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是小孩

一

實驗小學鬧鬼那一年，張亮讀小學三年級。

鬧鬼的地點是廁所。知情者稱：三班某某，在男廁遇害，雙腳朝上死在茅坑裡。知情者更稱：從此三班某某就變成了鬼，每到子時，都會雙腳朝上，出現在茅坑裡。

一時間，大家都不敢去上廁所了。要麼憋到放學，要麼結伴而行。

張亮的同桌是班長張萌萌，那一年，老師開展了「優等生幫扶後進生」的活動，張亮考全班倒一，無人能敵，於是把班長萌萌調去做了他的同桌。班長萌萌打起人來，也無人能敵，張亮以前還夢見自己娶她的，現在做夢，夢裡全是自己和這個女人離婚。

然而有天，班長張萌萌卻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

張亮說：萌萌，我只不過多考了個不及格，你也不至於這樣吧。

張萌萌抬起頭，臉色通紅。

她說：我害怕，我想尿尿。

張亮正色道：別怕，我帶你去。

張亮帶著萌萌來到一處角落，那裡聚積著一群男生，一些男生脫了褲子，尿得正歡。

男生們認出了張亮，說：你也來了…..你身後跟著的是？

張亮說：女人。

天啊，有流氓啊。

男孩子們尖叫起來，甚至褲子都沒來得及穿，就匆匆捂著臉跑掉了。

張萌萌臉都綠了：你你你就帶我來這種地方？

張亮說：這裡是我們臨時的廁所。荒是荒涼了一點，大家不是都已經走開了嗎？

張萌萌說：你能不能可憐一下我這種弱質女流？

張亮說：是很可憐誒。不過，弱智是可以治的，萌萌你放心吧。

張萌萌吸了一口冷氣，她開始懷疑，《三國演義》里被氣死的不是周瑜，而是她，既生萌，何生亮。

萌萌站在原地，哇的哭了。

萌萌尿褲子了。

二

2003年，多災多難的一年。這一年，在張亮的記憶里，廁所鬧了鬼；非典；老爹出了軌，被捉姦在床。

那年的張亮看著這些事情，就好像在看一幕戲劇。在他小的時候，他似乎永遠是一個觀眾，無動於衷，站在那裡。後來張亮發現，這個想法是錯誤的。世界並非與他無關，只是他的世界不在這裡。

