[2012]???×

沒有君主接受墨子的主張。作為一個失敗者的墨子,他社會改革的方案只是停留在書里,甚至書也很少有人去翻動。這時,他堅持的意志與奉獻的精神,在晦暗的背景下顯得熠熠生輝。——這也正是很多人所熟悉的那個墨子形象。如果墨子成功了呢?莊子說,奈天下何!奈天下何!

戰國的煊赫過後,將近兩千年,很少能聽到墨家的消息。但隨著西學東漸的腳步,墨家又吃香起來:《墨子》這書素來無人關注,傳抄中失傳了不少,留下來的也錯亂得不行,現在有第一流的學者開始花大功夫整理;孫中山主持創辦《民報》,一邊提倡「三民主義」,一邊甩開孔孟老莊,單捧墨子為的宗師;梁啟超甚至說:「只有墨家思想,才能救中國(今欲救亡,厥惟學墨)!」魯迅寫《故事新編》,儒家稱道的伯夷、叔齊,道家的大腕老子、莊子,都被調戲得不行,只有墨子和墨子的偶像大禹,端的是有理想有擔當,渾身「正能量」突突亂竄,是大先生筆下少有的積極形象。

孫怡讓(1848年—1908年)的《墨子間詁》,集清代《墨子》校勘大成之作。注意封皮上的那個「閑」字,大家都知道這是清閑的閑的繁體字,卻未必知道這也是間隔的間的異體字。所以這書名經常被錯讀為《墨子閑詁》,百度搜索「墨子間詁」,相關結果8萬多;搜「墨子閑詁」,相關結果則超過9萬。

當然,捧墨子,不是他的十大主張都捧。「明鬼」、「非樂」就明顯不受歡迎。「兼愛」自然最得好評,因為很容易聯想到「平等博愛」,也容易和基督教掛鉤;《墨子》書里一些似乎和科技有關的內容,被迅速附會為聲光電化;當時中國正風雨飄搖,反侵略的「非攻」,當然也是格外被強調的。

這造成的結果是,一般人對墨子的印象,就剩這幾個標籤:兼愛、非攻還有科學知識。最近這些年來,和墨家有關的通俗文化作品不少[1],大體,都是在強化這幾個元素。墨子的俠義形象深入人心,而墨家的領導人叫「巨子」,我們可以尊他一聲「墨巨俠」。

第一節 非攻:巨俠的底牌

非攻就是反戰,反戰這個觀點,在當時不算有特色。

春秋時的戰爭多少還保留著些西周軍禮的遺風。宋襄公恪守「不重傷」(砍對方一刀沒砍死不砍第二刀),「不擒二毛」(頭髮有黑有白叫二毛)的規矩,雖然被偉大領袖譏為「蠢豬式的仁義道德」,但當時的風評,卻不是一邊倒的反對意見。發生在晉楚之間的邲之戰、鄢陵之戰都是有名慘烈的大戰,然而邲之戰勝負已分後楚軍指導晉軍怎麼逃跑;鄢陵之戰時晉國大夫則在戰場上還要抽空向楚王下車行禮,這些也都被傳為美談。

到戰國了,可是整個兒變了局面。「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了。面對眼見的飛血如雨白骨如雪,稍具人心者都要站出來反對戰爭。

墨子《非攻上》開宗明義,證明發動戰爭是不義的:偷別人家的桃李是不對的,當然偷別人家雞狗豬更不對,偷別人的牛馬又比偷雞狗豬更不對,殺人又比偷雞狗豬更不對,殺十個人又比殺一個人更不對,殺一百個人又比殺十個人更不對,發動戰爭死人更多,所以更不對。看見一點黑色說是黑色,看見很多黑色說是白,這是不知道黑白的分別;嘗到一點苦味說是苦,嘗到很多苦味說是甜,這是不知道苦甜的分別……所以不反對戰爭,就是不知道義與不義的分別。

平心說,這樣夾纏的一大篇,可抵得過庄生的一句「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么?

把墨子罵作禽獸的孟軻孟老夫子,也曾宣稱「善戰者服上刑」,最好各國把能征慣戰的名將都殺了,於是也就天下太平了。

某種意義上說,孟子的反戰,比墨子還要徹底。墨子非攻,但是對「誅」卻很讚許,就是說,像古代聖王那樣發動正義的戰爭是可以的,——我們都知道,後世那些熱衷侵略屠戮的元兇巨惡,誰不愛扯個正義的大纛?直到兩次世界大戰的時候,作戰雙方的普通士兵,又有多少人都滿腔熱忱的相信自己是正義的一方?墨巨俠的這個缺陷,莊子看得很清楚,他說,「為義偃兵,造兵之本」。[2]

孟子反而沒這個問題。不義的戰爭他反對,而一旦正義,他就堅信應該有徵無戰。商湯征伐四方,結果是往東邊打西邊著急,往南邊打北邊著急,少數民族兄弟都抱怨說:「你咋才來捏?」(「奚為後我?」)周武王討伐商紂,商王朝的軍隊立刻臨陣倒戈,為王前驅,爭先恐後當了帶路黨。道德感化力強悍到這一步,仗當然是打不起來了。至於也有說法,認為商周之戰竟至於殺得血流成河上面漂著被丟棄的大木棒,孟老師是絕不認可的。他說「盡信《書》不如無《書》」,不相信的,就是這些關於聖王戰爭打得很暴力的紀錄。

所以,只要戰爭是殘酷的,它就一定不正義。孟老師這個反戰邏輯,稱得起一以貫之。當然,一旦面對現實,它立刻就顯得無比脆弱可笑。事實上,墨家也正是抓住這一點拿儒家開涮的。儒家對西周、春秋的溫和戰爭規則始終有一種懷念,墨家就說,要不你就別打仗,打仗你就應該下死手,「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懂不懂?(「暴亂之人得活,天下害不除,是為群殘父母而深賤世也,不義莫大焉。」)什麼敵人逃了就別追啦,虛拉幾下弓弦別再放箭啦,逃敵的車陷坑裡你就去幫他推車啦(「君子勝不逐奔,掩函弗射,施則助之胥車。」)……你這是裝逼呢裝逼呢還是裝逼呢?[3]

說到底,墨巨俠「非攻」的與眾不同不可企及之處在於,他是實踐派。

你莊子話說得再精彩犀利,孟子話說得再慷慨激昂,面對屠刀,你們有辦法嗎?

