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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世不深

今天把小腿迎面骨磕壞了,很痛,但不冤,我需要一個有效期是一輩子的教訓。

大中午在永盛街上走,曬得火燒火燎的,一拐拐進條窄巷,鋪天蓋地就陰下來,並沒有樓宇,就只有一棵黃桷樹,樹冠磅礴,枝葉厚密,正午直射光那麼兇猛全被嚴嚴實實擋住,一絲一線都沒漏下來。

我在黃桷樹下站著,沒地方坐。只見樹腳有三隻斑鳩。

斑鳩很大個兒,俗話叫它野鴿子大概跟它的體型身量有關,但雖然像,它卻看起來愣多了,尤其是兩隻腳,總要拌蒜似的。它們離我很近,很專註地覓食,明明地上沒什麼東西,可它們不停地東啄西啄挑挑揀揀,好像吃得很香很有嚼頭。我與它們只差一個我的身長,我腦子一熱,感覺自己撲上去就能抓住一隻,我甚至已經有了握住一個溫熱肉體的手感。然而憑著多年上當出醜的經驗,我又知道絕沒可能,它們擁有一種根本不科學的速度,能在你大馬趴的同時,從你眼前斜斜起飛,離地快,飛行卻慢,好像深知你極慫,既沒能耐迅速發動第二次進攻,也沒勇氣在眾目睽睽下站起身來。

它們離我更近了一點,我都能看見它們頸下隱藏著的朱紅絨毛。只要我閃電出手。可我殘存的一小坨理智反覆叫喊:不要!你忘了它們是最好的演員?

我忘不了。

斑鳩是表演的老鳥,一身戲骨。你看它低頭走來,全神貫注看著地上,身體發出不規律的抖動,肚子溜鼓,收攏的翅膀背在背上,細腳伶仃,總覺得它年輕單純,一根筋,涉世不深,連戀愛都不懂就只知道覓食。鳥類的眼睛彷彿都是斜視的,沒有正光只有餘光,斑鳩更狹隘,它眼裡只有看著地面的光。但駭人的是,它有一團高於人類的大腦。它和麻雀啦白頭翁啦畫眉啦完全不一樣,麻雀啦白頭翁啦畫眉啦在什麼情況下會離開我們?總是在我們有動靜後,對吧?在受驚後,對吧?可斑鳩並不,除了之前說的,它不那麼急於採取行動,它喜歡拖一拖,拖到你的愚蠢大白於天下,這種離開,它還有另一種離開,不是受驚後啟動的本能,而是一種選擇。也就是說麻雀它們的離開是不假思索的,而斑鳩,它的離開是基於觀察思考後,做出的一個選擇。這種情況,它們離開得早,不拖,因為思考得很成熟了,判斷也自信——唉唉那個蠢蛋動壞心了,我還是走吧,免得給他蠢到了。

我所以有這樣深刻的認識,是因為切膚的體會。我感受過斑鳩的目光。在我一動不動了半天后,它把腦袋從地面抬起來,可眼睛並不離開地面,它就這樣呆著,我在它側後俯瞰著。十幾秒鐘後它聳了聳身子,飛了,飛得很矮,我好像聽見它含笑輕輕地嘆口氣。所以忽然意識到之前它表現出來的一切,年輕單純一根筋,是一個塑造,它用來試探,它要我在最放鬆最輕率中流露慾望,它要檢驗出真實的我。——它次次都能檢驗出真實的我。

我得承認我對自己的認識有很重要的幾環,是被斑鳩啟示的。但我並不感激它,我的慾望一到關鍵時刻就大過良知,而且,我慶幸它不過就是一隻鳥。

它們靠得更近了,離我腳踝不超過二尺,這種天真帶著狂妄,我感覺既受誘惑又被侮辱。我噌地俯下身,兩隻胳膊朝它們交叉一抓,真不是吹,閃電一樣。終於沒抓著。而它們從起飛到降落,不過幾秒鐘,最後還就停在十幾步之遙。

我則僵在了一個難堪的姿勢,躬著,身體做了個滑稽的對摺,像打高爾夫的人剛開球就閃了腰。我感覺即使周圍沒人看我笑話我這一趟也可謂身敗名裂了。我勉強直起來,往台階邁去,想坐會兒定神,但一腳踏空,迎面骨磕在台階上,痛得幾乎流淚。爬到階沿坐下,再偷眼看看斑鳩們,它們仍然痴痴地看著地上,年輕單純,一根筋,涉世不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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