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匠

我出生在一個很窮很閉塞的山村。

大約十歲的時候,外邊來了一個外地人。老爺子,穿得雖不奢華,卻齊齊整整的,一副文化人的樣子。

然而他不算是文化人,他是個老木匠,來這裡收徒的。

一聽這個消息,我們人口不足千人的小山村立刻炸開了鍋。這可不是一般的木匠,從耀城來的!

那是一個十里八鄉每個光屁股小孩到顫顫巍巍老大爺都嚮往稱讚的地方,是所有人心目中繁華和遠方的代名詞。出山不算啥,但能去一趟耀城就了不起,算見過大世面了,擱現在,跟鄉下人對首都的憧憬是一樣的。耀城雖然離我們這兒很遠很遠,但是木工活名揚千里,這個人還不是別人,正是耀城最大的木工作坊「梨香齋」的二師傅。天知道他怎麼跑這兒來收徒了!

當時年景不好,稅又高,山裡是窮怕了的,加上附近幾家匪窩子正鬧得凶,家長們都掂量著娃娃們打起了算盤。

那會兒還恰好趕上我家最窮的時候,先是舅舅借錢出去做小買賣,結果賠了個血本無歸,狼狽不堪滾回老家躲債,害得我爹媽把祖地賣了還賬,然後給別家當佃農。爺爺奶奶都老糊塗了,癱在床上,吃一碗粥,能漏半碗。生完弟弟以後,媽媽身子也大不如前了,應該是沒出月子就過分操勞又遭寒凍的緣故。而且上頭的姐姐馬上要出嫁了,我家連個木匣子的壓箱底都置不出。

然後這麼個大好機會就來了。

人家收徒就是買徒,十個大洋啊,父母們都瘋了。

那時弟弟還小,爹媽不放心,眼下就只有我了。

「爹你說啥呢?人家肯定不要我。」我戰戰兢兢地放下碗,碗里還有半塊嚼不爛的地瓜。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爹背光的臉黑黑的,看不出來。

我扭頭看我媽,我媽卻不看我,忙著給弟弟添飯。

「我也想去!」弟弟突然嚷起來,「歡哥兒說外邊有肉吃!」

「大人說話你插個什麼嘴?!」媽瞪弟弟一眼,弟弟才蔫了,低頭猛吃,小黑眼睛還不住地瞟我和爹。

「庄稼人靠天吃飯,老天不賞臉你也沒轍。手藝人靠手吃飯,只要勤快肯干,到哪兒都餓不著,將來還能幫襯家裡……你看你弟,這麼機靈白瞎在這窮山裡,要是能去念個私塾,不指著飛黃騰達,好歹是能識文斷字,出去謀個生路,到時候你爹媽也好有個依靠了。」爹說這話的時候音調都沒變,木木的。

聽到這兒我心裡咯噔一下,頓時五味陳雜,也不言語,花貓湊過來蹭我的光腳。

這些日子木匠收徒的事傳得滿天飛,但我愣,一直沒反應過來這能跟我有啥關係。直到爹在那天晚飯時候開誠布公地跟我說。就算聽爹親口說了,我還跟做夢似的。

我一點兒也不想出去,山外邊的世界我一點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吃苞米拌地瓜,跟兄弟姐妹擠一張發霉的破草席。村裡尚有人欺負我,要是出了門不是更被欺負得慘了。爹娘是不管我死活嗎?就因為弟弟比我機靈些,我就該想法成全我弟嗎?

那時我還不明白出山的意義,只覺得是被拋棄了,被爹娘扔了。

說實話我確實不適合給人家當徒弟,但凡要收徒弟不都是喜歡長得伶俐些的,會來事兒的,哪個徒弟像我這般憨傻木訥?連小我五歲的弟弟都敢從我手上搶東西。要我去碰碰運氣也只是爹娘的一廂情願而已,我真不信本事大過天的木匠能多看我一眼。

然而。

毫不誇張地說,幾十個孩子他一眼就相中了我。手指頭抻得直直的,像在人群里劈開一道閃電。

師傅的標準的我一直都不明白,即便我當上他徒弟我也不明白。

當我不明所以地被同行的歡哥兒推到前面的時候,當我因為嚇傻了而被夥伴們嬉笑的時候,當我顫抖著嘴唇「撲通」跪在地上的時候,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鄉親們都沉默了。我無助地在人群里搜尋爹的影子,卻怎麼也找不到。

