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仔隊里的未成年人

搜查童工的執法行動後,14歲的我失去工作。為了糊口,我進入一家調查所里做了「私家偵探」。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01 個故事

十四歲那年,我輟學去廣東打工。那時我最討厭的,是當地的勞動監察部。

烏壓壓一片藍衣走街串巷逮童工,鬧得工業區雞飛狗跳,緊接著老闆就讓我馬上從宿舍收拾細軟滾蛋。

沒了工作,我整天待在日租房裡,無所事事。手裡積蓄所剩不多,就連出門吃碗面,也得配上大半碗免費的泡蘿蔔,吃完屁放個不停,回家就拉稀,拉完沮喪地發現肚子又空了,這五塊錢花得不值。

打電話給我爸,他答應一周給我兩百塊錢,還義正言辭地說:「不能給多,怕你吸毒。」

留在廠里的老鄉答應幫我瞅著,風頭過了,就叫我回去工作。接到他電話時我高興壞了:「是不是那群斷我活路的孫子們終於肯打道回府了?」

他說檢查還在繼續,不過給我在熟人那找了份工作。我問多少錢,他說一天一百包吃住。當天我毫不猶豫就按照他給的地址尋過去,誰管那是什麼工作?一天一百,還包吃住呢!

工作地點是棟廠區小樓,門口掛著某某調查事務所的燈牌。公司在第二層,其餘兩層是做亞克力面板的工廠。辦公室很悶熱,天花板很矮,裡面有個綠皮冰箱,還有到處亂竄的蟑螂,總體來說十分「廣東」。

老闆是個本地人,陷在掉皮的沙發里,肥碩的腦袋上蒙著一層油膩的小汗珠。他用生疏的普通話讓我把身份證給他看。我說沒有身份證,他狐疑地打量著當時只有一米六的我:「我們介里唔招童工啊。」

我以為這工作黃了,準備離開。他叫住我:「不過你系沒身份證的話,一天幾有六十塊。」他看我停了下來,又急忙說:「我介里做工有包三餐唉!」

沒有任何的書面協議,我點了點頭,他就把我當作員工開始使喚了,讓我上大街貼小廣告,我不禁懷疑這是家騙子公司。

我貼了一星期的小廣告,周圍大街小巷的電線杆都讓我給「臨幸」過。紙上的內容很尷尬,一個戴著高檐帽的男人側影佔據了半個版面,旁邊寫的是「小三剋星」,底下是「捉姦、舉證」四個大字,以及一個聯繫方式。

我慢慢認識了公司里的同事。除了周三晚上,大家會聚在一起吃晚飯彙報情況以外,其他時候都是兩人一組在外頭跑業務。

我是公司里年紀最小的,一眾人都愛使喚我買煙跑腿。我經常去煩老闆,要和其他人一樣去外頭幹活。老闆讓我自己去問,看有沒有哪個人肯帶我。我一問,大家都嫌我年紀小,辦事不牢靠。

那時公司里只有一個人沒有搭檔,其他人都叫他老雞巴。老雞巴原本姓劉,他其實並不老,只有三十來歲,平時對我還算好,給他跑腿買檳榔時願意分我一個嚼。我去找他,他死活不願意帶上我,讓我一邊兒去安心打雜。

我說其他人都有搭檔,老劉說他自個兒就能幹,幹嘛還要搭檔?這時老闆幫我說情,說帶上我至少晚上盯班可以休息會兒,身邊有個小鬼頭也不容易讓人懷疑。再加上我跟老劉再三保證不瞎搞,他才總算答應下來。

其他人知道我和老劉搭檔以後,見著我都喊小雞巴,我和他出門辦事,總有好事者在後頭喊「老雞巴帶小雞巴出門啦!」

我們公司接的單子無非兩種,抓婚外情和看守欠債人,前者佔了絕大多數,卻又讓我深惡痛絕。

抓拍婚外情不像蹲守欠債人一樣,只需要在那等著,一到客戶指定的時間就可以撤。它靠的純粹是運氣,有時候目標兩人肩並肩走著,可就是不在大街上牽手親昵,我們也沒有辦法。

衝進房抓拍更是不可能,那樣的證據沒用,人家一報警你還得進局子。偷情的男女們警惕性很高,為了避免當事人對我們眼熟,我們還得和其他人輪班盯梢。遇著心急的客戶,若是遲遲拿不到證據,他們還會到公司指著鼻子把我們臭罵一頓。

老劉倒是不這麼想,他接著婚外情的案子都很興奮,開著公司那輛豐田小皮卡就往外沖。

他經常會在車裡對著遠處的目標指指點點,拋出一個個蹩腳的推理:「你看這男的瘦得跟桿似的,肯定和照片上這個肥婆有一腿,你沒聽過嘛?胖女人搞上瘦男人,嘖嘖嘖......

