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正教神學的拯救論是否會導向一種伯拉糾主義?

東正教神學的拯救論較為重視人的自由意志對其自身與基督恩典的結合中所發揮的作用與地位,教父馬克西姆認為,正教的救恩乃是基於分有和共享的理念,既不排除恩典也不排除自由意志,而是假定二者的合一與協作。而布爾佳科夫則認為正教里「神的恩寵使人得救,而人不能靠自己的權利增加自己身上已獲得的恩寵,而應該運用自由意志把握恩寵,在基督的基礎上於自身中創造似神性」。個人認為,在拯救論上對自由意志的功用和地位重要性排序的話,應該是東正教大於天主教大於加爾文宗,這是否讓正教的拯救論有傾向於伯拉糾主義的危險?該如何理解和區分東正教里運用自由意志與伯拉糾主義的微妙不同呢?還是說正教的拯救論屬於一種半伯拉糾主義?


我沒有受過專業的神哲學教育,很可能業餘學習者也算不上,膚淺無知地說下這個自己對這個的理解。順帶一提 ,這本書《東方基督教世界的精神》是漢語世界比較好的一本譯作,道風書社的這幾本相關的譯作的翻譯水平都還不錯,而這一本是比較核心但卻對外行讀者比較友好的信理史,建議有興趣的都可以買來試試,作者是路德宗牧師,後皈依正教的帕利坎(Jaroslav Pelikan)教授,現代信理史和神學史學術界的泰斗。

布爾加科夫(Sergius Bulgakov)大司祭的那本《正教信仰學說闡述》(The Orthodox Church)作為大陸出版為數不多的正教信仰入門讀物還算不錯的。不過要注意的是,他的索菲亞主義(Sophiology)被俄羅斯正教會宣判為一種異端思想,他在這本書裡面宣傳和引薦過這種異端思想及相關著作,這就不要去讀了。

說實話,提問者的這個問題本身提的比較奇怪,因為至少通過一些對雙方基本的了解,我們可以發現伯拉糾主義與傳統基督教神學(正教)有本質的區別

伯拉糾主義首先相信「原罪並沒有使人的本性遭到墮落」,這是與任何所謂「三一派基督教」都不相符合的信仰,因為從傳統基督教的「人論」上來說,正是因為人的違命使罪惡進入了世界,而人類的本性遭到敗壞,此為倫理之惡(人性層面)與自然之惡(物質層面)的直接緣故;接著這個英國修士伯拉糾認為「人可以通過自由意志的能力在道德上的克修來達致一個無罪的生活」,同時一些觀點也被歸名於他名下並被認為是他的這種教義的最終結果,如「人類可以通過自身全然的努力獲得救恩」。

他雖沒有否認上帝的恩寵對善工之援助的作用,可是這種錯置的邏輯,卻顛覆了傳統基督教(O和C)恩寵論的基底——人雖是上帝救恩工程的合作者,但人的救恩與神化完全來自於上帝。作為信仰生活之極致的修道理想,本身也是基於上帝的降生受難復活之天啟恩寵並在教會生活中領受自天的奧秘所做的努力。試想一下,如果人能夠通過自由意志的能力達致無罪的生活,那麼本來基督所立的聖教會作為恩施聖神能量之源泉的意義也就不復存在,可在聖福音中確鑿所傳的是:「教會是唯一的根基」;人如果能夠單單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救恩,於經世學層面上帝所行的一切事績,也就流於枉然。這樣的思想最終難道不會發展至否認教會生活,教會聖傳承乃至救恩歷史本身嗎?這裡列舉了伯拉糾主義與幾位教會教父在自由意志上之教導的對比Pelagianism

有人對「人神合作論」之所以報以質疑的角度,甚至還將其與伯拉糾主義聯繫在一起,那是因為通常這些人並不理解傳統基督教信仰所教導的「創世的目的」、「人與世界受造的目標」以及人論等相關的信仰內涵。

簡單來說,正統基督教信仰認為,人與世界的受造的終極目的是達致與上帝的完滿合一,在保持受造物的純正本貌之下在上帝的恩寵中分享上帝性,但人本質依舊是人,卻無限地趨向神聖。就如聖福音《裴特若書信二》1:4提到