蟬鳴冰棒玩具槍，才是他的世界。

萌萌被氣得尿了褲子，也是他的世界。

那天張亮說：萌萌，你的褲子流水了。

萌萌哭得更凶了：這種時候，你就別跟我委婉了啦。

快接近中午，張亮必須在褲子風乾之前，護送她回家，否則萌萌會餿掉的。可是當他們來到萌萌的家，打開房門，張亮和萌萌都驚呆了。

他兩的爸爸媽媽都在裡面。

爸爸媽媽們也驚呆了。

大人們讓萌萌換掉褲子，又把他們趕走，塞給了他們點錢，讓他們隨便上外面吃點。

臨走前爸爸抱了抱張亮，他說：你小子品位倒是很隨我。

大人們說著「捉姦在床」，「離婚」，「不要臉」。張亮萌萌走在大街上。

萌萌說：他們真的會離婚么？

張亮說：你知道發生什麼了哦？

萌萌說：是呀。到我們這個年紀，其實什麼都懂了。

張亮說：照這個樣子，我爸爸只能娶你媽媽了。

萌萌說：然後你媽媽嫁給我爸爸？

這完全沒什麼區別嘛。兩個小孩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三

那天他們在城關吃過了飯，雙方父母即將併購重組這件事，讓他們很受傷，所以他們決定不回學校了。在城關的各個角落閑逛。

後來不知不覺，到了下午。他們走到河邊，夕陽低低的掛在河面上。

張亮說：萌萌，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他伸出手說：你是我妹妹，我得保護你了。

萌萌說：是姐姐啦。萌萌也伸出了手：我們的家庭關係可真夠亂的。

然而，他們的設想落空了。張亮的爸爸離開了，像是為了結束一場鬧劇，他拖著一箱行李，趁著月色，悄悄去了另外一個城市，從此再也沒臉回來。

四

四年級是一個適合早戀的年紀。此時的小學生們，剛剛跨過了非典，像打了場惡戰一般，如今都有了戰友一般的感情。大家彼此相望，都覺得：

該是時候找個伴了。

張亮首先想到的是萌萌。沒辦法，他次次考倒一，除了班長萌萌，沒有女孩子願意和他玩，媽媽總是教育他：不好好學習，你就等著打一輩子光棍吧。他的媽媽現在也是條老光棍，想必也是吃了成績不好的苦。

他對萌萌說：我們談戀愛吧。

萌萌白了他一眼：幼稚。

萌萌還說：你成熟一點好不好？

挨不住張亮的軟磨硬泡，萌萌最後還是答應了。

萌萌說：可是，談戀愛要做什麼呢？

張亮苦思冥想了很久，終於說：放學我送你回家吧。

那一年的戀愛好像都很簡單，只是放學送你回家。

五

那一年的想像也很簡單。張亮總認為，大家會在這個小縣城裡住上一輩子。四年級的同學和四年級的同學結婚，五年級的同學和五年級的同學結婚，自己和萌萌結婚。然後他和萌萌去垃圾堆里挑一挑，撿一個小孩回來，從此他們就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可是那一年的初夏，萌萌對張亮說，她馬上要搬家了。

搬家的前一天，張亮跑到萌萌家裡做數學題。自從張亮他爸跑路，他兩的媽媽反倒變成了好朋友。

張亮很奇怪。都說女人斤斤計較，怎麼她倆這麼大公無私？

萌萌說：我聽說，那天捉姦在床，躺在床上的其實是你爸和我爸。

嗚哇哦。張亮說：我爸真不要臉。

沒有啦。萌萌說：我爸也不要臉。

當夜，張亮和萌萌一起睡。

房間關了燈。他們躺在床上，就著月光，看著對方的臉。

萌萌說：我們這算是分手了吧？

張亮說：聽起來好酷。可是，我怎麼有點難受呢。

怎麼了？

感覺好遺憾。

萌萌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鼻子。

究竟什麼是遺憾？

這是一個高深的詞，事實上，張亮答不上來，他想起他的媽媽，總在家裡遺憾彩票沒有中獎。這樣看來，遺憾，多半就是指願望破滅了。可張亮不好意思說出和萌萌結婚的那個願望，他別過頭，說：以後抄不到你的作業了。

萌萌說：以後會有別的女孩子作業借你抄的。

張亮說：可作業不是你的，才讓我覺得遺憾。

萌萌嘆了一口氣。

她說：所以，你是鐵了心要抄一輩子作業了，對嗎？

六

站在第二天的晨光里，萌萌對張亮說：突然想起來，你昨天的作業好像沒抄完。

張亮說：沒關係，時間，會讓老師給我參考答案的。

清晨，他們站在萌萌家樓下。萌萌媽媽叫了一輛大車，已經裝好了所有傢具。

再過不久，萌萌就要坐上車，去往別的地方。

萌萌嘆了一口氣，對他說：看開點吧，哥們，你知道，世界上總是有遺憾的。

萌萌似乎很能接受現實，都開始管張亮叫哥們了。

張亮說：其實也不是啦。昨晚我想了很久，想通了一點。

萌萌說：昂？

張亮說：老師總說人生是公平的，那麼現在讓我們分開，等以後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會不會補償我們什麼呢？

萌萌點了點頭。

他們最後一次牽起了手，想像起了重逢的畫面。也許是長高，也許是變漂亮。

也許是有了錢，不再為請不起零食頭疼。

但張亮萌萌都覺得，只要能再見到，就足夠了。

後來，萌萌的媽媽終於忍不住。她探出頭，大吼了一聲：

我們只是搬家到隔壁那條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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