「哎呦呵,還哭了呢這孩子!」

「怎麼……這個……」

「你別廢話……」

「嘿嘿嘿……」

七嘴八舌的議論夾雜了譏諷……我知道這不符合規定,村裡的每一個人都心照不宣,但沒有一個人說出口。他們在緘默中達成協議,在眼色里一致共識。

我還記得那日我穿著拿爹的舊大褂改成的長衣,水洗得發白了,布薄得就像一張紙。臨行前媽給我剃了頭,說和尚頭顯精神,師傅喜歡。還有歡哥兒送我倆干胡桃,讓我塞好了,能有好運氣。

仰視著異常高大威嚴的師傅,我茫然地磕了三個頭……

臨走的時候我好像還回頭看了一眼我家的茅草房,也許沒看?我記不清了,反正那個家我再沒回去過了。

時間一晃三年。師傅待我很嚴厲,活兒不能錯,稍微錯一點就要全部重做。剛到的時候我連鑲板都刨不平,一個沒留神就連肉帶皮削了塊手掌下去,殷殷滲血。師傅聽見動靜,凶著臉過來看我。我跪在地上,齜牙咧嘴地捂著左手,以為能在師傅眼裡看到一絲憐憫。卻被罵了個狗血臨頭,然後被罰打掃廚房。受傷的手浸在污水裡,血漬慢慢淡去,果然像歡哥兒說的,沙過頭了就不會再疼了。我看著那傷口逐漸被泡白,然後周圍皮膚慢慢剝離,等外面的爛皮剝乾淨了,就是新長成的肉,粉色的。

抬起頭,卻是窗外青青翠翠的樹影。

其實師傅當初沒說清楚,他是白木匠,就是做棺材的,連帶雕骨灰盒子,故意不說或許是怕山裡人迷信誤事。另外他也早就不在「梨香齋」幹了,出來上耀城邊自己開了個小門臉兒,自然比不上往日風光。不過師傅有本事這點是真的,我後來看了好多名門大家的作品,論玲瓏機巧沒一個比得上師傅做的任何一樣小玩意。尤其是骨灰盒,紫檀木上雕龍畫鳳的鏤空銜接技法,算是師傅的絕活兒了。

我不止一次艷羨地看著刻刀在師傅手裡靈活流轉,眼見著一塊普普通通的木頭變成一件精妙絕倫的藝術品。心猿意馬地想要是有天自己也有了這份本事該多好。有時看得呆了被師傅瞅見,就是一塊木料削過來,連帶能嚇破膽的怒吼:「看什麼看?!小兔崽子還不幹活去!!!」

做雜事很煩,但我也就只有雜事做得最順溜了。洗衣、做飯、掃地啥的粗活我都能幹,就是稍微精細點的都不行。像別人家七八歲的小娃娃,過年被家大人領過來串門,撿起快廢料拿把小鈍銼子都能雕琢出個貓兒啊狗兒啊。我蹲跟前巴巴地瞅著,師傅看了氣得不行……

我也知道有我這麼個徒弟純粹是給師傅丟臉,這個狀態,估計不多時就會被打發走,再不然就有個師弟啥的進門。但很奇怪,三年過去了也沒動靜,師傅既沒有攆我也沒有另收徒。我也只好更勤奮地幹活將功補過。