這份工作並不容易,有時候光是跟蹤目標都要耗費好大一番功夫。

有一次,我們跟一個私企老闆,跟到凌晨一點,對方拉著一伙人換了好幾個地方,把不大的城市繞了個遍。從廠區跟到KTV,又從KTV跟到酒吧,就在老劉懷疑被發現準備撤的時候,人跟丟了。

第二天客戶打電話過來,說她老公察覺到被人跟蹤,把她打了一頓,要取消這筆單子,訂金也不用退了。

除此之外,我們的硬體設施也不行。

廣東的夏夜濕熱難耐,車裡的空調是壞的,盯梢時又不能開窗。最要命的是老劉的腳氣,一到換班時他就脫鞋把臭腳丫子晾在方向盤上,逼仄的車廂里瀰漫著一股臭魷魚乾的味道。

也就在那段時間,我的煙癮越來越大。我自己捨不得買煙,就趁老劉睡著時從煙盒裡順支紅雙喜,厚重的煙味勉強能蓋住他的腳臭。

我們吃飯也十分不方便,老劉練就了邊吃飯邊盯梢的本領,能迅速把我從外頭帶回來的饅頭撕開,塞進小半袋榨菜後兩口吃掉,整個過程不過二十秒,期間他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過窗外。

有的時候實在無聊,老劉就找我侃大山,但我一點也不喜歡和他聊天。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將拇指和食指展開,讓我和他比誰的長。

他第一次贏了之後,喜滋滋地告訴我,兩指之間的距離代表陽具的長度,所以他的雞巴比我長。我總算知道為什麼別人要叫他老雞巴了。

他還經常問我母親為什麼和我父親離婚,後來還有沒有找人。他問的時候表情很猥瑣,讓我很想揍他。

有時候我們能接到比較順利的單子,順利到一天就可以搞定,其中有一個單子讓我印象很深刻。

那是一對千里迢迢從四川老家趕過來的父子,他們一下車站就看到電線杆上的小廣告,尋到我們公司來要求幫助。那男人在老家工作、照顧孩子,妻子在廣東打工,他懷疑妻子在這裡有了人。

他指著老婆的照片痛罵,要我們抓到她,然後用棍子打死。他兒子在一旁沒有說話,我看他歲數和我差不多,想上前去和他搭話,但他沒理我。直到老劉喊我出門辦事時,他才悄悄扯了下我的衣服小聲說:「不要打死我媽。」

當天那女人下班時我們就拍到了證據,她摟著情夫的胳膊從工廠里出來,神情十分自然,根本看不出她是在出軌。

我倆徑直回了公司交差。傍晚時,我和老劉在辦公室煮麵,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是那對父子押著那女人過來了。那男人死死拽著妻子的頭髮,讓我們把DV和照片拿出來。

還沒把證據拿出來,男人就往妻子臉上扇耳光,一邊扇一邊罵:「騷貨,臭婊子!」老闆怕碰壞了DV機,連忙拿到一邊。廠里的人上來拉架,可那男人像頭蠻牛,緊掐住妻子的脖子,紋絲不動。

至始至終,老劉和我都坐在沙發上吃面。

那男人喊來兒子:「你看,這就是你媽!」妻子罵道:「你是不是瘋了?還把孩子帶來!」

「你媽不要你了,她要跟別的男的跑了!」他說。他兒子被嚇呆了,沒有半點反應。他讓兒子過去,兒子猶豫著沒動。他大聲吼道:「過來!」

僵持半天后,兒子在他的要求下,往母親臉上啐了口唾沫。他又動手了,不過這一次,他妻子沒有再掙扎。

老劉在旁邊吸溜著麵條,用膝蓋頂了頂我,壓低聲音說:「別看,吃面。」

自從看到那個女人被打之後,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在干一件缺德的事,可不做又沒錢花,只得硬著頭皮做下去。

