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兒童文學入門（3）——庭院與童年
繼上一篇冒險小說系譜之後，本應當進入到神話傳統影響下的兒童文學，但是寫的時候發現這個脈絡需要查閱太多資料，寫的不太順暢，所以跳一下進入本回的主題——庭院與童年。
說到英國的庭院，大家腦海中或許已經浮現了《愛麗絲漫遊奇境記》電影開端喝下午茶的庭院，或者是各個世界名著翻拍的電影中，衣著華貴的公子小姐們喝茶散步的花園等等。庭院在英國歷史文化中發展已久，不僅成為一個國家的文化記憶，同時也在人的一生中烙下印記。本篇選取的代表小說是女作家菲利帕·皮爾斯的湯姆的午夜花園 。（1958年）
???故事梗概：
說到這本小說，相信很多朋友們的童年應該有這本書的影子。
暑假裡暫住在姨媽家的湯姆每天晚上睡著時，會發現樓下的鐘會敲上十二下，白日里荒廢的後院此時變成了一個美麗的花園，在那裡湯姆認識了小女孩海蒂，並成為了好朋友。但是每一次湯姆在睡覺時偷偷溜進花園，卻發現海蒂時大時小，她的服裝也和現代的樣子很不相同。直到有天湯姆在大鐘上裝飾的天使後面發現了一行字」已經沒有時間了（Time no longer）「，海蒂也漸漸開始忘記湯姆的存在，這讓湯姆加速了揭開謎底的腳步……
通常情況下，這本兒童文學作品是作為」時間幻想小說「的角度進行分析的。其中也穿插了很多湯姆向大人詢問時間本質等對時間的討論。湯姆在故事中不僅可以通過花園的門穿越到過去的時代，但是那裡湯姆的時間和海蒂的時間的快慢、順序都是不同的。湯姆在現實中一個多月的時間，庭院已經經歷了四季變幻，海蒂也從一個很小的小女孩變成了訂了婚了姑娘，而湯姆雖然進入了幻想空間，但他的時間獨立在那個幻想空間之外。並且每次湯姆從花園離開回到自己床上時，時間也只過了短短几分鐘而已。
有些遺憾的是，小時候雖然見過這本書，但沒有讀過。去年才第一次讀了這本享譽盛名、獲了美國卡耐基文學獎的兒童文學作品。大概因為一開始腦海中已經植入了」時間幻想小說「的設定，已經知道湯姆在不停地穿越回過去的時間，而現實躍入幻想空間的分界線則是壞掉的鐘的十三聲鐘鳴，所以對結尾揭曉的謎底抱著很高的期待。但是最後讀到結尾時，對作者皮爾斯所解釋的時空穿梭的原因卻久久不能接受。
（下面是劇透）湯姆寄住的姨媽家三樓住著脾氣古怪的巴塞洛繆太太，她在夏天裡回想起自己的少女時代，太渴望回到過去於是做起了小時候的夢。而湯姆因為成天關在家裡迫切想出去玩，於是湯姆和巴塞洛繆太太的夢就重疊到了一起，或者說湯姆在夢裡進入了巴塞洛繆太太的夢，和巴塞洛繆太太夢裡的少女海蒂（也就是小女孩的巴塞洛繆太太）一起玩耍。而巴塞洛繆太太也因為湯姆在夢裡陪著她玩而感到非常開心。
（劇透結束）
不過本篇並不把重點放在時間穿梭上，關於」時間幻想/時間旅行「的兒童文學作品在之後會有專門一篇來寫。下面主要講一講人們心中的庭院/花園情節，以及庭院作為孩子們天真爛漫的遊樂場所，在兒童文學作品中的意義和作用。
???庭院的歷史：
中世紀時期，主要是王宮貴族以及富裕階層因為擁有大量土地，開始重視對花園的建造。此時的風格主要是四方形，以遊樂為主。修道院也有自己的土地，但主要種植藥草等，以實用性為主。
12世紀開始，隨著越來越多人對土地的擁有，中世紀花園風滿滿盛行。主要是城堡、宮殿、莊園、農戶和修道院的花園。典型代表有溫莎城堡Windsor Castle）、倫敦塔（Tower of London）、威斯敏斯特宮（Westminster Palace）、里士滿公園（Richmond Park）等等。（點此引用頁面BBC：走進英國-花園有故事）