(祂)借著自己的光榮和德能,將最大和寶貴的恩許賞給了我們,為使你們借著這些恩許,在逃脫世界上所有敗壞的貪慾之後,能成為有分於上帝性體的人。

所以,在正教信仰中人的本性並不是一個「固定的」狀態,在初造之人(始祖父母)出於上主之手時仍還未成就受造物之首絕頂的形貌。又如一份歸名於聖大瑪喀里(Macarius of Egypt)名下的講道著作中提到過

如果人的本性尚在赤子狀態,未曾受到來自天國的祝福,那麼這種本性還達不到善。

人若將意志轉向自己及其他受造物本身,卻不朝向與上帝的合一,他/她就完全沒有作為受造物之首的「人性」,相應的,人若越是趨向上帝,他/她也就越擁有「真正的人性」。對於創世者的目的而言,「真正的人性」就是人類受造於造物主的肖像,人類的本性包含著趨向神聖性的渴望,這亦指明始祖父母在受造時的使命——他們本應該在曾經完美情態下,通過自由意志的抉擇繼續趨向神聖存在,以此未墮落的人同世界在與上帝的完滿共融中臻至善境。

上帝對人的愛體現在祂創做萬有的目的上,雖然人類的墮落與這目的背道而馳,但正由於上帝對世人的憐愛,祂屈尊降世,為人類受難,並在復活中戰勝了原罪與死亡。這就是為什麼布爾加科夫神父提到人可以「在基督內創造似神性」,基督成為了墮落之人繼續完成受創時的使命的必須途徑,聖子位格本身亦即預示表現著人類成全之終的至聖至潔之絕卓的模樣,我們的神化之旅其實就是一個效仿基督所行奧跡——「基督化」的過程。因此在基督教歷史的很早期就出現了修道主義運動並由東方散布至西方,為使全身心乃至整個人性存在都參與這被恭奉稱為「再創造」的進程,很多基督徒就以獨修或駐於修道院中度群體生活的方式追尋這「新約福音的理想」。這完全以神化為目標而棄絕一切外物,心無雜念地趨向神聖化的一種存活方式,也難怪會被聖教父聖大巴西略會認為「是基督徒在接受洗禮時,許諾委身於上帝的合理後果」。而在這神聖的事業中就包含著「天人合一」之真道的兩大必需要素:恩寵自由意志

正教西方的蒙福者聖奧斯定司教雲

上主之子成為人子,為了祂能使人的眾子成為上主的眾子 。

亞歷山大里亞的聖教父阿塔納修斯雲

祂成為我們之所是,為要使我們成為祂自己之所是—— Α?τ?? γ?ρ ?νηνθρ?πισεν, ?να ?με?? θεοποιηθ?μεν

達維德聖王所作聖詠雲

我親自說過:你們都是神,眾人都是至高者的子民。—— 《聖詠集》82:6

聖經舊約的《聖詠集》中對 你們都是神的宣告,不應該被理解為人憑本性或在當前處境下擁有神化的能力,唯有憑著上帝的嗣立和恩寵,人才能實現神化的圓滿,領受這崇高的尊名。否則,神化將不是上帝的恩賜,而是人性本身的成就。聖默西盎說:並無受造物可以憑自身的本性成神,因為上帝是不可把握的,除非憑藉於祂的恩寵 。神化在人類力量之外,只關乎上帝神能的運行。對恩寵為成神之根本的這種決然不懈的堅持,並不是要排除人類自由意志對神化進程的參與,因為,又聖默西盎宣明道:聖神並不慫恿非情非願的,卻只將渴慕切盼者聖化成神 。

正教會特別敬禮基督在大博爾山上向宗徒們顯聖容的事迹與聖像的原因即在於,基督之聖容不光彰顯出上主的榮耀,且更加表明了成全之人的真貌。基督化——聖化——神化作為聖教會信仰生活的終極目標決定正教神修傳承的本質因素和品味。神化的教義在正教歷史上的偉大繼承者包括6世紀的亞略巴古的聖狄奧尼修斯、7世紀的君士坦丁堡的宣信者聖默西盎、11世紀早期的新神學家聖西免和14世紀的阿托斯聖山修士司教聖額我略·帕拉瑪。這些聖人是對神化教義(Theosis)的詳盡闡述以及全面體系化做出突出貢獻的聖教父,而如今的正教信仰之精魂確是這些聖教父的神學與克修傳統的後裔和本身。

