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前卒——一個有意或無奈的保守主義者

本來我不是很想去談論近來馬前卒所謂的保衛現代生活一文,不過沒有想到馬前卒一文中的社會撫養成了不大不小的熱點,作為慣於以敲鍵盤發聲者又自然也免不了蹭熱度的宿命,在這裡簡單聊一下我對馬前卒那篇文章一小部分的看法。

馬前卒對於保守主義的批判自然是非常有道理的,我們正生活在一個滿地虛偽傳統卻沒有幾個知識分子能夠站出來發聲批判傳統的時代,無論是近幾年來有意無意的或自作自受或慘遭陷害的「公共知識分子」這一辭彙的污名化,網路民粹主義與反智主義就開始活躍起來,在這個意義上的大v代替了可能的精英公知為我們批判了傳統,重申了一般情況下知識分子如魯迅如馬克思們應有的一個傳統「拒絕傳統」,這確實是一件好事。

關於「左翼」,布爾迪厄曾作過一個學理上的深透剖析:「知識分子喜歡把自己設想成為解放者,代表著進步力量(或者至少是保持中立,自在悠遊,在美國尤其是 這樣)」。因而,對於知識分子而言,「左翼」幾乎就是個天然的褒義詞,如果不是「左翼」,甚至就算不上是一個合格的知識分子。換言之,被劃為「右翼知識分 子」的人很可能會被驅逐出文化生產場,無權染指作為知識分子形象中最美好的「堅強的天真」。比如阿隆,由於不具備知識分子這一基本形象——「左翼」,因此 在法國他成了「不合格」知識分子的代表。8在布爾迪厄看來,大多數知識分子都不會心甘情願地被稱呼為右翼或保守主義(如哈耶克 [FriedrichA.vonHayek]就曾專門撰文聲辯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這是因為當一個保守知識分子便意味著要承受雙重夾擊,「總是面臨被統 治者和『知識分子』拋棄的危險,統治者覺得他們太『知識分子』了,而『知識分子』又覺得他們太順從於『資產階級』秩序了,他們被迫不斷地在這兩個陣地上戰 斗,通過加入其中的一個反對另一個」。吳冠軍:《什麼是「左翼」?》

不過話說回來,馬前卒雖然炮轟傳統,但我們不能說一個人炮轟傳統,他就是一個激進主義者,一個反傳統者,正如我們知道封建時代的一次次農民起義,農民們只是反對現在的皇帝,而沒有人去反對帝制本身。這樣一來,反對皇帝這一傳統之元素,反倒成為了加強帝制這一傳統的正當性的理由。甚至而言有一句話,說漢明兩朝得國最正,就是由於漢明兩朝皇帝皆出自社會底層,古人認為皇權來源於天命,那麼這種社會底層發起的農民起義比起皇室之間互相篡權,大臣犯上作亂,反倒是更具有正統性的。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農民起義者對皇帝這一傳統元素的反對,成為了帝制更強有力的背書。保守與激進在這裡完全顛倒了過來,明白這一點之後,我們就絕對不能輕易地將一個人對傳統的炮轟,看做一個人是進步主義者創新主義者的鐵證。

在我看來,馬前卒與其說是一個非常反傳統的人,倒不如說是保守主義者的壯士斷腕,一個積極入世的保守主義者——在這點上倒是頗似法西斯。並沒有直接要給馬前卒此人扣上一個法西斯的帽子,但誰也不能說「國家社會主義(納粹)」與科學社會主義沒有絲毫的相像,在這裡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本身即是一個對社會主義這一革新的複製,用看似激進的手段去維護最傳統的「雅利安血統」,我們也許應該看到,納粹與真正的社會主義有著相似之處卻在本質上不同,納粹主義正是藉助了社會主義者的手段,比如宣傳,比如一些政策,去完成他們本質上對階級社會,對私有制,對種族歧視,對高人一等欲,對奴役女性慾望的滿足。即,一種比起原有的資本主義自由世界更激進的「資本主義」,法西斯的一切激進,都最終為了資本主義存在乃至種族不平等這一絕對的保守而服務。