16世紀，亨利八世執政時期，王宮貴族和富裕階層依然是花園的主要擁有者，這個時期花園的主要風格傾向於設計成幾何學的樣式，並放置許多日晷（日時計）和噴水池，也有很多設計成打結的樣飾或是迷宮樣式的花園。而此時由於亨利八世的廢除修道院運動，修道院的花園在這一時期沒落了（參考英格蘭宗教改革）。但是整體上掀起了園藝設計的浪潮。
（16世紀以打結為裝飾的庭院，Hamliton Gardon，參考http://kiwigoodlife.blogspot.jp/2015/03/a-little-bit-of-tudor.html）
17世紀時，園藝發展地更加精密，富裕階層的庭院也大量引進了海外的花卉、果樹等，庭院的樣貌發生了較大的變化。
18世紀時，庭院由精密的幾何形狀和複雜的植物裝飾演變成更加自然風景的樣貌，英式造園藝術開始追求自然。林蔭道、綠色雕刻、圖案式植壇、平台和修築得整整齊齊的池子被天然牧場的樣子取而代之，花園以草地為主，生長著自然形態的老樹，有曲折的小河和池塘。18世紀下半葉，浪漫主義漸漸興起，在中國造園藝術的影響下，英國造園家不滿足於自然風致園的過於平淡，追求更多的曲折、更深的層次、更濃郁的詩情畫意，自然風致園發展成為圖畫式園林，具有了更浪漫的氣質。
19世紀的維多利亞時期，園藝開始在大眾生活中普及，常見的有田舍農家的前庭小院和後花園，花壇、石子路和來自世界各國的花卉也廣泛被採用。被稱為「cottage garden」的鄉村自然的風格也影響了富裕階層的園藝設計。英國這個「充滿園丁的國度」確實給人一種厚重的歷史感又不失閑適優雅的自然慰藉。
《湯姆的午夜花園》里花園的風格就是維多利亞時期，而且湯姆從海蒂的衣著上也推斷出她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1837~1901年）。書中對花園的模樣進行了詳細地描寫：
他看到了花園在不同時間，不同季節里的景色。最美好的季節是陽光明媚的夏天。初夏時節，草坪的月牙形花壇里風信子花還開著，圓形的花壇里種著羅香蘭。漸漸風信子凋謝了，羅香蘭被拔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紫羅蘭和紫菀。花房旁邊有一排修剪得十分整齊的灌木叢，中間有一個空隙，好似被一張大嘴巴咬掉了一大塊，在這個空隙上，擺滿了盛開天竺葵的花盆。在通往日規那條路的兩旁，開著鮮紅的罌粟花和各種玫瑰在夏天的黃昏，櫻草開的花象一個個小月亮。夏末，靠牆邊梨樹上的梨一個個包上了薄紗口袋，防止蟲咬。——第六章 穿過木門
書中對花園的描寫十分詳細和真實，在一筆一划描述花園的植物和果樹時，彷彿時間踏踏實實過去一般，而實際上湯姆在花園裡的時間只有幾分鐘，又給人虛實交錯的不可思議的感覺。
如果去英國參觀花園時，能一邊對照著不同時期的花園風格，以及可以聯想到本書中花園作為湯姆、海蒂和海蒂家三兄弟玩耍的情景，應該會很有意思吧！
???庭院/花園意味著什麼？
《湯姆的午夜花園》中描寫的花園是維多利亞時期理想的花園。18世紀開始英國率先開始工業革命，開始工業化浪潮。農田大幅度減少，出現了大量的城鎮房屋（town house），作為童年時代象徵的田園風光、自然風景的喪失，很多人出現了懷鄉的情緒。
本書作者皮爾斯創作本書的靈感來源於她的童年，她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父親原本在一個麵粉廠工作，那個麵粉廠有一個大花園，後來擔任麵粉廠農場主時忙於工作，因此皮爾斯只能一個人在大花園裡寂寞地度過自己的童年時光。