在提問者的書頁上,我們可以看見出自宣信者聖默西盎的著作上的一句話:

救恩終究要依靠我們自己的意志 ——《退隱的生活:論修道生活的規則》(The Ascetic Life : a discussion on the monastic rule of life

在同頁書上,帕利坎教授不是也隨即對此做出評論說了嗎?伯拉糾主義和奧斯定主義之間對立所體現的二分法,在聖默西盎的思想中沒有立足之地,聖默西盎強調的是聖子的身份是上帝的贈禮,亦是人類的成就,兩者密不可分

以我個人理解看來,事實是顯明的上帝所賜予人類的救恩與恩寵從一開始就是欽定的——上帝必然因著對人類的聖愛而賜予人類恩寵,這就是祂創造人類的目的,上帝的這個必然的意志絕不改變,祂永恆地寵愛著人類。

接受拒絕祂的不穩定因素則在於人類自由意志本身,而按照CS路易斯的話說就是上帝創造人類賦予他們自由意志,若強迫人類接受祂,就既不能體現上帝對人類之愛也不能體現人類對上帝之愛。自由意志帶來的風險雖然是人類的墮落,但它本身也可以產生人類發自內心全然地對創造者的渴望,這才是最真實且唯一真實的人與神之間的熱愛。

而正教信仰升華了這種論述中意義人在接受對上帝正確的信仰之後,他/她依舊需要運用自由意志繼續前進,他們還要在全程中繼續以心、神、智全然地熱愛上帝,以自由意志奉獻靈魂和肉體並惠及整個受造界的方式不斷地欽崇上主。引用提問者所示布爾加科夫神父的論述來說就是

上主所完成的是救恩的客觀方面、拯救的基礎,而拯救的主觀方面、對拯救的把握,則是由人類來實現的。

所以,不光接受信仰完全在於人自身的意志,在向救恩的艱苦的進發和戰鬥中,我們「終究要依靠自己的意志」。也正是如此,上帝才會基於我們的選擇和意向賦予我們一切所需的力量和恩寵。對此最直觀的表現即是,人只有接受了正統基督教信仰,他們才能夠在教會中領受奧秘的聖事,而若他們不與世俗的思想與罪惡的生活抗爭、由衷地悔改,他們就不能領受作為屬天神糧能夠世人帶來最大恩寵的聖體血。

我實在不確定「半伯拉糾主義」這個定義是不是最開始出自抗議宗信徒們對天主教信仰的指控,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會以同樣的概念指控正教信仰。如果我們對抗議宗加爾文主義的理解沒有錯誤的話,他們認為人的救恩與喪亡同是上帝所絕對預定,但這就摧毀了傳統基督教在人自由意志的教導上基本邏輯。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是秉持蒙福之奧斯定的思想的天主教的終極形態,但是這毫無疑問跟天主教信仰本身有本質的差別。或許可以說不光是「唯獨聖經」的錯誤預設和思維使抗議宗全體宗派與傳統基督教相隔成為天壤之別的宗教,這種加爾文主義的「預定論」也使其信奉者與基督教的本貌愈行愈遠。

我們在上面已經提到,在救恩的歷史中,人必須是要做出積極的回應的,並且一直都是積極的合作者。如果我們對「預定論」的內涵沒有理解錯誤的話,它就如伯拉糾主義的極端反面,「預定論」的思想否認人的自由意志的作用,因此人將不再是人,更沒有「真正的人性」。對於救恩,人是絕對被動的,人會接受信仰全是由於上帝絕對權柄與意志的體現,而這樣被預定了的人必然不會失去信仰,而失去信仰的人必然沒有被預定。與此同時,人由於全然的敗壞而無法通過自身的原因做出任何真善美的行徑,預定論的信奉者們也就不能承認「道德律」這種概念的存在。

