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侵受害者的這些年:出櫃、自殺和抑鬱症

2017年春節,陳靜終於下定決心公開那個糾纏她四年的「噩夢」。

其樂融融的春節聚會上,陳靜默默看著親戚,在心裡計算著最佳時間。飯局過半,她先在家族微信群里發了一大段話,之後突然站起,當著表嫂在內的20多個親戚,控訴表哥四年前對她的強姦。

因為情緒激動,她的聲音還在顫抖,但看到表哥僵硬的臉色和驟然凝滯的空氣,一種「報復」的痛快從心底瀰漫開來。

2012年夏天,18歲的陳靜剛剛結束高考,即將前往湖北大學學習室內設計。她本該擁有的一個輕鬆愉快的假期,因為和表哥去鄉下游泳而徹底改變了。

·被誰噤聲的噩夢

陳靜比表哥小四歲,小時候最喜歡「黏在表哥屁股後面」玩。每次回鄉下老家,兩個人就一起爬樹、捉蟲、掏鳥,表哥身手矯捷,那時陳靜對他有一種屬於妹妹的迷戀。

一切在初中悄然改變。那天,陳靜和往常一樣在表哥家裡玩鬧,不經意間表哥「一口咬上了她的胸」。那一刻,陳靜本能地慌了,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性」,確切地說,它來自模糊又朦朧的厭惡感。

表哥注意到陳靜的不適,立刻道了歉,陳靜也不想表現得太過「見外」破壞兩人的關係,便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彆扭的種子已經埋下,之後陳靜便不太願意和表哥「親密接觸」,小時候的迷戀也消失殆盡。

但她沒有想到,這次經歷僅僅是「噩夢」的開始。

高考完的那個暑假,剛從學業中解放出來的陳靜和表哥去鄉下游泳。在泳池裡,陳靜注意到表哥有意無意地往她身邊湊,還趁著打鬧用手蹭她的胸。她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又怕是自己想多了,就只當是表哥的無心之舉。

直到回老房子換衣服時,陳靜依然沒有嗅到男性荷爾蒙的危險,沒有鎖門就換起了衣服。那個房間不大,裡面只能擺放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正當她坐在床沿換衣服的時候,表哥找了個理由走了進來,隨後反鎖了房門。

他先坐在陳靜身邊,沒聊幾句就突然撲倒了她,嘴裡喊著,「讓我親一口!」被壓在表哥身下的陳靜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無力到無法掙扎,耳邊只有表哥急促的呼吸聲,為了不被親到,她不斷扭頭,所有的記憶跟著疼痛被扭曲到失真。

實際上,這不是陳靜第一次被性侵犯。

高一時陳靜早戀,男朋友拉她上天台,偷偷帶了酒。在她喝到半醉的時候,男朋友開始對她動手動腳。迷迷糊糊的陳靜意識到男朋友在脫自己的褲子,脫到一半把手伸了進去。直到她感到下體一陣巨痛,忍不住哭出聲的時候,男朋友才停止了動作。夜色下,她清楚地看見男朋友手指上鮮紅的血跡。

清醒過來後,她無助地在天台上一直哭,為此晚自習也遲到了,儘管男朋友不停地道歉,當天晚上陳靜還是提出了分手。

高二時,陳靜獨自離開縣城去福州學畫畫,窮酸、喜歡買地攤貨的她被室友孤立了,最自卑和孤獨的時候,陳靜和男友複合,並且和男友「開房」了。

「當時我們是異地戀,他從縣城來看我,我覺得開房睡一起很正常,但是睡覺之前我和他約定了不能發生關係。」陳靜沒料到,男朋友趁她睡著後侵犯了她。雖然抗拒、痛苦、無奈,但男朋友是自己唯一的依靠,陳靜最後還是選擇了原諒。

「噩夢」結束,表哥起身離開,留下陳靜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她甚至說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她覺得很羞恥,覺得爸媽會接受不了,不知道如何面對錶哥……「如果在心裡忘了這件事,這件事就會像完全沒發生一樣。」想到自己並不是第一次有性行為,她猶豫著是不是要把表哥剛才的侵犯忘掉。