有天店裡來了個女人,這個女人卻不是為打棺材來的。

裊裊婷婷地往門口一立,光彩照人得讓人不敢直視,彷彿光是看一眼都是某種褻瀆。

「姚師傅在么?」邊說邊理了理鬢角的一縷捲髮。絳紅旗袍,如一朵鮮艷薔薇,就那麼不知何時開在了海南黃花梨的老木門旁。

她望著我淺笑,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忙回頭扯著脖子喊:「師傅!」

「又怎麼了?!死崽子成天鬼嚎!!!看我不……」師傅邊罵邊從裡間出來,一掀門帘,下半句話就啞在嗓子里了。

我樂了一下,以為師傅也難過美人關,但我再一看他就覺得不太對勁……

來生意了,我照例燒水倒茶,師傅卻讓我忙自己的事去,臉色比往常更嚴肅可怕。我心覺得奇怪,以往來客,師傅總叫我好好招呼茶水,顯得我懂規矩。但我不敢多問,低頭走開了。

師傅和那女人在裡屋,我在院兒里刨花。晌午的陽光慢慢爬過扶桑的陰影,我擦擦臉上的汗,去水房喝水,過門的時候看見師父一個人坐在太師椅上若有所思。我走過去問客人已經走了嗎。師傅沉默一會兒,說:「你注意看那女人的眼睛沒?」

我搖搖頭。

「她的右眼是渾濁的,鉛一樣的顏色……恐怕她渾身上下就只有一隻眼睛是活著的了。」

我問師傅什麼意思。

他卻擺擺手叫我走。我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獨自坐在椅子上的師傅看起來異常蒼老。

當晚師傅破天荒要喝兩盅。夏天吃冷酒,我拿井水冰過了才端上來。

我說我能嘗一點么。總看見街上有人打酒喝酒,夜裡吐得滿身都是還捨不得酒罐的人,自己卻從沒嘗過。

師傅瞪我一眼,我知道沒戲就轉身要走。

卻聽身後酒盞「啪」地一戳,喜出望外趕緊回頭。看見師父已經在酒盞里倒了淺淺的一個底兒,然後朝我這邊推了推。

「成天就知道吃吃喝喝,別的倒都學不來!」

我半眯著眼捧著酒盞,一點一滴地往嘴裡浸潤,可剛一過舌尖就撇撇嘴放下了。

「苦的啊……」

「嘿,你個小不點兒知道酒什麼味兒了吧?省得你成天念想了。」師傅收回酒盞。

「不好喝師傅幹嘛還要喝?」

「為啥要喝?幹活了才喝!」

「今天晚上要幹活兒?」我還是頭一回聽說師傅要夜裡趕工,因為師傅向來是慢工出細活,個把月才得一樣成品,一樣成品再賣他個千兒八百,這樣還好些人走後門兒排著工期呢!

「不是今天晚上,但是快了……快了啊……」師傅聲音低了下去,稍許渾濁的漿液就在那墨瓷陶盞里微微漾著,然後順著喉嚨消失在悵然嘆息中。

因為師傅以前不怎麼喝酒的,所以我也是那天才知道師傅為什麼不喝酒。他就屬於那種喝了酒話就特別多的人,跟以往嚴厲沉默的師傅判若兩人,幾杯酒下肚就成了個絮絮叨叨的糟老頭。我偷偷瞅著他樂,他也不在意了。

聽著他說,我就邊給他續酒。剛開始覺得他在說胡話,但後來竟越聽越有意思。畢竟是喝多了,有些地方驢唇不對馬嘴,我就小心翼翼地打斷詢問。師傅說得很亂,我是後來又結合自己的猜測才理出個眉目。

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領域,讓我聽了開頭就如痴如醉,心馳神往。要不是師傅親口講給我聽,我一定不會相信那是真實的故事。

師傅原來不是白木匠,早先是做喜轎的。所謂「千工床萬工轎」,一頂喜轎,靈活運用榫卯、穿榀、斗拱、抬梁等工藝,極費人工,耗時起碼數年,幾乎代表了一位木匠最高的成就。師傅就是做這個出的名,二十年間在競爭壓力極大的「梨香齋」站穩了腳跟。

但十五年前他突然就不做了,連最後一頂喜轎的工都沒交,明明內外花都雕好了,就差打磨上漆了。買主催得緊,師傅怕掌柜的趁他不在叫人偷偷收了尾,竟然拉到城外,一把火燒了。自此師傅就再沒回過「梨香齋」,辛勤二十來年好不容易攢下的老本兒也賠給人家了,幾乎凈身出戶。按當時的規矩,你出了本家就不準打本家的招牌,不準搶本家的生意,「梨香齋」是專做喜事的紅木匠作坊,我的師傅幹了半輩子的紅木匠,袖子一卷又成了專門打棺辦喪的白木匠。