可是墨巨俠就有。他可以以暴力對暴力,槍杆子里出政權,你能攻我就善守,你作雲梯我就有「守圉之器」,你攻城的招數已經用盡了我防備的辦法還有餘。

而墨子最有名的「非攻」實踐,自然是救宋的故事。

聽說楚國要攻打宋國,墨子很著急,從齊國趕了十天十夜的路到楚國郢都。先見公輸般,再見楚惠王,一從道義的角度論證攻宋不合理,二從成本收益的比率論證攻宋不合算,三模擬演練,證明宋國你根本打不下來。總之,墨子冒著生命危險,總算是保住了宋國。

而墨子回去的時候途經宋城,宋國人居然不讓他進門避雨。

照例,介紹墨巨俠行俠仗義的業績的時候,都要講這個故事。但這個故事的煽情結尾,還是讓人有點疑惑。

有的古書說,墨子是宋國人;有的古書說,墨子在宋國做過官;還有學者分析,墨子的思想,和宋國的文化氛圍很合拍。[4]就算這些說法都不對,墨子和宋國關係挺密切,大概是沒有問題的。宋國人沒理由不認得墨子。再說,墨子剛剛才跟楚王說,自己的弟子三百人,在宋國幫助守城。現在老師來了,這些學生都到哪裡去了呢?

也許,問題就出在幫助守城上。

墨子向公輸般和楚王證明了,自己的守城技術和設備很了得。但打仗是個系統工程,光靠技術、設備肯定不夠,他需要一系列配套的守城措施,才能做到實戰像模擬一樣無懈可擊。這才是墨子真正的底牌。

當墨子和公輸般在楚王宮裡演練攻防的時候,禽滑厘率領下的三百墨家弟子,應該是在宋城忙著這樣的工作:

禽滑厘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守城的官吏、小軍官以及富人、貴戚的親眷全部集中起來住到官府,安排可靠的人把他們保護和監控起來。實際上,是拿她們當人質,這樣才能確保城中關鍵人物不會叛逃。

其餘墨家弟子們則迅速分散到全城各個角落,一部分查點百姓家的木材、磚瓦、石頭等物的數目,登記其長短和大小。另一部分則組織安排城裡的官吏、士兵和百姓,要他們和鄰居結成聯保聯防。

這一切完成後,禽滑厘飛速趕到中軍,擊鼓三次,這意味,宋城開始戒嚴,從這一刻起,城上道路、城內街巷都要禁止通行,擅自出行者,斬。

粗手笨腳的軍人甲導致了一場火災,一旁的軍人乙驚叫:「失火啦!」不遠處但隸屬於另一防區的軍人丙聞聲前來救火。禽滑厘聽到彙報,確信軍人甲並非故意縱火,鬆了口氣,傳令:軍人甲、乙、丙,皆斬。——因為正確的應對,應該是軍人甲、乙靜靜救火,軍人丙原地不動,這樣,救完火後,只要砍軍人甲一顆腦袋就可以了。但如果甲是有意放火的,則應處以車裂之刑,乙則要連坐處死。

師弟曹公子慌慌張張的來像禽滑厘稟報,宋城的局勢有點失控。有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有人在大街上奔跑,還有百姓企圖爬上城樓,觀望敵情……禽滑厘不耐煩聽他說完,重重一揮手:一律處斬!

機警的小師弟輔子徹[5]揪出了一個企圖給楚軍傳遞情報的間諜。理所當然的,這個人將被車裂。禽滑厘發現,間諜所在地的街坊里正和負責守護街巷的居民以及相關部吏,事先對此事竟一無所知,為了提醒城中其他地區提高警惕,這些人也一律死刑……

上述場景,是我根據《墨子.號令篇》推想的。這是篇專講危急關頭怎麼布置城防工作的文章,或者乾脆就是墨家一份軍法性質的文件。

毫無疑問,按照這份法令打造防禦體系的過程里,宋國人深深的被折騰了[6]。而最終結果是:墨子的遊說成功了,楚國人並沒有來。

我們知道,人民群眾也不是好伺候的:你加大國防投入而使侵略沒有發生,他們就往往會相信,侵略本來就不會發生。宋國的帶路黨會說,楚國已經不是當年的野蠻國家了,現在它是友好的,是華夏文明圈的一員,根本不會侵略我們。宋國的愛國憤青會說,楚國是混蛋,但楚國已經沒落了,被自己國內那點破事搞得焦頭爛額根本無力出擊,宋楚之間必有一戰但應該是我們滅他們!總之,憤青和帶路一致認為,犧牲和平生活大力搞防禦系統,純屬毛病。

所以,他們不讓墨子避雨,也許是對墨子有怨氣。

另外,我個人的經驗是,當年讀了《號令》,因為打遊戲而產生的對墨家的浪漫想像,也就煙消雲散了。當然,這不是說要拿今天的標準譴責墨家殘忍不人道,而是必須記住,戰爭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墨家作為一個人數不太多,背後也沒有強有力支持的軍事團隊,這樣高度的警惕和鐵一般的紀律,是他們為了生存的唯一選擇。

記住這一點,再理解墨家的其他很多主張,應該就比較容易。比如說,墨家的招牌觀點「兼愛」,強調愛無需血緣紐帶,愛別人的生命就要像愛自己一樣。一道經歷了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的戰友袍澤,大概是最容易理解和接受這一點的。

第二節 節用:以人民的利益為準繩

墨子把自己的書給楚惠王看,後來別人轉告墨子,楚王對此書的看法是,「賤人之所為也。」

也就是說,墨子這書,是在為社會底層的人說話。

近現代以來,不少學者捧墨子是「平民思想家」,對墨子的定位,其實和楚王是一致的,只是評價變了。

墨子確實關心廣大人民,他說:

仁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將以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為,不利人乎即止。(《非樂上》)

仁德的人的工作,就是為普天下的人謀福利,為普天下的人除禍患。這應該被看作是普世價值:對人民有利的就實行,對人民不利的就停止。

這話當然很動聽,但其實有一個怎樣定義「利」的問題。這樣的對話我想大家耳熟能詳:「孩子,你聽我的,我這是為你好。」「求求你,不要為我好了!」這就是對「利」理解不同造成的尷尬。