在這裡設身處地地說,馬前卒在被人扣上幾頂法西斯的帽子,是冤枉而又不冤枉的。如果馬前卒真的是一個極左派,那麼作為所謂的資深媒體人他的言論也不可能像我們這些敲鍵盤的人一樣自由,作為朝廷心腹(大患),他不太可能完成一個激進主義宣言後不需要我們幫他在聯名信後面留簽名。我們以最大的善意認為馬前卒這一左翼大v在演講過程中不能過度敏感,所以給與了很多思維激進但只能憋在家裡的無產階級小思想家以馬前卒是一個法西斯的錯覺,當然我也說了,這種錯覺也絕非空穴來風,馬前卒承擔這種非議,只能說冤枉而又不冤枉。

在這裡我又替馬先生說一句好話,人在不同的位置,不可能說同樣的話。馬先生這樣有點微弱發言權的人,就算和我是一種看法,也不可能全盤說出來。要不然馬先生就也是一個口頭的激進主義者而謀求不到講座的坐席了。馬先生本身就決定了馬先生無法真正成為一個反傳統的人,無論如何他只能在他的安全區內反傳統,以至於我們不知道馬前卒到底如何想,但表現出來十個人總得有三四個看他像是法西斯。

為了幫馬前卒先說一些好話離題了千字,說會到正題,馬前卒所探討的家庭消解,在我看來是一件非常保守的事情,馬前卒所號稱的反傳統家庭它更可能只是基於他要保衛目前最大的傳統,「現代生活」而已。首先第一點我感受到中國左翼人士的無奈,在外國步入後現代的文化左翼們,那些把馬克思綁在自己旗幟上的人整天在做的是反思和超越現代性,反思一下為什麼現代生活可以製造出德國納粹這樣的殺人機器,為什麼工廠這一現代產物被用來製造人油肥皂,科學被用來更好的殺人。而中國的左翼青年和網路左翼大v還有意無意地不得不局限在和人探討中醫究竟是不是神棍這樣的問題上,實屬悲哀。其次,馬前卒用了大把口水指出家庭親情是一種過於保守的東西,他的「社會主義」觀點就是要用一種粗暴的行政手段來直接地物理上地消滅家庭。在我看來這裡有一點非常重大也是核心的疑點,那就是馬前卒這樣的人絕對不會不明白,社會主義者反家庭,不可能將反家庭局限在一個精神的層面上。如果我們用二分法看,家庭代表著什麼?我們往往會首先想到父母子女之間的輕輕,家庭生活一類,對這是更偏向精神世界的家庭生活。那麼,什麼是物質的家庭?作為一名法律系學生,我首先會想到的是婚姻法律關係中的關於財產的分配。推而廣之,我們需要想到,家庭不僅僅是精神的家庭,還是物質的家庭,是哪個作為生產力與生產結構的單位的家庭,它在歷史上男耕女織父死子繼,在今天則是父債子不償,在財產上的父債子償在多數文明國家已經不復存在,這就是財富分配意義上的家庭部分消解。在過去家庭意味著男耕女織,而今天沒有這種說法,這就是生產方式意義上的脫離部分家庭結構。馬前卒很關心那個作為親情維繫的家庭的消滅,但馬前卒居然如此輕易地抹去了消滅財產意義上家庭的,物質意義上的家庭,這就令人感到費解。馬前卒不惜獲得消滅精神家庭的非議,也沒有在消滅物質家庭上出聲。在這裡就必須懷疑馬前卒所謂反傳統到底有多能夠真正地反傳統了。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里提出的廢除繼承製,(當然馬克思本人在反對無政府主義特別是巴枯寧主義時又做了一些修改,後文會講)似乎兩百年前的人就比今天喊著廢除精神意義家庭的馬前卒先生反傳統了百倍。馬克思恩格斯乃至被他們反對的巴枯寧所共同曾經設想的廢除繼承製保障了家庭在財產意義上的消滅(當然依舊不能說完全消滅,而是一種頗為黑格爾式話術的「揚棄」),我不認為馬前卒先生的剝奪部分窮苦者家庭撫養權而又滿不在乎富人家庭的做法,究竟在何種意義上能夠被認為是「反傳統」。馬前卒給人的感覺,難道不就是反對一群人的傳統,去保衛另一群人的傳統嗎?