哪怕這樣,只要還在耀城也難免會碰上幾個熟人,受點排擠,要不是師傅手藝實在高超,在高手如雲的耀城必定是生存不下去的。

要問師傅為什麼不繼續做喜轎了,還不惜燒了自己多年努力的心血,這就是我一開始以為師傅在瞎掰的地方了。

買轎子的是隔壁縣一戶地主,地主家有位小姐訂了親。畢竟是獨女,地主掏出大把真金白銀置辦嫁妝,喜轎自然也是最高規格。師傅那時早已聲名在外,這個活兒非他不做不可。

而這位小姐也對得起她這金枝玉葉的身份,長得非常漂亮,師傅的原話是跟林妹妹似的,天上掉下來的仙子。可惜命也是林妹妹的命,轎子還沒打一半兒呢就得急病死了。喜轎剩了半副骨架子也不能扔了啊,掌柜的意思是繼續做吧,賣給別人也一樣,只要別把這層原由說出去。師傅本來話就少,吭了一聲就該幹嘛幹嘛。後來這頂轎子訂給了另一戶姓錢的商人,剛安上頂子,人家姑娘又死了,這事兒就徹底擱置了,放在庫房裡,好長時間裡師傅都對它視而不見。

這喜轎是什麼毛病呢?怎麼還誰訂誰家死姑娘呢?

師傅害怕是他的功夫過頭了,趕上「鬼斧神工」了。

行業里有這麼一種說法,人用的器具再怎麼做得好那也是人用的,但要是做出超出常人福氣的東西來,那就不是福氣了,那是鬼氣,神氣,一般人受用不起,哪怕是婚喪嫁娶這種沖頭的事。

師傅就是手藝太精了,做出來的喜轎專抬鬼新娘。

但師傅自己的意思是這種事非得要天時地利的巧合壓在一起不可,光是技術好是不夠的,還要原木帶靈氣,節氣時辰合適,製作者心誠無雜念。

那批木料是地主老爺家自己私藏的,趕上打轎子才掐著用量送出來的,多要點小樣都不給。正經老金絲楠木,只長在川渝邊界的陰濕山谷,明代時候修故宮早砍光了,不知怎麼地主家還有那麼一點,怕是有年頭了。

這麼好的木頭做壽棺不行么?就算是留著以後也是給子孫的財產不是?可憐這家門衰祚薄,老地主夫婦兩個都年紀大了,一送走小姐就算是絕了後了。棺材是早備好的,剩下的木料留著也是落入他人之手,不如趁著機會做成喜轎,也是最後盡點父母心力。

師傅知道是好料子,不敢馬虎,光畫樣子,量尺寸就琢磨了半年多,後邊裁截打孔自然更是格外細心。楠木靈性,做起來特別順手。也因為這股子靈性,和師傅登峰造極的手藝,倒折了人壽,一日發喪,老兩口不多時也撒手人寰,抬著出去的時候,還是厚厚的金絲楠木,漂亮得很。

我問,那師傅沒事嗎?

師傅說,怎麼可能沒事,我這輩子也碰不得喜轎了,敗家了一身本事!

那後來呢?這就燒了?

沒有,掌柜的讓我接著做,高低不訂給別人了就是了,留著做鎮店之寶也是好的,商鋪人氣旺,倒還穩得住。那掌柜的是我師兄,也是把木活好手,見了這麼好的木頭不做完也嫌可惜。

師傅就接著干,心氣兒倒比以前還高,因為他越做越覺得這頂轎子算是他職業生涯的巔峰了,幹活是一碼事,事業又是另一碼事了。把一件事做到極致,那種成就感不是金錢榮譽可以比擬的。

但好景不長,店裡出了內奸,把喜轎的事兒抖了出去,還添油加醋說成了千年難遇的寶物。師傅也是偶然間知道掌柜的又背著他把轎子訂給別人。他們大吵一架以後,師傅就決意趁黑夜將轎子抬出城燒了。

「我不知道的是,那轎子裡面有人。」師傅陰著臉,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故事到這裡就戛然而止了,不管我怎麼問,師傅也只是哭,半句話也說不出。第二天黎明,師傅就開始做活了,甚至都沒叫醒我,院里叮叮噹噹像小時候看村子裡蓋房子打樁般抑揚頓挫。

師傅,你做什麼呢?

