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世以後,你還會記得我嗎?

午後時分,如公夢醒了。寺院一片寂靜,窗外傳來枯燥的蟬鳴聲。陽光懶洋洋地從窗棱照進僧房,投射在地上,光線中有灰塵在跳動。

如公仍沉浸在夢中,適應著夢與現實的差別。這個夢如此真實,他記得自己走過的每一條路每一座橋,記得自己走進的那間板橋邊的瓦屋,他幾乎可以感受得到夢中的每一個物件、夢中人的每一個呼吸,就連夢中吃過的那碗餛飩,滋味都留在了齒間。

這是一個熟悉的夢,夢中,是那個出現了無數次的女人。從自己記事起,她就一次次地出現在自己的夢中,一次次地給他講自己最近的經歷,說一些家常,有時候會哭訴自己的艱難,大多時候會傾吐自己的想念。如公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跟自己什麼關係,只知道隨著自己的長大,眼看著她在一次次地變老,她的額頭有了皺紋,眼睛失去了光彩,但她的傾訴,卻一如既往。

這一次,女人身邊還站了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年,模樣憨憨的,穿一身儒服,恭謹地低著頭,聽著女人嘮叨,一聲不吭。女人講了些日常的事情,最後說,玉兒要去趕考了。

是不是該揭穿這個謎底了?如公爬起身來,坐在床邊思索。這一次的夢提供了太多線索,它到底意味著什麼?如公在床邊發了會兒呆,決定去看看。

寺院里依然安靜,幾個僧人坐在大殿里的蒲團上打盹。如公穿過大殿,踏出院門,向蘇州城外走去。夢裡出現的板橋如公見過,應該是在楓橋北里。

上塘河邊有很多住家,大都是青灰色的瓦屋,有窗對著上塘河,遠遠看去,層層疊疊,幾乎看不出差別。如公穿街走巷,在楓橋附近走走停停,對照著夢中的場景,在一座橋邊找到了很相像的畫面。這是一套三間房連著的房子,很樸素,牆角已經蒙上了青苔。有點舊的木門上有破碎了的春聯,銅門環也長了銹。如公敲了敲門,片刻後,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扇,一個青年人探出頭來,頭戴儒巾,面容淳樸,正是夢中的那個人。

「小師傅有何事?」青年問。

如公語塞了,怎麼解釋自己的來意呢?

「請問兄台,這裡是誰家府上?」

「這就是我的家啊,我和我母親住在這裡。」

「敢問令尊是何人?」

「家父已過世20年了。」

20年?如公心一跳,他預感到找到了解開秘密的鑰匙。他謙卑地請求允許他進屋看看。

青年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看他不像什麼壞人,便打開門,把他讓了進去。

堂屋中有些昏暗,如公花了一點時間適應。這是一間陳設傳統的房子,房屋的正中有一對太師椅,在太師椅的左邊靠牆位置有一個神壇,上面擺放著一個牌位,牌位下面有香燭。走近去看,只見牌位上寫著「亡夫朱孝天之靈位」。

背後傳來一聲輕咳,如公轉過身去,見不知何時來了一名40來歲的婦女。身旁的青年聽到聲音也轉向女人,恭敬地打了聲招呼:「母親。」

如公趕緊雙手合十施了個禮:「不知夫人在場,小僧失禮了。」

施禮過後,如公抬起頭來,眼前這位女人,正是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女人。

如公的心撲通通跳了起來,謎底近在眼前,他卻莫名害怕起來,不知道將會揭開些什麼。

「小師傅來我家是有什麼事嗎?」女人開口問道。

如公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猶豫了幾次,想起來一個問題:「夫人能否先告訴小僧,尊夫君過世於何年何月何日?」

女人被問到這樣一個唐突的問題,感到有些奇怪,她狐疑地與兒子對視了一眼,但兒子也未置可否。她轉回臉,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一個日子。

那正是如公出生的日子。

問題明白了,如公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想了想,問女人:「夫人是否相信轉世?」

哭過之後,女人安靜了下來。她定定地看著如公,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個轉世的夫君,已經沒有夫君的任何痕迹,長得陌生、身份陌生,除了自己過去這些年對夫君靈位念叨的那些話之外,他也沒有任何關於前世生活的記憶。這算不算親人呢?若說不算,他身上又實實在在地有著夫君的魂魄。想起當年夫君臨走之前,握著自己的手,說你等我,轉世以後,我會再來找你,想到這裡,女人又忍不住想哭。

如公也感覺有些尷尬,自己的謎題算是解開了,可是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局面呢?這個自己前世的妻子,這個比自己還大的兒子,本來都只是陌生人,現在卻都跟自己有了關係。拔腿離開?於心不忍,留下來,又於理不合。「佛祖,我該怎麼辦?」如公暗暗在心中祈禱,祈望上蒼指出明路。

這天之後,如公成了朱家的家人。他隔上幾天就過來看看,和女人與青年朱玉一起吃頓飯,幫著做一點家務。三人之間以「夫人、朱兄、小師傅」相稱,保持著正常禮法的規矩,但每一次,每個人的內心都波濤洶湧,各自有著各自的思慮。

秋天到了,朱玉要去省城參加秋闈。此去路途雖不算遠,但加上考試,也需要多日。如公自告奮勇陪伴朱玉踏上路途。

朱玉出生後不久,父親就去世了,他對父親幾乎沒有記憶。這個平白出現的和尚「父親」,倒是因為經常相處,產生了不少親近之意。一路之上,兩人互相照顧,彼此督促,逐漸親如兄弟。朱玉的鄉試成績不錯,高中亞魁,放榜之後,即開始準備第二年春天進京會試。