老劉和我的業務能力極其不專業。有時候天太熱,他就讓我去買冰啤酒,兩罐下肚暈乎乎的。有兩次目標在眼前親昵,等他慢慢吞吞掏出DV機,人家早上樓去了。

因為這個原因,別的組不願意和我們共辦同一個單子,我倆只能一個單子從頭做到尾,經常五六天不洗澡,身上甚至長了虱子。

老劉還帶我扮演過收啤酒瓶的、貨車司機,無一成功,因為兩人都沒天分,扮什麼不像什麼。

我和老劉的業績長期墊底,但他一點也不著急,平日里過得也挺滋潤。直到有一天和他跟了個單子,我才明白個中緣由。

這筆單子的目標是一個工廠的老闆,從跟蹤到盯梢發現證據,都與往常一樣,但結束時老劉並沒有上報公司,而是去和目標約談見面。他讓我在車裡等他,出來時塞給我八百塊錢,叮囑道:「老闆如果問起,就說這次沒有發現證據。」

老闆曾經警告過我們,這種行為在法律上屬於敲詐勒索,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收下了。

雖說目標清白,沒有證據這事偶爾也會發生,可當真的在老闆面前撒起慌來,還是緊張得手心都濕了。老劉杵在一邊,什麼也沒說,想必他也很緊張。

後來我問老劉總共拿了多少,他警惕地說:「想幹嘛?你看好自己那份就好了。」他這樣一說,我心裡反倒有了底。自己拿的八百塊,越想越覺得少了點。

這樣的事老劉帶我做過幾次,我拿到的錢隨著目標的身價時漲時跌。他拿到錢後經常感嘆:「人要有錢,能買缺德。」那時我已經能時不時下次館子了,所以沒再去想缺德的事。

我們比較擔心的,是被目標發現後施展報復。

儘管老劉吩咐我穿得像個普通的工廠仔,平日都是牛仔褲人字拖的打扮,可一個陌生面孔在身邊晃蕩久了,難免會讓人起疑。

我和老劉有好幾次被人發現了追著打,每次都不知道是哪裡露了破綻,一堆人就追過來喊著要打要殺。這時我的反應都很快,老劉還在手忙腳亂倒車的時候,我就跳車跑了。人字拖拍在地上啪啪直響,我都不敢回頭去看老劉跑了沒有。

有次跑到公司拖鞋都跑丟了,腳趾頭不知被什麼刮掉了一大塊皮。老劉回到公司罵了我一頓,說我不夠義氣,跑的時候不管不顧,聞風喪膽似條狗。我也要跟他頂上兩句嘴:「我是獨生子女很貴的!」

其實我對老劉心有不滿,敲竹竿的錢他背著我拿大頭,竟然還好意思說義氣。

有一天老劉讓我到街對面買包子,他一個人進去談事。等我提著包子回來,遠遠就看到,他被四個人摁在地上打。

我猶豫著是不是要上前,如果上去了,的確是可以幫他解決一半的人——四個人中分出兩個來揍我。一想到這,我就窩在拐角不敢出來了。

老劉這頓打挨得很滑稽,他繞著那條街抱頭鼠竄,跑一段就被逮著揍幾拳。他一邊跑一邊大喊救命,後來乾脆躺倒在地上裝休克,被人踹了一腳又很沒出息地喊出聲來。

那群人把我們小皮卡的擋風玻璃砸得稀碎才罷手。我過去扶老劉起來,他有氣無力地問我:「剛剛你人呢?」我說買包子去了,他破口大罵:「你媽逼!」

這事不能報警,更不能上報公司。老劉吃了啞巴虧,只好自己出醫藥費。廣州的走馬崗盜版碟猖獗,那段時間傳來消息說,抓盜版的同行被砍死了兩個,公司里人心惶惶。

對於老劉挨打這事,我心裡沒半點愧疚。因為他說過,有錢能買缺德,我之所以沒挨打,是因為拿的錢少,缺的德不夠多,可我要是再幹下去,指不定哪天就和他一樣了。

我覺得是時候走了,就去找老闆結清工資,給所有人打包了份腸粉,當作送別禮。

老劉一邊吃著腸粉,一邊當著其他人的面說:「這種只會逃命的慫貨還是趕緊滾蛋好了。」

他雖然這麼說,但送我走的時候,還是在路邊攤給我買了雙八十塊的運動鞋,讓我以後別再穿拖鞋了,像個二流子。

他問我之後要去幹嘛,我說打算去一家親戚開的工廠。他說這就對了,千萬別回學校,讀不進書還糟踐家裡的錢。

他還跟我說,在社會上挨打要跑,是聰明。但做人不能落跑,混不下去走回頭路,那是軟腳蝦,沒骨氣。

那天他跟我講了很多大道理,我只記住了這一句。

作者林聽桑,19歲重返校園

編輯 | 馬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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