「喜轎!」

從天蒙蒙亮,干到太陽落山,從蟬鳴瑟瑟,到蛙聲一片,師傅像是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身上的衣衫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留下白白的鹽漬。我在一邊打下手都跑斷了腿,看著一堆沒章法的木料被收整,歸納,打磨,成型。師傅幹得很快,也不怎麼看圖紙,想必是早爛熟於心了。

等我都眼皮打架快支不住的時候,師傅才歇了手,但還是精神抖擻的樣子。叫我炒個雞蛋,冰壺酒端上來,他又開始邊喝邊哭。第二天天不亮又是這一套,一連三個多月,真稀奇他身子骨還撐得住。

入秋了,歡兒哥來耀城找我,他有個叔父在這兒開了家新店,他過來幫忙,也正好見見我。

「現在山上是越來越難了,連著兩年都沒怎麼下雨,好多人都往外逃呢。」歡哥兒啃著脆柿跟我聊天,好久不見他又長高了許多,身上全是飽滿的肌肉,小山一樣線條。

我捻著柿子捨不得吃,家鄉的柿子與別處的不同,很小卻很紅,軟的綿軟細膩,脆的清甜爽口,還帶著一股子桂花味。光是看著柿子,心裡都酸酸涼涼的。人越遠去,回憶就越痛。

「你是走運了,趕著出了山,還留在山裡的那群人,哪個不是一日比一日地艱難。你爹真是有遠見……我聽說了,當初你師傅還沒決定收誰做徒弟的時候,你爹就跑人家跟前磕頭來著,說什麼也要求人家收了你。」

「我爹只疼我弟,要我走無非是那十個大洋,還能省家裡口糧食。」我漫不經心地答。

「唉,別那麼說,你弟也是可憐,那麼小就死了……」

柿子咕咚掉在地上,那一小包紅彤彤燈籠似的小柿子都如斷了線的珠子,從我的膝蓋滾落。

弟弟年前出天花死了,沒人告訴我。

夜裡,我躺在竹炕上,枕著胳膊。旁邊小櫃兒上那一小包柿子,是歡哥兒撿起來洗凈全給了我。臨走時他紅著臉道歉,我愣愣地也不記得說了什麼。接著晚上就偷懶了,說身上難受很早就上床睡覺,師傅罵我幾句也就准了,他現在沒工夫管我。

小屋裡,我一個人,一點兒聲也不敢出,就默默地等著枕巾被眼淚濕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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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快做完了嗎?」我從外邊回來,抖抖頭上的雪花。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轎子被搬進偏廳了。以往師傅一入冬就懶懶地什麼也不做,嫌凍手,今年卻大有不同,為了這頂轎子,師傅已經好久沒開張做買賣了。偏廳中央,骨架已經基本成型。

「你瞎眼了嗎?!花紋還一點沒開始呢!什麼九鳳匯頂,天龍下凡還得消磨上小十年呢!」

「十年?!這……師傅,那咱還做不做棺材了?」

師傅眼睛一瞪,我趕緊低頭滾去廚房燒水做飯了。

晚上,一盞小油燈照得人影綽綽,店裡比較安靜,可能是師傅酒喝完了吧,大晚上的也沒處打。

「那小子是你老鄉?」師傅突然問起歡兒哥的事。

「嗯,他叔父是井口那邊賣布的,他在店裡幫忙,有時候來找我。」

「你讓他進來了?」

「沒有沒有,」我趕緊說,「就在外邊說話,都是知根知底的人。」

「行,轎子的事……你沒跟人說過吧?」

「沒。」

「好,咱們再加把勁兒,明年春季就能完了。」

「這麼快?!不是說還得要十年么?」

「這是冥轎,下的功夫不在花樣上。」

「冥轎?」我剛要發問,只覺背後一凜,冷汗就爬上來了。冥轎,冥婚才用得上的轎子,有些地方把棺材也叫做冥轎。

「耽擱太久了人家該等不及了。」

我沒問是誰等不及了。還記得師傅逢酒必提,提起必哭的地主家小姐,林妹妹似的女子,她金絲楠木的喜轎。這樣的小姐,該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丫鬟婆子簇擁著的,師傅是哪隻眼睛瞧見小姐漂亮的?他一個做轎子的,怎麼一說起地主家小姐就那麼神思遐邇,栩栩如生?他說掌柜的後來不顧他阻攔又把轎子訂給了別人,一頂能剋死未過門兒新娘子的轎子有誰還敢要呢?那日突然闖進來找師傅的美麗女人為什麼引得他想起那段陳年舊事?