好在墨子也說了他對利的界定。緊接上面引的那句:

且夫仁者之為天下度也,非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樂,口之所甘,身體之所安。以此虧奪民衣食之財,仁者弗為也。(《非樂上》)

仁義的人為天下考慮,而不注重個人享受。為了個人享受而「虧奪民衣食之財」,仁義的人不會幹這種事情。

我覺得,這句話墨子不是隨口說的,他對利的理解,就是人民群眾最基本的物質生活。一切藝術是不必要的。因為文藝活動不能帶來直接的物質收益,成本卻很高。

墨子還對科學探索不感興趣。這個可能會引起爭議,稍微多說兩句,關於墨子和公輸般鬥法,除了攻宋那次,還有個著名的故事:

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自以為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為鵲也,不如匠之為車轄。須臾劉(通斫)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為功,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魯問》)

公輸般用木頭做了一隻鳥,天上飛了三天沒下來。公輸般自然很得意,墨子卻表示了鄙視,說你這個東西,其實不如木匠做的車轄管用。人家加工一塊三寸大的小木塊,能承擔五十石的分量,這才了不起。對人有利的才是巧,沒啥好處的,再巧妙也是拙。

(車轄呈長條形,與車軎配合使用,也就是是車軸上的銷子,插入軸末端的方孔內,以防車輪脫出。雖然是個小部件,但沒有它,車子就跑不起來。)

談中國科技史,有所謂「李約瑟難題」:

如果我的中國朋友們在智力上和我完全一樣,那為什麼像伽利略、托里拆利、斯蒂文、牛頓這樣的偉大人物都是歐洲人,而不是中國人或印度人呢?為什麼近代科學和科學革命只產生在歐洲呢?……為什麼直到中世紀中國還比歐洲先進,後來卻會讓歐洲人著了先鞭呢?怎麼會產生這樣的轉變呢?

李約瑟自己給了三條答案,第二條是「中國人太講究實用,很多發現滯留在了經驗階段」。這話作為整體判斷對不對的另說,但上引墨子的言論,倒算是為這一點現身說法了。科學研究,多少總要有一種非功利的鑽研熱情,墨子卻比誰都著急要效益。他無疑是古代一位十分偉大的工程師,但科學家這個稱號,還是免了。

說到這裡,我覺得可以簡單小結一下。墨子的這些主張,確實反映了社會底層的需求。同樣是關心底層,有兩種:一種是悲天憫人的貴族,自己過得好好的,因為見不得窮人這麼慘,所以站出來幫窮人說幾句話,但思維方式還是貴族的,對窮人究竟怎麼想,他們其實未必很了解;一種是自己就是草根,但腦子和嘴巴比較好使,加上心雄膽壯,於是挺身而出為自己的階級兄弟宣言了。

我覺得,孔孟比較偏於前一種;而墨子則屬於後一種。——墨子出身社會中下層,這也是學者們比較一致的看法。

他對社會不公的抨擊很有力;勞動人民生活的悲慘狀況,他反映得也更真實;要讓底層民眾有飯吃有衣穿有休息時間,這個訴求絕對合理而且是當務之急。墨子顯然比孔子熟悉民間,所以他更能說出民間的心聲;甚至他那一副勞動人民的形象,也比講究貴族派頭的孔老師有親和力。戰國初期的這一段,墨子的感召力尤其是在中下層社會的感召力,應該要大於孔子。

但是墨子的視野其實比較有限,所以對整個貴族傳統不但排斥而且隔閡(作為比較,我們可以說,老子、莊子、韓非子對貴族傳統也排斥,但不隔閡),因此不大能理解它存在的意義,所以毫不介意將之徹底否定。

但是,視野大不大是一回事,墨子的胸懷,無疑是很大的,大到想讓普天下的人彼此相愛。

第三節 兼愛與人性

兼愛是治療亂世的藥方。墨子說:

聖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不可不察亂之所自起。當察亂何自起?起不相愛。(《兼愛上》)

聖人把治理天下當做自己的職責,那就不可不考察亂世出現的原因。亂世為什麼會出現?就是因為人們彼此不相愛。

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愛別人就像愛自己(「愛人若愛其身」),那麼自然就父子相愛,君臣相親,小三愛大奶,賈環愛寶玉,城管愛小販,拆遷隊愛釘子戶,帶路愛五毛,中國人愛美國(咳,這個好像很多人確實做到了)……讓世界充滿愛,豈不就天下太平了?

當然,任何還沒有純潔到不可救藥的人,對這個美妙的提法,心裡都多少會有一點保留。

兼愛能做到嗎?能夠愛人如己當然好,但這不符合人的本性。我就是愛自己的父親,勝過別人的父親;愛自己的兒子,勝過別人的兒子;我倒是想更愛別人的老婆,但別人也得干啊?

墨子確實面臨了這樣的質疑,他沒有用墨家的團隊體驗來應對,而是這樣答覆的:咱不鼓吹什麼美好的人性,事實上咱基本上算性惡論者。[7]咱家認為,普天下的什麼父母啊君主啊老師啊基本都是壞東西。[8]但是「人性趨利」這個是大家都承認的吧?愛不是目的,愛追求利益的一種手段。墨子假設了兩個例子:

一個士人主張「兼」(愛所有人),所以助人為樂;一個士人主張「別」(只愛自己),所以損人利己。讓你選朋友的話,你選哪個?

一個國君主張「兼」,所以愛民如子;一個國君主張「別」,所以大災大難面前,任人民自生自滅。讓你選國籍的話,你選哪個?

你愛別人,別人才會愛你。赤裸裸的自私者會被別人拋棄,所以為了更大限度滿足自私自利的慾望,就應該全心全意愛別人。這就叫 「兼相愛,交相利」。——根據這個解釋,我想,把墨子的主張表達為「情感投資」,可以說相當忠實準確。

而墨子所處的時代,特點恰恰是「邦無定交,士無定主」,人際關係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這樣一個社會裡,要人相信付出愛就可以確保獲利,難。

儘管墨子並沒有書里引用此類反駁,但這樣的反駁顯然是存在。[9]更重要的是,墨子自己的經歷,更是兼愛行為不能獲得足夠的回報的活生生的例子。他的論敵嘲笑他說,我不行義,也沒什麼壞處,你行義,又何嘗見有什麼好處?你丫就是一神經病(「有狂疾」)。[10]他的朋友則勸他說,天下人都不行義,你又何必獨自承擔?