這樣想著,她決定麻痹自己。從鄉下回家的路上,陳靜對那場「噩夢」緘口不言,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和陳靜的經歷相似,李萍也曾在青春期遭受過表哥的性侵害。

初中時,李萍在姨媽家寄宿。姨媽的兒子正在讀高中,成績優異,「就是這個哥哥,拿著獎學金、我從小跟在屁股後面最喜歡的哥哥,像禽獸一樣侵犯了我。」

深夜,家人熟睡後,表哥會摸進李萍的房間,爬到她床上,親李萍的胸部。她緊閉著嘴,為了不讓自己發出聲,也為了不被表哥的舌頭碰到。他用手摸李萍的下體,用生殖器蹭她,幾次三番,李萍唯一能想到的阻止辦法就是墊一個衛生巾。然而這並不能阻止處於青春期的表哥。

「他是一個好學生、好兒子,但卻不是一個好哥哥啊。」因為寄人籬下的隔閡與壓抑,李萍默默忍受了表哥一次又一次的侵犯。最後,李萍找了個借口,搬離了姨媽家。

面對性侵,陳靜和李萍都選擇了沉默,沒有人告訴她們在面對性侵時應該怎麼做。

陳靜和李萍的遭遇不是個例,據最高人民法院信息中心統計,光是2016年1月到9月,全國範圍內就有超過15000起的性侵立案。學界的共識是,由於諸多因素,性侵的報案率極低,被公開的性侵案件僅為實際發生案件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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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鈍」的性教育

據《「女童保護」2016年兒童防性侵教育調查報告》統計,在2016年公開報道的433起性侵兒童案件中,熟人作案的有300起,佔總案件的69.28%;同時,有近七成家長沒有對孩子進行過系統防性侵教育。

陳靜的父母都是教師,但傳統的觀念讓兩人「談性色變」,沒有教過陳靜任何的性知識。到初三的時候,陳靜才從閨蜜的口中弄清楚了「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大概知道是個什麼情況,但是比較細節的就不清楚了。」

有一次陳靜翻父親的抽屜時無意間發現了避孕套,這讓她感到「很噁心」,雖然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但從此再看父親,陳靜都會覺得異樣和反感。

陳靜一直覺得,自己「濫情而缺乏安全感」,是源自於「父母關愛的缺失」。小學一年級,陳靜母親在外地學習,父親在家照顧她。「我一直覺得爸爸對這個家沒什麼感情。」陳靜回憶,父親從來記不住她的生日、校名和重要考試日期。在她眼裡,爸爸總是嚴肅又淡漠,她從未在他面前撒過嬌,他也從沒有用心鼓勵過她。

高中時被男友侵犯後,陳靜從沒有想過告訴父母,她覺得那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在那個傳統觀念濃厚的家庭里,她怕被當老師的父母責罵。

在陳靜考慮公開表哥強姦的前半個月,她先試著問了問表姐的看法。表姐長期生活在國外,她告訴陳靜,「我們國家的性教育實在是太缺乏了,如果是在荷蘭,全家人都會支持把表哥給送進監獄。」表姐給了她最大程度的支持。

和陳靜一樣,李萍第一次對「性」有模糊認識的時候也是在初三。儘管學校有性教育課,但據她回憶,上課時大家都很害羞,加上又不需要考試,所以「調侃、好笑」的部分遠大過於學到的知識。

對「性」,李萍覺得自己是天然的「遲鈍」。高三時,她的男同桌,總喜歡把大腿搭在她的腿上,當時李萍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一直到大半年後才意識到,「那個同桌是在占我便宜啊」。因此,李萍覺得把被表哥侵犯的事告訴父母是「不可想像」的。「講了也沒用啊,就當是自己上了一課。」

性教育的缺失是個由來已久的問題,由於害怕「尷尬」、「激發孩子的嘗試欲」,家長們往往竭力避開與孩子直接談論性。從事相關工作的教育人員表示,在推進青少年的性教育時,最大的阻力往往來自於學校和家長。