師傅說的是實話,卻不是全部的實話。

「梨香齋」我雖然沒進去過,但好歹路過看見過他們掌柜的,籠著袖子站在門口看街景。一個小老頭,卻瞅著比師傅年輕,穿著綢緞面的衣服,見人三分笑,總和和氣氣的令人如沐春風,跟成天陰著一張臉的師傅一點兒都不一樣。

當初這頂轎子最後訂給了誰,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里多少都會透露一點,還是地主家的林小姐。對的,小姐姓林,只是不叫黛玉。

林小姐死後兩年,原來要嫁的丈夫也死了,於是婆家琢磨著辦個冥婚,冥婚要用冥轎,剛好原先那頂轎子一直放在「梨香齋」沒取,地主家又死絕了,拿不到工錢,掌柜的就隨意處置了。現在婆家人想起這茬,就來討,掌柜的心想反正人也死了,沒什麼好顧忌的,到底是人家的東西,也就答應了。誰知師傅知道以後勃然大怒,說什麼也不肯,這才有了後邊火燒冥轎的事。

「你怎麼老愛打聽這回事?」歡哥兒笑著問我。

「閑著沒事,又不敢問師傅。」我坐在門檻兒上擇菜,雖然開春了,但水還是冰得手通紅。被刨子磨破皮又結繭的手,粗糙麻木得沒知覺。

「那你就不打聽打聽你師傅為嘛不婚不娶?」他湊近身子,一臉壞笑。

「師傅孤僻,這倒不奇怪……」忽然反應過來,猛推他一下,「男子漢還那麼愛嚼舌根,當心爛嘴巴!」

他也不在意,還是傻樂。

「你下山前我給你的倆胡桃還留著了么?」

我點點頭。

「靈吧?那可是上廟裡開過光的……」

我啐他一口,他才憨笑地打住,搖搖晃晃往裡進。

「幹什麼去?」

「渴了,喝點水。」

「等著。」我站起身,甩甩手上的水珠,往身上抹著。

「我自己能舀,你干你的吧。」

「等著!」

喝了水,歡哥兒眼神複雜地看著我。我心虛地低頭匆匆忙忙擇好剩下的菜,把水一潑就進屋了。

夜裡等師傅睡下了,我披上小衣,偷偷溜去看那頂轎子。梓木堅實,並無繁雜浮雕透雕,也無貼金塗銀硃漆裝飾,飛檐尚在,卻無九鳳匯頂,四壁仍立,卻無天龍下凡。扁擔、橫杠、轎廂,細緻的鏤空閣窗,該有的一應俱全,就還差大紅綢布裹上,轎簾輕啟,流蘇晃眼。嗩吶激昂,俏生生的人兒拿紅布蓋著頭臉,規規矩矩端坐中央,渾身鑲金戴銀不可逼視,長裙下兩隻菱角露著尖尖,喜得人心癢。忽然一陣風來,吹得幾張紙錢撲簌簌飛進轎來,落在人們身上,他們卻還是敲鑼打鼓,滿面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嘆口氣,心想,就算是冥轎我也沒資格坐上,我一輩子都沒這個福氣,到死了也無非一條草席裹身。剛準備回屋,卻見師傅房間的燈還亮著,師傅不在裡面。

我又走去前廳,才在專門供奉祖師爺牌位的小隔間里找到他。師傅低個頭,跪在香案前一動不動。我怕這夜裡寒涼凍壞了他老人家,就躡手躡腳抱了床被子過來。走到旁邊卻有些發怵,師傅要是嫌我多管閑事,又要罵了,於是站在一邊靜候著。

不知過了多久,等我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跪倒在地,被子裹在身上。師傅坐在我對面的藤椅上,弓著背著看上去很瘦很蒼老。短短半年,歲月卻在師傅身上走了十年。