墨子對此的回答是,正因為天下人都不行義,我更要堅決奉行。這就像大家都偷懶的時候,工作者更要加倍辛勤的勞作。[11]這句話里流露出的堅強意志和偉大情懷令人感佩,但也恰恰證明了兼愛理論要推廣,不能光靠利益驅動。

墨子相信,另有一個東西,可以讓兼愛成為現實。

第四節 尚賢:熱愛權力

草根階級對權力更加迷信和迷戀,大概也是很自然的事。貴族眼裡的權力,往往是被禮儀、倫理、風度之類的東西重重包裹的,結果是他們中湧現了不少買櫝還珠(也許應該說買櫝還刀)的人士。而來自底層的人們,反而見識過更多權力不加掩飾的運作和不可抗拒的強大。

墨子並沒有直接提倡過平等,但節用、兼愛、天志等主張中,確實可以推出平等觀念。節用到極致,君父的吃飯穿衣棺材板都和臣民一樣,彼此至少看起來是平等了;兼愛到極致,君父像愛自己一樣愛臣子,臣子像愛自己一樣愛君父,當然也就不再有君臣父子之別,那是真平等了;強調天至高無上,「人無長幼貴賤,皆天之臣也」(《法儀》),那麼在天面前,人自然都是平等的——據說,基督教從來都是包孕著「平等」的信念的,用的就是這個邏輯。

孟子、荀子還有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都感受到這一點,所以喜歡等級制的他們,都不得不批判墨子。孟子罵墨子是「無父」的「禽獸」;荀子說聽信墨子的主張會導致「號令不施」;司馬談也說,墨家之法的結果,是「尊卑無別」。

我猜想,這裡面雖然孟子罵得最激烈,但墨子大概最無所謂,因為他確實不太信任父子血緣的作用,他說「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又說:

「天下之為父母者眾,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儀》)

普天之下當父母的多了,但沒幾個是好東西,所以學習爸媽就是學習壞蛋啊。

但「號令不施」、「尊卑無別」的批評,恐怕會大出墨子意料之外,墨家如果確實演變成這個樣子,應該還會使墨子頗為失望和傷心。因為平等不是他想要的,他是最講究發號施令的人,也極端強調尊卑之別,只是尊卑不以血統來劃分罷了。

回到兼愛問題。論證兼愛的可行性的時候,發現利益驅動仍然不足以說服對方,於是墨子又講了幾個故事。

一個是「楚王好細腰,城中多餓死」的掌故;另外一個也類似,晉文公喜歡儉樸,所以他身邊的臣子就穿的破破爛爛。還有就是,為了考驗士兵的勇敢程度,越王勾踐故意放火燒船,然後擂鼓命將士前進。結果,他的士兵們前赴後繼,死在水火之中的不計其數。

這些故事在當時都流傳甚廣。但是,它們和兼愛有什麼關係?

墨子說:減肥餓死,穿破爛衣服,衝進火船里送死,這些都違背人的本性。但是,只要國君喜歡,就都可以做到。所以,只要有國君推行兼愛,用獎賞來勉勵大眾,用刑罰來威逼大眾,那麼,兼愛就像火焰向上,水流向下一樣,是天下不可以防止得住的。

總而言之,爬上領導的位置,再運用手裡的權力,什麼目標都可以達到。在這個信念的基礎上,墨子設計了自己的理想國。

第五節 天下大同:墨子的理想國

和孔孟不同,墨巨俠的理想,不是帝王師,而恐怕是哲人王。

墨子書裡面,「王公大人」出現的頻率極高,墨子不斷給他們出主意,說應該這樣做,不能那樣做,如此才對你們最有利。

但郭沫若先生據此說,墨子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我還是有保留意見。我覺得,一定程度上的服務是事實,但之所以服務,應該算反映了墨巨俠面對現實的無奈。

拿希臘的事情比較:我們知道,柏拉圖曾經三次遠赴西西里,去給敘拉古城邦的父子兩代暴君上課。結果當然非常失敗,最後一次,一代哲學大師甚至被賣為奴隸。

柏拉圖不是犯賤的卞和,覺得發現了一塊美玉,就無論如何也要獻給君王。他幹嗎憋著勁要和暴君打交道?因為他老人家一門心思的想讓哲學家當王,而哲學家在任何國家都不受歡迎,指望通過民選而讓一位哲學家為王是不現實的,那就只能設法,把一位現成的王給改造成哲學家。——想當哲人王還是想當帝王師,據說是西方和中國的知識分子的重大差別。但一門心思想當哲人王的柏拉圖,還是只能選擇去當了帝王師,他的弟子亞里士多德亦然,可見形勢比人強。

墨子的用心,估計和柏拉圖差不多,也是要改造這些「王公大人」。只是他比柏拉圖會說話,所以結果好一點,沒有被變賣,不過是被楚王調侃,說是「賤人」而已。

我猜,墨子尊敬的喊著「王公大人」的時候,心裡多半想著,這些人不是好東西,到了天下大同那一天,都應該撤換掉。墨巨俠的心在滴血啊!

柏拉圖有千古名篇《共和國》,暢談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政治(所以中文通常乾脆就翻譯成《理想國》)。墨巨俠其實也想著徹底砸碎舊世界,在一張白紙上勾畫自己心目中的大同天下。

這就是《尚同篇》。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蓋其語,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是以內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至有餘力,不能以相勞。腐朽餘財,不以相分。隱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亂,若禽獸然。

人類剛剛誕生,還沒有法律和政府的時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點。一個人有一種觀點,兩個人有兩種觀點,十個人有十種觀點,人越多,觀點也就越多。大家都覺得自己對,別人錯,於是彼此攻擊。所以父子兄弟都不和睦,天下百姓,更是彼此謀害,水淹火燒投毒什麼都幹得出來。能力有餘的,不幫助別人;財富有餘的,寧可浪費也不分給別人;有了知識,也不傳授給別人。所以那時候天下大亂,人跟禽獸沒啥區別。