27歲的付玥是重慶市性學會會員,同時也是一名心理諮詢師。在讀大學時,她參加了一個支教活動,主要負責性教育方面的任務。為了避免校方和家長有較大的反應 ,工作人員直接把性教育分成了「心理教育」和「生理教育」兩塊。生理課講一些防性侵的淺層次知識。 「即使是這樣,還是有很多家長拒絕簽字同意,學校的老師們也勸阻說『開展不了』。」

付玥坦言,「如果100個家長里有10個不同意,那學校肯定就會顧慮到這10個家長。還有社會和媒體方面的一些壓力,都會讓學校放棄性教育。」2月28日,杭州一位媽媽吐槽學校發的《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並曬出圖片,直言「尺度太大」。迫於輿論壓力,學校收回了被「污名化」的性教育讀本。

針對來自學校和家長的阻力,付玥一方面給家長發了知情同意書,同時減少了生理教育的部分,只講一些基礎的生理知識,讓他們「更好地接納自己的身體」。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付玥的支教才得以艱難地進行了下去。

·出櫃、自殺和抑鬱症

華東師範大學的徐光興教授在他的《未成年人性侵害的危機干預與心理援助》中指出,受到性侵害的未成年人絕大多數出現創傷後應激障礙 ( PTSD) 的癥狀,這種癥狀會維持數年甚至終生。

陳靜和男友發生性關係時,從來沒有感受過「性快感」。「性愛」於她,是一種折磨。「會有挺尷尬的情況發生,每次當他說『最後50下』,我就勉強答應,之後開始倒數50下,50下之後覺得自己總算解脫……」

高考完的那個暑假後,對男性生殖器官的排斥讓陳靜連帶著抗拒異性,討厭和異性任何形式的身體接觸。和男友分手後,在大學裡,陳靜喜歡上了同校的一個女生,和她在一起了。

同性戀的圈子給陳靜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原來女生之間談戀愛是這樣『安全』而美好。」

陳靜開始覺得,「性別不是一個重要的東西」。和女友在一起的時候,她常常忘記那些印在她身上的傷疤,兩個人一起抽煙、喝酒,去KTV,夜不歸宿,享受凌晨時街道沒人的感覺。尷尬和羞恥一度成為壓在陳靜心頭的包袱,借著煙和酒,她才能從真實的不安和抑鬱里逃出來。

和女友在一起後,她才發現「原來女同之間也存在性」。她慢慢地又開始接受「性」,學會享受「性」,而且那種滿足感「特彆強烈」。

上高中以後,李萍也越來越感受到自己真實的性取向。「完全無法接受和男性談戀愛。」 她先後交了三個女朋友,曾經很想和第二個女朋友組成家庭,無奈因為年齡實在相差太大分手了。

李萍曾經一度患上了抑鬱症,寄人籬下時被性侵的遭遇是一個重要誘因。當被問到初中時的事情時,她說自己想不起來了,好像那段經歷不存在似的。「也有可能是我刻意去忘記的吧,我不願意讓那段痛苦的經歷影響我。」

刻意的遺忘仍然敵不過潛意識的傷痛。到高三時她的抑鬱症更加嚴重,「我覺得自己不配活著,不配被愛,不配吃飯,甚至都不配呼吸」。

她想過自殺,「很多次把刀放在手上割」,也看過心理醫生,卻還是因為抑鬱症無法專心學習,只得選擇復讀一年。目前,她正在備戰2017年的高考。

雖然李萍從未向父母公開過性取向,但她已經計劃好了一切。「等我有一定的經濟實力時,就向父母坦白自己已經出櫃。」如果父母堅決反對,她就把當年表哥對她的侵犯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當年的經歷對她的傷害有多大。曾經不堪回首的遭遇,現在成了她「換取自由的一個籌碼」。

而在酒精麻痹自我之餘,陳靜大部分時候活得很頹廢,她覺得「活著沒意思,幹什麼都沒意思,想不到任何有意思的事」。她同樣想過自殺,甚至羅列出具體的自殺步驟,「經常想著想著就淚流滿面,因為不忍心自己父母和好友為我傷心」。