這裡我有兩點想和大家討論的：
?一點是8090年代出生的孩子在中國也同樣經歷著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代出生的孩子在出生下來就必須要適應日新月異的變化，曾經的鄉村田地也變成了灰塵飛揚的城市化建設的產物。那麼這一代孩子們的鄉思愁緒比起英國工業化時期孩子們心理變化又有哪些不同呢？又產生哪些新的心理問題和精神危機？這一代孩子們的鄉愁在幻想小說里要怎麼撫平呢？
?另一點想和大家分享的還是在第一篇中提到的蔣勛說紅樓夢裡的觀點。在蔣勛細說紅樓夢時，也是反覆提到」大觀園是一個青春王國「，象徵著被保護的青春可以在這裡肆意舒展。讀到這個觀點時 我就立刻想到了《湯姆的午夜花園》和另一本美國作家伯內特的《秘密花園 》。都是將花園/庭院作為童年和無憂無慮的庇佑場所進行描寫的，那麼東西方在描寫這樣關係時有什麼樣的不同，花園是開放式/封閉式還是半開放式呢？花園可以保護哪些東西但又限制了哪些東西呢？花園在東西方的語境里有哪些相同和不同的部分呢？
希望對這兩個問題有感觸的朋友可以留言交流~
在本書里，花園無疑代表著幸福的童年，巴塞洛繆太太和湯姆都渴望在花園裡玩耍，海蒂在初登場的時候也自稱自己是一位公主，這裡是她的王國。
小姑娘毫不猶豫地把頭抬得高高的，鄭重其事地告訴湯姆：「請叫我哈蒂公主。我是一位公主。」——第九章 哈蒂
「我以後什麼秘密也不告訴你了！」哈蒂急了。湯姆知道她這話只是說說而已。湯姆激使她找亞伯核實，她卻沒有去，這樣湯姆可以不相信她說的話，而且可以不相信她是公主。
不過，她確實把這座花園變成了她的王國。——第十章 遊戲和故事
花園是孩子們的遊樂場，是孩子們的王國，也是伊甸園（海蒂最開始時拿了一隻蘋果）。不過在最後海蒂忘記了湯姆，湯姆也再也打不開花園的門時，花園又有了失樂園的意味。
充滿生命力的花園將孩子們的世界和外界的成人世界分隔開，保護了孩子們的純真和快樂，不過保護也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受到限制，海蒂在花園裡想要看外面的風景卻又爬不上樹時，只得央求爬到樹上的湯姆給她描述外面的世界。只有在最後一個湯姆和海蒂離開了花園，穿上溜冰鞋沿著結冰的河滑向伊里的大教堂時，在那裡海蒂告訴湯姆她訂婚了，同時也忘記了湯姆的事情。也意味著花園保護不了孩子們不去成長為一個大人。
這裡我想到，孩子雖然會有懷著不想成長為大人的想法，但還是一瞬一瞬地變成了大人，但是究竟哪一個瞬間真正完成了變成大人的飛躍呢？每個人或許都會經歷這樣一個」儀式「一樣的事情才感悟到這個事實吧？
???對戰前經典兒童文學的顛覆
《湯姆的午夜花園》之所以受到極高的評價，因為它挑戰了過去兒童文學作品中彷彿是」約定俗成「的happy ending。不知大家有沒有發現，在閱讀20世紀50年代前的兒童文學作品時，看到的幾乎都是」皆大歡喜「或者仍有希望的結局。但是從20世紀50~60年代起，從西方開始，這種兒童文學作品中彷彿已經默認為定理的」幸福的結局「已經被打破了。越來越多的作品結局以死亡、悲傷的領悟、分離、或是一種不確定為結束，也更加接近並非所有的故事都有圓滿的結局的現實。
這本書是早期出現這種傾向的兒童文學作品之一， 相對於19世紀~20世紀初期中描寫兒童的理想國的《彼得·潘》和《秘密花園》兩部作品來說，《湯姆的午夜花園》展示的是兒童文學的另一種價值。《彼得·潘》的結尾是彼得·潘回來找溫迪，但是發現她已經當了媽媽，於是帶著溫迪的女兒繼續回到永無島冒險，當她再長大時，彼得·潘還會繼續回來找下一個小孩子，幻想和冒險永遠繼續不會停止。《秘密花園》則是講一個荒廢的花園和一個脾氣古怪病怏怏的小男孩科林如何在小女孩瑪麗的幫助下重新煥發出生機的（最後重生的花園還順便拯救了瑪麗的舅舅，也就是科林的爸爸），故事的結局是在春天以一幅充滿希望和憧憬的畫面中結束的。