墨子是在說,天下大亂的原因,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點。

夫明虖(乎的借字)天下之所以亂者,生於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

要讓不必有觀點的人確實做到沒有觀點,就需要建立權威,即要找一個人成為行政首長。所以,應該選出天下最賢明而又執政能力的人,讓他去做天子。

因為這句話里出現了一個「選」字,曾經讓近現代以來的不少中國人很興奮,以為墨子已經有了民主選舉的構想。

這種興奮大概比較自作多情。有兩條證據,可以證明墨子絕不贊同民主:

第一,墨子雖然對平民階級物質生活的困窘充滿同情,但墨子是完全鄙視他們的判斷力的。墨子說:「義不從愚且賤者出,必自貴且智者出。」(《天志》)他不會相信一群笨蛋能選出一個好領袖。而墨子又是要做就做最好的,他不會滿足於「最不壞」。

第二,就在下面的文字里,墨子提到天下太大,沒法直接進行自上而下的管理。而天下人自下而上而普選,難度無疑更要大得多。所以按墨子的觀點,民選在技術上自然更不可能。

這個「選」要是前面加主語,應該是墨子所最推崇的「天」。由天來選天子,換個說法,不過是中國人一直耳熟能詳的「得天命」。

墨子是很自負的,曾宣稱:「我的話已經涵蓋世界上的一切真理。拋棄我的主張去自己思考,等於放棄收穫而拾揀別人遺留的小米,反駁我就像是拿雞蛋來碰石頭,用光天下所有的雞蛋,也不會對石頭有什麼損傷。」[14]顯然在他心目中,誰是「天下之賢可者」,誰是最「賢良聖知辯慧」之人,沒有人能和自己競爭,如果真能建立大同社會,他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的是第一任天子。

墨子是主張禪讓的,那麼就不大會贊同世襲,所以第二任天子應該還是選出來的。堯禪讓給舜,流程是四岳推薦,然後堯最終拍板。則選拔程序應該是,經過一個小集團的討論或者不討論,最終由上一代領導人指定下一代領導人,後來墨家選巨子,似乎就是這麼辦的,今天的中國人,對此也不會覺得陌生。

天子立,以其力為未足,又選擇天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為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為博大,遠國異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辯,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畫分萬國,立諸侯國君。諸侯國君既已立,以其力為未足,又選擇其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為正長。……

墨子說,天子一個人無法管理普天下的所有的事,所以,在中央選拔三公輔佐自己,再把天下劃分為「萬國」,萬當然是略數,但選擇這麼個大數目,可見墨子心目中的國很小。另外,傳說夏代萬國,商代三千,周代八百,所謂墨子用夏政,這也是表現之一。

天子選拔一國中最好的人做國君。國仍無法直接管理,還要再進行分割。先把全國分為若干鄉,選一鄉中最好的人做鄉長;再把每鄉分為若干里,選一里中最好的人做里長。

接下來,治理天下就很簡單了。作為笨蛋的人民,需要學會的,只是服從:

故里長順天子政,而一同其里之義。里長既同其里之義,率其里之萬民,以尚同乎鄉長,……鄉長治其鄉,而鄉既已治矣,有率其鄉萬民,以尚同乎國君……國君治其國,而國既已治矣,有率其國之萬民,以尚同乎天子。

里長按照天子的最高指示,統一全里的意見,帶領大家一起向鄉長看齊;鄉長統一全鄉的意見,帶領大家一起向國君看齊;國君統一全國的意見,帶領大家一起向天子看齊。

就這樣,天子說對大家也說對,天子說錯大家也說錯(「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終於,普天下就只有天子的一顆「賢良聖知辯慧」的大腦在思考了,「是以天下治」。

怎樣才能確保社會的所有階層都跟天子保持一致呢?有四項工作墨子特別重視。

第一是分化群眾。墨子把「下比之心」(即群眾拉幫結派)視為尚同的大敵,尤其嚴禁「下比而非其上」,即在群眾里傳播謠言[15],非議領導和主流價值觀。

第二是廣布耳目。對大同世界裡的群眾的要求是:

凡聞見善者,必以告其上;聞見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

看見社會上好的壞的都要舉報,不舉報的,也要懲罰。作為富有軍事經驗的領袖,墨子是深知間諜和群眾舉報的作用的。一個人私下裡有什麼行為,他身邊的人還茫然無知,天子對之的賞罰卻已經發布下來(「數千萬里之外,有為不善者,其室人未遍知,鄉里未遍聞,天子得而罰之」),這可以起到絕大的心理震懾效果(「舉天下之人,皆恐懼振動惕栗」),也有利於天子神化自己(群眾認為「天子之視聽也神」)。要做到這一點,靠的就是遍布耳目。

第三是嚴格賞罰,和領導一致就賞,和領導有不同意見就罰:

古者聖王為五刑(1、墨,額頭上刻字;2、劓,割鼻子;3、剕,砍腳;4、宮,毀壞生殖器;大辟,砍頭),請以治其民。譬若絲縷之有紀(線頭的總束),罔罟之有綱(網上提拉的繩子),所連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

古代的聖王發明五刑,就是來用治理人民的。五刑就像是絲線的紀,羅網的綱,就是用來控制普天下不和領導保持一致的老百姓的。

第四是群眾運動。光是上級懲處還不夠,還要開批鬥會。墨子說,你跟領導不一致,「萬民聞則非毀之。」

總之,墨子的這些手段,跟後來的商鞅、韓非他們已經沒多大區別。事實上,確實也有不少學者認為,二三傳之後,墨家就與秦國有莫大關聯,甚至認為就是墨家締造了秦國。

當然,我們始終不能忘了,墨子設計這樣一個世界,用心是為了老百姓謀福利。

我們可以向墨子質疑:天子最好,一切聽天子的,於是天下就好了。這固然是個簡便的法子(我們不能要求墨子理解什麼「參差多態才是幸福的本源」之類)。但萬一天子變壞,豈不是也就壞透了?——就類似於亞里士多德說的,君主制是最好的制度,但一旦變壞成為僭主制,它就是最壞的。

應該說,這個問題,墨子也是考慮到了的。所以他還留了一手,專門用來監督天子。

那就是天。

天下之百姓,皆上同於天子,而不上同於天,則菑(同災)猶未去也。今若天飄風苦雨,溱溱而至者,此天之所以罰百姓之不上同於天者也。

老百姓和天子保持了一致,但還有沒有和天保持一致,那就會發生很多自然災害,比如狂風暴雨連綿不斷,就是上天在懲罰沒有和天保持一致的老百姓。

雖然這句說的還是懲罰老百姓,但畢竟百姓和天不一致是天子造成的。我覺得這裡面已經隱含了一個意思,就是如果天災不斷,就說明天子和已經和天發生了分歧。而既然天是絕對正確的,那麼和天不一致的天子,就是可以而且應該推翻的。

就出發點說,墨子和後來的韓非他們畢竟有本質不同,——不管在現實面前,最初的動機顯得多麼蒼白無力。

第六節 奈天下何?

