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芒:魯迅在《傷逝》中所揭示中國女性對愛情的那種「純情」,是童稚式的

例如,涓生和子君的戀愛一開始就鄙視中國數千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模式,而完全是新式的自由戀愛,它具有近代西方人的典型方式:
先是交際,談文學、談生活、談反傳統、談新世界的理想。然後是互相傾慕、關心。繼而是求愛,用了「電影上見過的方法」,即「我含淚握著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然後是公開同居,女的還同家裡斷絕了關係——這相當於西方的「私奔」。
顯然,子君的名言:「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正是西方個性自由、人格自主的回聲;而涓生的「一條腿跪了下去」,也以西方女性崇拜的騎士風度,表達了「我的身體和心都屬於你」的意思。就這樣,他們獲得了同居後短暫的安寧和幸福。
但是,魯迅的深刻處便在於,他並沒有像通常描寫個性解放的小說那樣,把重點放在人物與環境的外在衝突上,而是著力於表現人物在「安寧和幸福」的環境中的內心衝突即文化心理衝突。「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這種一潭死水的寧靜決不是真正的愛。愛應當是一團火焰,它包含生命的不安、痛苦和追求——這其實正是一種西方式的愛情觀。然而,涓生雖然也懂得,「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但卻終於凝固在安寧和幸福中,和子君一起在回憶中反覆咀嚼著往日的愛情,其結果只能是使愛情變質、變酸,消失得更快,終於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最後是無法掩飾的冷漠。這結局的原因就在於:他們愛情本身的性質,不可能為愛的火焰提供更多的燃料,不但沒有使愛情「更新、生長、創造」的基礎,甚至骨子裡也沒有這種要求和動力。
因為這種愛情雖然具有了西方式的愛情的表面形式,但實質上仍然是中國傳統的「似水柔情」,屬於《紅樓夢》中的「意淫」類型。涓生愛子君,是因為她天真、純潔、稚氣、脫離世俗,但又有「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樣一種驚人的傲氣。
但涓生卻是誤解了。他以為這句話表達了中國的女性「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其實這只不過是一種林黛玉式的孤傲。在這裡,「他們」代表世俗,「我自己」卻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它並不意味著「自己」有一個獨立行動的封閉的內心世界,它只是意味著「我」不會讓任何世俗的穢物玷污自己,而要保持自己的純潔明凈、以便像鏡子一樣地反映出她的「心上人」。所以這句話背後說的其實是:我是「你的」,「他們」誰也不能干涉我。涓生的這一誤解是致命的。當子君全身心向他敞開,把「自己」交給他,甘心使自己僅僅成為他一個人的反映時,他卻誤以為子君有了西方人那種獨立的「自我」。當子君藉助於自己心上人的靈魂而在世俗小人的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前「大無畏的」、「鎮靜地緩緩而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時,涓生卻誤以為子君的個性和勇氣比他還要堅強。其實,涓生自己的愛也仍然是傳統的。他和子君一樣,用了新式的辭彙和觀念,來裝點舊式的、滲透在血液中的傳統感受方式和感情。他對子君的愛,幾乎不含有情慾或性的意味,以至於甚至在同居後的三個星期中(也就是說,正「蜜月」中),他也只是「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


由於缺乏食物,只得把阿隨蒙著頭,送到郊外放掉。(阿隨)「還要追上來,便推在一個並不很深的土坑裡」。涓生乾的這件事是對子君心裡「純情」信念的最後摧毀。
失去了「純情」的子君還剩下什麼呢?只有冰冷的神情冰冷的心,間或還有對這冰冷的現實的不想念和不斷地想要證實。「她從此又開始了往事的溫習和新的考驗,逼我做出許多虛偽的溫存的答案來,將溫存示給她,虛偽的草稿便寫在自己的心上。」真誠的愛情結出了虛偽的果子,這是涓生始料不及的,也是與他對愛的原則性看法、即愛立足於「誠」相違背的。他想要做個徹底的人,想要將「誠」堅持到底,想要擺脫這虛偽。我在苦惱中常常想,說真實自然須有極大的勇氣的;假如沒有這勇氣,而苟安於虛偽,那也便是不能開闢新的生路的人。不獨不是這個,連這人也未嘗有!
涓生要不顧一切地「返身而誠」了。他要把他這麼晚才發現的赤裸裸的、可怕的真理告訴子君,就是:「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倘使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於戰鬥,只得一同滅亡」。他向她提到《娜拉》、《海的女人》,暗示她只有分手才是惟一的出路,最後說出了:
??況且你已經可以無須顧慮,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實說;是的,人是不該虛偽的。我老實說罷: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但這於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挂念地做事??。
子君的反應是沉默的,然而也是可怕的,這是她心中兒童赤子式的純情的迴光返照:
她臉色陡然變成灰黃,死了似的;瞬間便又蘇生,眼裡也發了稚氣的閃閃的光澤。這眼光射向四處,正如孩子在饑渴中尋求著慈愛的母親,但只在空中尋求,恐怖地迴避著我的眼。
涓生到這地步,仍然未能理解子君,仍然為子君的愛的假象所迷惑,仍然幻想他們是兩個獨立人格的平等的愛,一旦分開,這兩個人仍可以獨立地到社會上去爭取自己的生存。

娜拉出走固然可能淪為妓女,或死於溝壑,「但她不顧一切地出走這個行動本身卻是偉大的、驚天動地的」。中國女性卻還談不上出走以後會怎樣的問題,因為她們還根本沒有這種要求。

我不應該將真實說給子君,我們相愛過,我應該永久奉獻她我的說謊。??
我以為我將真實說給子君,她便可以毫無顧慮,堅決地毅然前行,一如我們將要同居時那樣,但這恐怕是我錯了。她當時的勇敢和無畏是因為愛。我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
這是對中國傳統以「誠」為核心的文化的深刻反省。向來沒有人對自己的誠實、對自己的說真話進行過自責,涓生卻為此而懺悔。他看出,「這種「誠」骨子裡正是一種怯懦,是「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因而是比虛偽更大的虛偽,即偽善」。
涓生終於成熟了: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我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
這是對中國傳統道德人格的全面反叛和公開宣戰。在這個道德的世界中,在這種溫情脈脈的氛圍中,他看到的是四圍廣大的空虛和死的寂靜。

不承認人格具有「面具」的性質,或是沒有勇氣承認最赤誠的心靈呈獻都只不過是一副人格面具,而要求在人與人之間、哪怕夫妻之間毫無隱瞞地袒露出自己全部的內心,其結果只會逼使人們生出更大的虛偽和更巧妙的說謊。
「一對形影不離、幾乎沒有任何各自單獨的空間的愛人,實際上也正是一對互相監視、互相盯梢的仇人」。只要有一方稍微想要超出這種兒童式的被監護狀態,這種仇恨就會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因為這種關係的確是壓抑人的自由本性、腐蝕人的獨立人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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