「全家」人為著一個目標而奮鬥著,三個人的生活變得空前充實而有奔頭,如公來家裡的次數多了,他包攬了以前朱玉做的所有家務,讓朱玉安心學習,很多時候,就是如公和夫人兩人坐在堂屋,各自做著活計,偶爾互相看一眼,笑一下,靜靜地一呆半晌。

夫人已經適應了如公的存在,她有時常常會恍惚,彷彿回到了20年前,丈夫還在的時候。但那時公婆還在,自己其實從沒和丈夫走過如此靜謐愉快的時光,大多數時候,是自己獨自在廚下忙活,偶爾,自己能和丈夫在房中壓低聲音談話,互相逗笑。後來自己和丈夫搬到了這三間瓦屋,有了自己的空間,終於可以兩人相對了,沒想到還沒有真正享受幸福,孩子就出生了,緊接著丈夫就去世了。丈夫死時對自己充滿歉疚,曾說如有來世,一定許自己一個幸福。如今,這應該就是丈夫的承諾了吧?

春天來了,如公和朱玉踏上了北上的道路。一路上辛苦萬分,自己一個僧人,吃苦慣了,並沒有什麼不適應,但朱玉從未如此遠離家鄉,對於這種顛簸叫苦不迭。多虧有了如公的照顧,否則簡直不知道能否走到終點。

考試如期進行,朱玉雖緊張,但在如公的鼓勵下,也像個男人一樣走進了考場,頂住了全部的壓力。完成考試後,他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最初的憨憨的神情都不見了,臉上有了堅毅和主見,從一個母親卵翼下的孩子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放榜之後,如公和朱玉就踏上了歸程。此次朱玉沒能上榜,須回鄉複習,三年後再來。朱玉並沒有太多沮喪,對此次考試,他本來也是抱著見世面的心情來的,若不是如公,可能他都不敢來。如今有了這次經歷,他心裡已經有底了,三年後,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重返沙場,取得好成績。

從陸路,換水路,家鄉已經近在眉睫,用不了兩三日就會到了。晚上船泊在岸邊,船上的人都上岸去耍了,朱玉和如公簡單吃了些東西,坐在水邊隨便說些話。朱玉想著家鄉,欲言又止,如公捕捉到他的猶豫,問他:「怎麼了?你有什麼心事?」

朱玉猶豫再三,終於說:「如公師傅,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有膽量北上赴考。如果沒有你,我可能始終是個懦弱的孩子。雖然你比我小,但你對我而言,就像父親一樣。對你我感激不盡。」朱玉鼓起勇氣說。

「但是,我不得不懇求你,今後不要再到我家來了。你可能沒有注意到,你的來訪已經讓鄰里議論紛紛,有些人背地裡說的那些話,實在是無法複述。」

「你我心地坦蕩,不怕閑言碎語,但我母親,她守寡多年,一個人拉扯我長大,做人已是非常不易。我……」

「你不必說了。」如公打斷了朱玉的話,「其實我也早有此意。」

秋去春來,時光荏苒,轉眼已過三年。如公在寺中潛心修行,心如止水。這年開春,寺里香火旺盛,很多人來燒香,祈望著這一年事事順遂。

這一天輪到如公在殿中值日,為祈福的人們敲響木魚。正是萬物更新的時節,空氣中有潮濕馨香的氣息,讓人心中涌動著莫名的情緒,好像應該有什麼事發生。

大殿的門檻邁進來兩個人,前面是個中年女人,後面跟著一個儒服青年。兩人進到大殿看到如公,不禁一怔。三個人互相深深地看了一眼,誰都沒有說話。女人如常走到佛像前的蒲團,跪了下去,磕了幾個頭,如公為她敲響了木魚。磕頭完畢,女人抬起頭來,雙手合十抬頭望向佛祖,臉上已是熱淚滾滾。如公放下木縋,也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他把頭仰向佛祖的方向,眼睛看著佛安詳的臉龐。一滴眼淚從如公的眼眶中滑下,從腮旁滾落到地上,消失在磚縫中。

原故事來自《庚巳編》·僧如公   

嘉定僧如公者,嘗晝假寐,夢至蘇城楓橋北里許,渡板橋入一家,瓦屋三間,飲饌滿案,己據中坐。 有婦人前立,年可四十許,展拜垂泣,少者數人侍立於後。有頃進餛飩,婦人取案上紙錢焚之地。及醒,乃覺飽且喉中有餛飩氣,怪之。後以事至楓橋,順途訪之。到一處宛如夢中所見,入門,几案陳設皆夢中也。有少年出迎之,扣其家事,云:「父死矣。」其死忌之日,正僧得夢日也,乃知是時其家設祭耳。

作者有話說

「轉世以後,你還會記得我嗎」是一句歌詞,來自於心花路放主題曲《輕輕的放下》,演唱者是小柯。整首歌其實沒有什麼,但這句詞我每次聽到都很心動,很想表達點什麼。後來想起以前看的庚巳編里這個故事,就決定把它改編出來。

這個故事其實不是我完全想好了寫的,我只有對開頭的一個想像,以及對「輕輕的放下」這個意象的感觸。找到轉世之前的家之後的情節,都是自己出來的,情節自然而然地就那樣走下去了。所以我覺得,一個好故事真的是自己有靈魂的,它只是借人之口講出來而已。

P.S. 對此次配的插畫我有一點異議,在我想像中女人應該是中年,風韻猶存的樣子,不是個老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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