懷揣善良的動機,實踐起來卻是個悲劇。滿心想為人類謀福利,結果卻設計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極權社會。這樣的故事說來當然永遠令人感喟,而更悲劇的是,這並不是偶發事件。

跳出骯髒沉重的現實,關起門來開動腦筋設計出來的理想社會,幾乎就沒有不悲劇的。前面提到過的柏拉圖大師,他的共和國里的恐怖陰鬱氣氛,比起墨巨俠的大同天下,就絕不遜色半分。——墨巨俠提倡用暴力統一意見,好歹大體還算來得光明正大;柏拉圖大師可是主張政府有撒謊的特權的,他說這就像這就像醫生有開藥方的特權一樣。[16]

後世還有烏托邦、太陽城之類,隨便可以數出一大串。空想家和理想社會的關係,大概很少能逃出求種像條狗,擼完嫌人丑的輪迴。

墨子、柏拉圖們之所以會有設計理想社會的雄心,大概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整體主義者。

柏拉圖說,「萬物從大的方面來看總比從小的方面來看要容易得多」;墨子則有一個口頭禪,就是「天下」。墨子喜歡談利害,但個人很少提。說到利的時候,他總是愛說「天下之利」,說到害的時候,他總是愛說「天下之害」。事實上,墨子的文章里,幾乎沒有哪篇不提「天下」二字。

在天下之大利大害面前,個人的小小悲歡,算什麼呢?

《魯問》中有這樣的故事:

魯人有因子墨子而學其子者,其子戰而死,其父讓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學子之子,今學成矣,戰而死,而子慍,是猶欲糴,讎(售)則慍也。豈不費哉!」

魯國有個人讓自己的兒子追隨墨子學習,這個兒子後來戰死了,做父親的責怪墨子。墨子回答:「你讓你兒子做我的弟子,(學的就是隨時準備戰死),現在真死了,你惱火什麼?這就像想賣米,結果賣到脫銷卻反而發怒,不是讓人費解嗎?」

在偉大理想面前,一個人的生命顯然是微不足道的。即使更多人的生命殉葬,也只是增加了理想的光彩,著名的孟勝為陽城君守城的故事,就是如此。

《莊子.天下篇》里,對墨子有一段議論,不像儒、墨互拍那樣說得劍拔弩張,相反,態度很平和,也很沉痛:

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

墨子真是天下的一個大好人,但是,他的主張違背人的本性,一旦變成現實,天下人無法承受。墨子雖然能一個人背負著他的理想,但他要把天下帶到哪裡去呢?

奈天下何?奈天下何?

第一節 墨者之法

——墨子的遺產之一

先還說墨巨俠。和孔門不一樣,墨家有個鮮明的特點,就是他有嚴密的組織。

墨子的頂門大弟子禽滑厘對老師的態度是這樣:

禽滑厘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給使,不敢問欲。(《備梯》)

基本和奴隸沒什麼區別,連心裡想什麼,都不敢問老師。想想孔子和學生都是怎麼相處的,真是對比鮮明。——子路不爽,可以逼得老師賭咒發誓(「天厭之!天厭之!」);子貢聽到人家說孔子的壞話,則會屁顛屁顛的傳話:「老師,人家說你像喪家狗誒!」

和孔子一樣,墨子也會幫學生找官做。這樣的事例,在墨子書里可以找到很多。有意思的,是學生做官後和師門的關係。

墨子把耕柱子推薦到楚國做官。後來幾個墨家弟子去拜訪師兄,耕柱子對他們的款待很一般。弟子們不爽,跟墨子抱怨:「耕柱子處楚無益矣!」

墨子說:「未可知也。」意思是等著瞧。

不久,耕柱子送了十斤金子到墨子面前,說:「後生不敢死,有十金於此,願夫子之用也。」

墨子於是對學生們:「果未可知也。」意思是,你們看如何?

墨子又有個學生勝綽,墨子把他推薦給齊國將軍項子牛。項子牛多次侵略魯國的土地,勝綽追隨。墨子於是派人跟項子牛打招呼,讓他辭退勝綽。因為勝綽這麼做,違背了墨家「非攻」的原則。另一個學生高石子就比較自覺,當官而不能實踐師門的理想,就自己辭職回家了。

看了這些例子,回頭再看那句「耕柱子處楚無益矣」,包含的意思就顯得不僅是抱怨:第一,做官的弟子,看來被認為是有照顧同門的義務的;第二,這些弟子似乎是在請求墨子,把耕柱子也從官位上弄下來吧。

總之,墨家的邏輯就是,師門的原則,更大於官場的規矩。——今天要是有個民間組織,可以這樣操縱官員的任免,大家覺得會被怎麼定性?

孔子若地下有知,發現有人可以當老師而強悍到這個地步,心態大概很難平和:他未必認同這是合理的,但怕不可避免的也多少有點羨慕。

學生當了官,然後作風讓孔子不爽的事,實在是也有的。冉有就是典型,他幫魯國掌權的大夫季氏搜刮錢財,孔子發怒說:「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這傢伙不是我的弟子了,同學們敲起鼓來討伐他去,必須的![1]

處罰是開除學籍,並發動同學去討伐。討伐似乎沒下文,冉有後來也還是當著自己的官。對比墨巨俠的遙控自如,孔老師只透出無能為力。

墨家的掌門人叫巨子或鉅子,有學者認為,墨子當然就是第一任巨子。但另一些學者認為,這個觀點「沒有文本上的依據」,恰恰是因為墨子去世,偉大導師沒了,為了保持組織的凝聚力而塑造新權威,才出現了巨子制度。