對此,同樣可以用布爾加科夫神父的論述來回應抗議宗的這種觀點

對於人來說,只有對自己得救的被動信仰是不夠的,這種被動信仰使人駐留於對自己的罪孽性和無能為力的意識中,使人相信自己在上帝的審判中會通過某種外來的大赦而被赦罪。

一位主內的正教前輩戲謔地以數學的語言解釋過加爾文宗與正教信仰之間的區別:

加爾文主義者的公式是:1000000+1=10000011000000代表上帝的恩寵1代表人的自由意志。因此,他們認為,人的合作是在上帝的工作上又加上了一些出自人自己的東西。故此,他們反對人與上帝合作的概念。

但實際上,正教與天主教的「人神合作論「卻是:1000000×1=10000001000000×0=01000000代表上帝的恩寵,1代表人的合作,0代表人的不合作。因此人的合作並非是在上帝的工作上附加出自人本身的東西,卻恰是若沒有人的合作,上帝的恩寵也無法產生意義。

說到底,正教的希臘教父傳承從不認為「恩寵」與「自由意志」之間有任何對立,按照美國著名正教神學家及教父學學者梅廷多夫神父(John Meyendorff)所言

在希臘教父們看來,人的本性與恩寵並不對立,它們互為前提。如果本性放棄了它的固有屬性—— 與上帝共融的趨向,並放棄了在對不可認識者的認識中不斷深化自身的努力,那麼它就不再是真正「符合本性的」了。

最後的結論是:正教的救恩論根植於上帝啟示中的創造論人類學,為教會所訓導,由大公會議所欽定,被正教教父聖師所宣揚。伯拉糾主義與正教信仰毫無關係,它是錯誤與異端的,它被以教會聖教父蒙福的奧斯定為代表人物的北非教會抵制與抨擊,在413年伯拉糾本人甚至被教宗聖英諾森一世所絕罰,他的學說也被一系列教會的地方會議和431年的第三次大公會議所譴責,它與抗議宗的加爾文主義都是將基督徒導向歧途的錯謬邪信。

著名神學家拉辛格教授在他的義大利語著作《凝視基督:信仰、希望、愛德的善表(Looking at Christ: Examples of faith, hope and charity)》中對此評論到

同樣罪惡的另一方面就是那種伯拉糾式的虔誠。他們不想要上帝的恩赦,他們根本也不想要上帝賜予他們任何贈禮。他們想要的僅僅是一種「自律感」。他們不要望德帶來的希望,只想要出於自身努力的保障。他們的目標只是通過包括祈禱與善工在內的一系列對信仰行為嚴格的操練,來取得通向救恩的權利。他們缺乏的正是謙遜,而這才是實踐愛德的關鍵,因為我們通過謙卑自下而領受上帝的恩賜,並不是由於這是我們應得,或是由於我們的行為.....

作為一個伯拉糾主義者可能會洋洋得意地這樣說到:

跑步會讓人成為唯物主義者而正統基督徒們則會眾口一詞地宣認道


瀉藥。

關於正教和佩拉糾主義之間的區別。

我引的是V. Lossky的一個觀點。Lossky認為「佩拉糾爭論」是一個西方教會特有的神學問題,其根源在於認為自由意志與上帝恩典之間存在某種衝突。然而在東方教會中,真自由就是在上帝的恩典之中,因此就不存在這樣一個問題。

佩拉糾主義在某些方面表現得確實近似於東方的觀念,所以佩拉糾主義在東方一度並不缺乏支持者;同樣,西方教會也一度分不清佩拉糾主義與東方教會觀念之間的差異。

粗略地說,其實如何區分佩拉糾和東方教會觀念,不在於是否看重個人努力和意向,而在於是否認為個人自由與上帝恩典之間是否必然發生衝突。

當然我亞父認為,Lossky對奧古斯丁的了解可能還不夠多,有可能源自一些東西方教會之間的誤解,以及一些「歷史簡化」的結果。他認為,實際上奧古斯丁表達的也是這樣一種觀點。


不僅僅是東正教了,像天主教,聖公會,衛理公會這些只要是強調神人合作的宗派都有半伯拉糾主義的傾向。

就我個人認為,神人合作也好,神恩獨作也好,都是神做工的方式,只要相信恩典是白白賜予的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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