「二子,你跟我多久了?」

「快四年了,師傅。」我沏上茶。茶香氤氳,模糊了師傅的臉。

「學會什麼了?」

「沒……沒學會什麼,粗糙能得師傅使喚了罷了……」

「會做壽盒了么?」

我點點頭:「只是盒子還好,雕花卻不行。」

「雕繪在手,在眼,卻不一定在心,說到底都是虛的,人一死,裝哪裡不是一樣!」師傅一飲而盡,我趕緊再續上。

「二子,這些天得空打個壽盒給師傅看看……好的話將來就替師傅裝殮了……」

一時心驚,我撲通跪地:「師傅!您說什麼呢!徒弟連萬分之一都沒學到……」師傅略一擺手,止住了我。

「你那個同鄉多大了?」

「您說歡哥兒?比我大兩歲。」

「好,好。」師傅又呷一口茶。

我拿不準師傅什麼意思,心中又怕,便回:「師傅要是嫌他總來店裡煩,我這就跟他斷絕來往!」

「放屁!」

我趕緊跪好低頭。

「他那麼一心保你,你還不識趣?!」

這話說得奇怪,我不明所以只是害怕。

師傅見我嚇得哆嗦,也沒再罵了,而是娓娓道來一段故事。

那日自打我爹去求過了師傅,師傅就打定主意絕對不能要我家的兒子了,但師傅並不知道哪個孩子是我家的。當天送來過目的孩子有幾十個,原本師傅點的是站我旁邊的歡哥兒,哪知歡哥兒把我一推就堆上了前。周圍吵吵嚷嚷地起鬨,這事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成了。

那師傅事後換回來不行么?

師傅搖搖頭,這是天意。

「我非大奸大惡,卻陰差陽錯成了不詳之人。按著習俗在收徒前到魯班廟算了一卦,人家給我的偈語是說『不能者即從』,我本來不明白什麼意思,但看到你的時候就懂了……好個『不能者』!」

「祖訓有三:其一,私下求情者不能;其二,手腳不靈者不能;其三,女子不能……你一人佔了三戒。」

「這都是報應!債!我的手藝註定是傳不下去了,此術天理難容啊……」

腦子嗡地震了一下,幸好當時是跪著的,不然腳一軟准摔跤。我只顧咚咚叩地,結結巴巴什麼也說不出。師傅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呢?廢話,師傅又不是瞎,怎麼能妄想隨便糊弄過去呢?!這些年對我也是處處照顧,從沒在夜裡讓我端茶送水,也不許我像別家徒弟一樣服侍他。他一直都知道,一直都是。

「那小子成全了你,你也該成全成全他。」師傅緩緩地說,飽經滄桑大半輩子,他自然什麼都懂。

「我走了以後,你跟他一道過日子吧。你是我買來的徒弟,沒有家人牽絆,我既言明,你就去吧。」

冥轎完成之日,便是我出師之時。

各家自有各家福,各人自有各人命。坐上八抬喜轎的未必都是享福人,草席裹身的也未必就是無福鬼。

那日正是清明之夜,雪白的紙錢像撲火的飛蛾奮不顧身化作煙灰。師傅穿戴整齊,坐在院兒里。身旁的冥轎蓋上了黑色的織錦,一輪紅月當空,不知多少留戀人間的孤魂從黃泉歸來,盡饗供奉。

隱隱地鞭炮聲近了,嗩吶吹出鳥雀的喧鬧。向著聲音源頭看去,卻只是黑黑的一段牆。那女人悠悠地倚牆而立,似乎自從那午後桑陰,就從沒有離開過這裡。

那渾濁的右眼連帶著大半張臉都已化作木質,另一邊還帶著焚燒過後的焦黑。金絲楠木,陽光下金碧輝煌宛若琉璃耀眼,月光下素白清冷彷彿瑾玉生煙。老木都是有靈性的。

轎幃漣漪,轎簾晃動,師傅站了起來朝著轎子深深作揖。女子走近,端端地代主還個禮。原先轎杠的地方無端生出八個小人,黑乎乎的,轎身一抖,便穩穩抬起。敲鑼打鼓娶親的喜樂登時炸起,周邊不知怎麼就聚齊了一群同樣黑乎乎的人,吵吵嚷嚷,簇擁著往外走。到了牆根一鑽,就全不見了,只是音樂聲仍繞樑不去。