在這樣的自我折磨中,她離開了女友。後來去看心理醫生時,陳靜被告知「其實自己心裡知道答案」,她想,「醫生也許是希望我放下這件事吧」。

在掙扎中,陳靜無數次想過報復表哥、敲詐對方一筆,長時間下她並沒有獲得新生。她開始感到憤怒,「我的表哥結婚生子,沒人知道他做的事。但是我因為這個事懷疑自己,頹廢墮落,抵觸異性。」

在她決定公開表哥的暴行後,她意識到,「把那件事情告訴所有人才是最正確的做法」。

·和傷疤對峙

今年4月份的時候,在知乎的一個提問「兒童時被性侵與成年後濫交或性取向是否有聯繫」下,李萍第一次作答。她講述了自己被性侵的遭遇,字裡行間透露著壓抑與恨,並且對那個問題表示了肯定。

陳靜和李萍在和過去的傷疤對峙時,有人從另一個維度默默關注著她們。

方藝是大連工業大學的一名大四學生,專業是當代藝術方向。

在做畢業設計的時候,她偶然間在知乎上看到一個關於性侵話題的提問。這個提問下已經有2700多個回答,且絕大多數都是匿名回答。每條回答都讓她感到觸目驚心,字裡行間的壓抑讓她喘不過氣,她感到震驚和恐懼,「我們身邊的每個人都有可能是受害者,只不過我們不曾知道而已。」

她意識到性侵受害者群體的龐大,其中每一個個體看上去並無大恙,但內心深處卻是無人能懂的痛苦。「我開始想要通過自己微不足道的努力來使那個群體獲得自我救贖和精神療傷。」

為此,她制定了一個名為《一隻蟬的意外死亡》的藝術計劃,具體參與方式是準備一副用過的手套和一張紙,剪下答主認為這雙手套上最特別的地方,再縫合起來,在紙上寫下最想說的話然後塞進手套里。最後將手套用匿名到付的方式發送到她的住址,她會把這些手套和留言全部展出。

方藝坦言自己的初衷很簡單,讓那些受害者能夠鼓起勇氣親手解開這個心結,讓受害者能夠真正地認同自己,感受到自己的「偉大」。

蟬蛻成功就會獲得新生,失敗就只有繼續掙扎

很快,方藝收到了30位知乎答主的聯繫,「如果有平行時空就太好了,可以保護小時候的我,保護一下什麼都不懂的最可憐的孩子們。」 在與一位答主交流時,這句話讓她在深夜哭成了一個「傻子」。

目前,方藝的計劃仍然在進行中。她期待著手套背後的自我的解救。

如何讓更多的性侵受害者走出陰影,這在當下依舊是待解的繩結。在徐光興教授看來,未成年人遭遇突然的性侵犯危機後,及時的危機干預非常重要。

「在創傷事件初期,干預技巧就是安撫與傾聽。如果受害者哭泣,救援者應該選擇接納,因為情感的宣洩是一種緊張和焦慮的釋放。」

他還談到,對受性侵犯的未成年人的心理輔導機制亟待建立,對他們的心理援助和心理障礙矯治成為一個緊要而重大的課題。「如通過社工介入與家庭治療,以高度的同情心接納受到侵害的未成年人,緩解她們的內心痛苦,陪伴她們度過性侵害的危機事件。」

畢業之後,陳靜遇到了現在的男朋友。「這個男朋友對我特別好,他知道我所有的事,並且表示支持我。這一次總算是遇到正常人了。」然而,當生活逐漸步入正軌時,她依舊無法擺脫偶爾浮現的不適記憶。

「我還沒有過完一生,但我認為這種傷害也許就是一生的。」她心裡清楚,想要治癒基本是不可能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圖片來源於網路)

文章原載於微信公眾號武大新視點

記者:陳浩 劉倩 鄭靜 黃之芊

文字:陳浩

編輯:張楚婕 李穎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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