而《湯姆的午夜花園》里的花園呢則是在湯姆和海蒂滑雪的冬天裡結束的（雖然現實世界中仍然是暑假），這種以象徵著結束和失去的冬天，或許意味著湯姆心中某些孩子的地方已經結束了。在故事開頭湯姆曾經提起關於自己的姓氏「Long」，或許也暗示著純真無憂無慮的孩童時代太長了，也在冬天的花園裡結束了。湯姆也接受了不能再進去花園的事實，大概也表明了人就是在失去和接受失去之後長大的這個過程吧。當然冬天也以為著死亡後的再生，皮爾斯在這裡的設置給我們留下了很多解讀的想像。
???There should be time longer
文中出現了關鍵的一句話，是在鐘上的天使雕像上「There should be time longer」，讀起來也是奇奇怪怪的話。湯姆在讀到這句話時，更加加深了對時間本質的疑問，時間究竟是什麼？對於每個人來說時間一樣嗎？時間究竟存不存在、存在於何處呢？
這句話可以解讀出幾種意思，時間是有限的（「已經沒有時間了」），以及從時間中解放出來（」時間應該不再存在了「）。以及我們人所經歷的時間有身體上的時間，也有心理上的時間，有具體可感的時間也有抽象難以計算的時間。這句話還有人這樣進行解讀，基督教（書中也出現了基督教相關的情節）聖約翰給人類的啟示中說「神明審判人類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具體原話沒有查到，希望了解的朋友們告知），也給了我們另一種理解時間的可能。
另外關於研究時間的學者喬治·普萊（Georges Poulet，1902—1991，比利時著名批評家，日內瓦學派主要代表之一）其主要研究成就為「人類時間研究」四部曲，分別為《人類時間研究》（1949）、《內心距離》（1952）、《出發點》（1964）和《瞬間的尺度》（1968）。想要進一步了解時間這個玄妙的「東西」的朋友們可以去課外延伸閱讀一下。
但是說起關於探討時間本質的兒童文學作品，一定是德國作家米歇爾·恩德的《毛毛》！這本書一定會讓大人和小孩都為之驚呼，時間竟然是這樣！能把帶著哲學意義上的時間寫成兒童文學作品的，一定是毛毛。真是太愛毛毛這個小姑娘了！
這篇文章寫到這裡差不多就要結束了。花園作為童年的象徵之一經常出現在兒童文學作品中，除此之外日本女作家梨木香步的《西方魔女之死》（花園作為治癒的場所），和《里庭》（後院作為潛意識裡未知領域的探索），伊恩·麥克尤恩的《水泥花園》描寫的失去父母的四個孩子生存下去又超越倫常的故事（略驚悚），還有繪本《走進生命花園》中看過海洋、森林、眼淚、戰爭後的生命花園（強烈推薦！），大家耳熟能詳的繪本《花婆婆》——把世界變成一個充滿愛和美的大花園，現實中還有美國塔莎老奶奶的《塔莎的花園》，也充滿著安詳和治癒的能量，和花花草草進行生命的溝通，自己也一定會找到答案。
最後，好想也在自己的心上種上一大片花園，即便傷心流眼淚的時刻，也希望能繼續在心上種上芬芳的花朵呀?
謝謝閱讀！祝夏安！
孔陽君
from 繪本與童話之森
推薦閱讀：
※拉娜·雷恩（Lana Lane）
※因被一隻吉娃娃嚇到，英國郵遞員小哥拒送這家快件
※在倫敦吃抹茶甜品，你需要知道的12家店
※血腥瑪麗與伊麗莎白（13）教義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