「師傅!」我喊了一聲。赤月愈明的夜色里,師傅扶著牆回頭,朝我一笑,便也鑽入牆中不見了。而坐在藤椅上的那個人早已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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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歡哥兒一起收殮火葬了師傅的遺體,骨灰裝在了我做的小小骨灰盒裡。椴木做的,軟一點的木頭我雕起來容易些,但還是雕得花不像花,魚不像魚。好歹是師傅的遺願,我將它送到「梨香齋」掌柜的手中,要是嫌棄我的木工,那邊有的是人給換。

「不用了,就這個吧。」掌柜的撫著新上了漆,烏黑髮亮的骨灰盒,若有所思。

「你師父走之前還說過什麼?」

「只說了交給師伯您,卻不想入祖墳。」

掌柜的低頭沉吟半晌,把骨灰盒還給我,指指店裡:「拿去給你師娘吧。」

如果不是掌柜的親自帶路,我都不知道「梨香齋」底下還有這麼一間地窖。地窖里有桌椅板凳,床具妝奩應有盡有,看上去像一間小姐的閨房。而床邊卻特地騰出來放了一座玻璃棺材。玻璃棺里的人自然早已作古,只是焚燒的痕迹還清晰可見。

「是我對不起他。」身後的聲音,帶著三分哽咽。

我將骨灰盒輕輕放在玻璃棺旁,磕了三個響頭。就此離去。

當身後的那扇門關閉,我就知道這其中的原由,師傅終其一生無可逃脫的執念與宿命,自此埋入地下,埋入了往事如煙的舊日年華里。

*************8/5/2016更新************

確實寫得模糊,不好意思,還是放答案吧。

師傅到底說了幾分之幾的事實是個問題。

那個密室世世代代只有「梨香齋」的當家掌柜才知道。最早先掌柜的還不是掌柜的,師傅才是最討師祖喜歡的徒弟。師祖臨終前原本也是要把店託付給師傅的,但是後來的這檔子事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有靈性的金絲楠木,到底是成為喜轎還是冥轎,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製作者是否心思純正。

師傅為林小姐打造嫁與他人的喜轎時,沒辦法再守住往日的澄明心念,自然帶給主人家災禍。

這份災禍原本是屬於林小姐的,但師傅通過邪術硬是借金絲楠木還了林小姐一半的魂靈,從此她只能呆在密室里,不能見陽光,人也恍恍惚惚的,木偶一般。然而災禍是不能被削減的,只能轉嫁。於是地主老夫妻倆就被牽累了。

冥轎就是冥轎,抬不了活人,又害死了另一家的小姐後,師伯也不敢再把它定給別人了。而師傅始終只一口咬定是自己「鬼斧神工」惹的事,更深處的緣由一點沒提。另一方面,他自認為自己沒資格做掌柜,遲遲不肯接任。

直到男方要求要回喜轎作冥轎完婚,師伯答應了,這個時候他仍然不知道林小姐就藏在店裡。

紙是包不住火的。

師傅會勃然大怒也是必然,這頂冥轎原本就是林小姐的,與她命運織纏,用它辦冥婚,好不容易留下的一縷魂也會即刻歸還地府,生生世世做人家的媳婦,他折騰來折騰去到底為了什麼。大吵一架以後,師傅拂袖而去,師伯則看出端倪,某天灌醉了他以後才得知林小姐的存在,狠狠嚇了一跳。

火燒冥轎前夕,就是他偷偷把神智不清的林小姐放上喜轎的。當白天他看見轎子里堆滿的秸稈乾草時,就知道師傅打算動手了。與其無謂地爭吵,不如讓死人保住師弟和「梨香齋」的聲譽。

後來師傅萬念俱灰下出走,師伯正式接手「梨香齋」。

最後,師傅用自己生命的最後十年換來了林小姐原本的歸屬。

其實算下來都當初是那一絲雜念的錯。但就是這絲雜念才讓故事有了人味。

這只是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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