即使是采後一說,也還是說明了墨家的組織化程度之高。前面提到過,儒家也曾想立個孔子的繼承人,結果就沒搞成。

《淮南子》誇墨子,說他門下有追隨者一百八十人,皆可使赴湯蹈火,死不旋踵。這個漢朝人的說法,可能只是推測。但後來有位墨家巨子,卻確實是做到這一點的。

楚肅王要清洗楚國的貴族,這些貴族不甘心束手待斃又無力抵抗,就紛紛流亡。其中有一位,叫陽城君。

墨子晚年,是陽城君的座上客;墨子去世,墨家巨子孟勝仍然受到陽城君的厚待。當初,陽城君把自己的封地魯陽,託付給了孟勝。楚國的軍隊,來沒收接管魯陽。孟勝決定死守。

有墨家弟子對這個選擇表示難以理解,因為實力太過懸殊,與楚軍作戰無異於以卵擊石。何況,陽城君本人也已經逃走,死守毫無意義。但是孟勝堅持,他認為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也絕不退縮的道德勇氣,才能真正使「墨者之義」煥發出璀璨的光芒。

最終城破,殉難的墨家弟子一百八十五人。和希臘人「斯巴達三百勇士」的傳說一樣,其中也有二個人本來有足夠正當的理由離開絕地,但他們仍然堅決選擇了死亡。

《呂氏春秋》的作者感嘆道,「嚴罰厚賞,不足以致此」。值得注意的是,當孟勝說明為什麼要選擇死亡的時候,沒有向弟子們提過哪怕一句超自然的力量。這大概說明,墨家已經不再需要天志、明鬼之類的教訓。對組織的熱愛與信仰,本身已經足以驚天地,泣鬼神。

《呂氏春秋》還講過另外一個墨家巨子的故事。

巨子腹(黃享)【tūn】,居住在秦國,他的兒子殺了人。秦惠文王憐惜腹(黃享)年老卻只有這個獨子,因此予以特赦。但腹(黃享)堅持說:「墨者之法規定:『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所以雖然大王為我兒子頒布了特赦,但我還是要依照墨家之法處死他。」

這個故事收在《去私篇》中,強調的是腹(黃享)道德高尚。這當然沒有問題。但它也提供了這樣一個信息:墨家是一個有自己的法律的組織,巨子依照這套法律,對內部成員,有生殺予奪之權。

這樣的民間組織,今天又會被怎樣定性?

反過來看,領袖太有權威,組織太過嚴密,也可能成為軟肋。

巨子有如此驚人的影響力,從人之常情說,怕是不少墨者都會覬覦這個位置。如果不是剛好有個超逸絕倫大夥都服氣的候選人,搶班奪權的事情,就免不了會發生。而一旦發生,充滿道德激情的組織,大概很難懂得妥協,那時,內耗、分裂就不可避免。

分裂確實發生了。

韓非子提到,墨者分裂成了三派。莊子還說,這些支派都想當巨子的繼承人,互相指責別人不是正宗,也就是「別墨」。——考慮到《墨子》書里,「別」往往是作為兼愛的「兼」的反義詞使用的,則這個詞的貶損意味,可能相當嚴厲。

對墨家這樣的黨團來說,分裂造成的創傷,比本來就鬆散的孔門當然大得多。何況,內患之外還有外憂。

古籍中有很多蛛絲馬跡表明,孟勝之後,墨家組織的重心,到了秦國。——作為工程技術人才,墨者自然為各國君主所樂於引進甚至禮敬。戰國初期,迫切需要改變其邊緣化處境的秦國青睞墨家,是毫不奇怪的事情。[2]

如前文就引了一段墨家巨子腹(黃享)和秦惠文王的對話。

秦惠文王是什麼人?他是秦孝公的兒子,即位後乾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誅殺變法的商鞅。

當然,他對商鞅制定的法律,其實不但沒什麼意見,甚至終身奉行。他所不能容忍的,是「今秦婦人嬰兒,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

君主的權力,是斷斷不容分享的。絕對君權之外,不可以有任何強大的官場或民間勢力存在。

腹(黃享)不接受秦惠文王的特赦,實際也就是隱然以「墨者之法」與「大王之法」分庭抗禮的。這樣一位雄猜的君王,嘴上或許會讚譽他的大公無私,心裡到底會怎麼想?

秦惠文王有沒有什麼手段對付墨者,不得而知。但秦墨確實飛快的發生了變化。到了這位秦王的晚年,腹(黃享)想必早已去世,出現在惠文王身邊的,是另一個叫唐姑果的墨者:

東方之墨者謝子將西見秦惠王。惠王問秦之墨者唐姑果。唐姑果恐王之親謝子賢於己也,對曰:「謝子,東方之辯士也,其為人甚險,將奮於說以取少主也(少主指惠王的太子)。」王因藏怒以待之。

東方的墨者謝子要來見秦惠王,秦惠王向唐姑果諮詢。唐姑果害怕謝子威脅到自己的地位,於是說,這個謝子是一個奸詐的辯士,他來,一定會搬出大套說辭,來騙取您兒子的信任。於是,秦惠王見謝子之前,就已經憋著火,當然,謝子的遊說也就沒成功。

依附權力,然後進讒、邀寵、誣陷……這是自居奴才的人,才會去做的事,唐姑果做起來卻是如此的輕車熟路。你再也無法把這個形象,和當年在秦王面前凜然談論天下之義、墨者之法的巨子聯繫起來。

墨子、禽滑厘、孟勝、腹(黃享)的靈魂在雲端里看到這一幕,大概也只能一聲嘆息:「他好像一條狗誒!」


任何意識形態,不管你是新儒家,還是鄉紳派,或是工業黨。只要你不反對政府主導,一黨專政,我們都可以談。

什麼,你要加強民間自由結社,弱化政府監管。來人啊,把這群反蔗拿下。


簡單地說吧:

最主要的,墨學繼承人的問題沒有解決好,也就是沒有在思想和學術上的領軍人物,導致思想和學術的傳承出現了問題。這裡面,最關鍵的問題的,墨學中人,多是社會底層人士,學術修養欠佳,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其次,也是比較關鍵的,與其他學派不同的是,墨家是有自己嚴密的組織體系的,而且其領袖,叫鉅子,對手下有生殺予奪的權力。秦以後,政治上大一統,斷不允許出現一個可能與政權對抗的團體。


墨子很像一個穿越過去的黨員,黨性太強了。


因為儒家更適合。

至於為什麼消失了,試想墨家的主張你做的到么?

除了墨者團體外,一般人很難做到,自然會消失。


孔子要恢復禮教,說明在戰國以前,中國就是講禮,周禮。

「情-禮」文化在中國的根基非常深,墨子那套可以說是異端了,沒有根基。

舉個現實的例子來說明:現在的中國骨子裡也還是官本位的文化。中產階級文化在國內這幾年挺火熱,但是中產階級文化是「人本」,」人道」主義文化的一部分。人本主義文化在國內沒有根基,中產階級文化在國內也沒有根基。在國內聊中產階級文化,多少有些空談的意思。

官本位與人本位,從這個角度有助於理解儒學與墨學的關係。

另外推薦看看李澤厚的書。


依合我國古代史來看~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儒亂但是儒向來重禮法,可教化改造性強,而且組織武裝對抗國家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墨家以行俠立世,擁有自己的組織,這一性質決定了它只能發展在亂世。在統一的國家政體面前,它就是個暴民因素,必被打壓!或者收為國用,服務於統治者!


簡單說一下。

墨子是個完全的功利主義者,他所提倡的兼相愛是為了而兼相利,認為做到視人如己就可以絕對公平從而天下太平。不過,舉個栗子,視人之父如己之父,把別人的爸當做自己的爸一樣來恭恭敬敬的孝順,這一點,臣妾做不到啊!壓力山大的後果只能是把自己的老爸當成別人的老爸一樣的鄙薄。

中國社會到底來說還是個人情社會,孔夫子的仁者愛人,推己及人更能入老百姓的法眼,純粹從外在的利害來權衡,確實難以服人之心。既然不為人信服,自然無法流傳。

不過,墨子可以說是原始共產主義的帶鹽,為了天下太平的崇高目標,自己率先過著苦行僧一樣的生活,確實不愧為偉人。但自己當偉人可以,要求民眾個個都當偉人,過著和他一樣苦行僧的生活就有點過了......


大冬天你在外面不穿衣服洗冷水澡我已經預測出你的疾病了


傳播方式:沒有抓住教育根本


一些淺見,僅供玩讀。

首先我們要明確,第一,當年董仲舒向漢武帝提出的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因此不僅是墨家,其它諸子百家除了儒家可是都沒被發揚光大。

第二,在封建專治時代,學說的興亡是和國家的統治息息相關的。而這也是最後儒家得以被重用的關鍵原因。

我們知道春秋戰國時期既是戰火紛飛的年代,又是英雄輩出的年代。俗話說亂世出英雄,但同時在經常經歷著生死離別的亂世當中,往往也可以孕育出很多優秀的思想流派。當時規模較大的幾家就是儒家、法家、墨家、道家、陰陽家、縱橫家、兵家、農家、名家等等。而這些里最適合作為帝國統治的學派就是儒家。

作為統治者他最希望的是什麼?百姓的生死國家的興亡?那是第二位的。任何的統治者,能做到皇帝的統治者,他所希望的第一點都是穩定。這在今天全球各個國家也都同樣適用。劉邦、李世民、朱元璋等等這些開國皇帝,再到中國、美國等等開國總統主席,哪個不是打天下時候告訴你要懂得反抗,坐天下了告訴你要忠君愛國?不然我們也就不用倡導言論自由了,因為沒了光腚總局,也沒了那麼多的領導;不然彼時斯諾登也就不用輾轉各國尋求庇護。

而古時候又與現如今不同。如今家家都用互聯網,全球的思想碰撞都是動動手指頭的事兒,想「洗腦」可沒那麼容易了。前腳剛說女人要遵循三從四德,後腳就看見西方國家女權主義者裸奔維權,這怎麼洗?所以現在即便書本上還是儒家思想居多,但它也退出了歷史舞台,遠不及當年的影響力。現在國家的穩定都是通過媒體,有時、有序、有向的煽動民意來達到言論束縛與自由的平衡。當然我並不是個陰謀論者,不是所有的新聞都是國家想讓你看就讓你看,不想讓你看就不讓你看,不是的。必須承認的是中國如今正在越來越開放,但它依然相較於世界發達國家而言,在信息開放度上有一定差距。

古時候不用就不用這麼費勁了。古時候信息傳播速度遠不及現在,身邊人告訴你什麼你就知道什麼,你甚至都不知道山的另一邊有海,思想的碰撞也就無從談起了。在這個前提之下,只要苛捐雜稅不至於讓人家破人亡,百姓知道循規蹈矩,遵禮重義,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也就可以了。而儒家的思想,正好符合這個條件,因此儒家也就自然而然的走上王位了。

墨家思想雖然也提倡兼愛非攻,即人要有大愛,要盡量避免衝突,但同時墨家思想也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就是要開民智,即「天志」。雖然墨家的「天志」指自然科學,但科學的進步一定也離不開思想的交流和碰撞,不然也不會有哲學是自然科學的指路明燈這句話了。同時每一次科技的進步也往往伴隨著社會的變革。最早人們剛開始會用火,到後來的農業革命,再到工業革命,再到電氣化時代,直至如今的互聯網時代,每一次技術的大幅躍進都會引起社會或好或壞的變動,因此這一定程度上也是作為統治者所不願看到的。因此墨家也和其它百家一樣,被籠罩在儒家的光環之下了。

以上。


因為墨家太激進了,而且當時的生產力註定了工人階級只能被人領導,所以就被主張差不多,只是把巨子這個人換成了皇帝而已的法家當然比墨家更有吸引力啊。墨家當然競爭不過他啊。

墨家就像馬克思主義,法家就像一共,獨尊儒術以後是二共。


被鎮壓了


因為墨家的思想不符合基本的人性,人的本能是逐利的、趨利避害的。兼愛、非攻、尚同估計也就聖人才做得到。不,估計聖人也做不到!


推薦閱讀:

以現代人的眼光看,先秦諸子百家最優秀最科學的學派是哪家?是墨家嗎?
為啥東周的百家爭鳴起源不了現代科學和政治?
先秦諸子對待易經的態度分別是怎麼樣的?
韓非子的《解老》解得好不好?
先秦儒法之爭的內涵和本質是什麼?

TAG:思想 | 中國人 | 諸子百家 | 主流社會 | 墨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