但是,最先進的國家幾乎都可以採取下面的措施:

1.剝奪地產,把地租用於國家支出。

2.徵收高額累進稅。

3.廢除繼承權。

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

(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北歐式福利主義的意思?)

當然使我比較認定馬前卒乃真正保守主義者的段落乃是以下馬先生的自我辯解:

我看了一下目前近500回答,所有反對我的回答都很相似——從父母的角度指責我侵犯親情,從個人的角度指責我為(資本主義)國家培養勞動力,就是沒人從孩子角度談權利。換句話說,他們覺得孩子是家長的附屬品,不需要單獨拿出來談權利,只在孩子被國家「搶走」的時候,才想到孩子也是一個獨立核算單位,必須和國家家算經濟賬。這裡面的潛台詞就是孩子是家庭私有財產,國家怎麼敢碰?

還有幾個自封無產階級鬥士說了,這是讓無產階級永遠當無產階級啊,撫養權歸國家,培養的都是無產階級,有錢人去貴族學校,繼續當統治階級。我就不理解了,國家不接手那些留守兒童的撫養,難道階級流動性反而會上升嗎?現在國家沒有全面接手撫養權,難道王思聰的地位就不穩了?

全方位覆蓋的公立教育,恰恰是把那些過的沒人樣的孩子提升到「人」的水平,我知道這會威脅一些已經「有人樣」的小資產階級的地位,但你也不能拒絕「冰花男孩」這樣的孩子和你的寶貝娃娃競爭啊。更何況國家為了對撫養權負責,全方位鋪開公立教育,就得加稅。有錢人交稅更多,同時有錢人的孩子去讀私立學校(當然也得國家審批),相當於放棄了一部分國家補貼,這明明是窮人受益。除了那些希望面對留守兒童獲取優越性的小資產階級外,我看不出這裡誰的利益受損了。

在這裡,馬前卒先生像一個右翼國家主義者一樣非常自然的連續使用了「國家」,卻沒有像任何一個網上常見的毛澤東主義者一樣提及左翼語境的「人民」。當然馬前卒先生也可以很偷懶地說我國是人民民主共和國,不過基於我國網民總是不太分得清在中美國體差別,我想馬前卒先生這樣忽略「人民」的用語,似乎不能為自己洗脫右翼國家主義的陰影。馬前卒先生說道西方國家對兒童保護的立法,這一點我非常贊同,我個人絕對地欣賞那種你在家對兒童實施暴力而鄰居報警的社會。不過馬先生似乎在有意無意中忽略了現在在網路上忽然變成貶義詞的「民主」的存在(當然諷刺的是民主一直更是社會主義者的主張),在馬前卒的設想中,原生家庭是一個靠不住的東西,而在曹豐澤一類的社會撫養反對者眼中,國家或者學校這些立體的系統又成了另一種靠不住的東西。對我而言這有一個非常簡單的解決之法,即用社會整體的話語權來保障社會撫養的進行,在這裡我們可以想像的是整個社會對這個社會的孩子負責,正如在三原色一類事件中一樣,要實現社會化撫養就一定要能夠讓社會佔有他們的孩子,馬前卒談國家佔有,我喜歡談人民佔有,全民佔有,我們如何教育孩子的事情,完全可以在部分意義上貫徹民主的監督權。這種監督自然不可能是具體的關於哪個孩子考第一哪個孩子考第二,而是一種社會共識對孩子的保護。這樣一來馬前卒的這一幻想就包含了近來被網路批倒批臭的民主式前提(儘管恩格斯還說要民主共和國)。馬前卒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說出我們像管理物業一樣管理託兒所,而是囫圇吞棗地說出國家,令人感到不解。在這個問題上,我個人認為馬前卒的託兒所幻想真的要實現的話,要麼包含著一個加強人民對一切機構民主監督能力提升的前提,要麼馬前卒就是一個最純粹的法西斯。

回到我個人的觀點,我在消滅家庭上是一貫以消滅物質家庭為首要目標的。馬前卒愛幻想,我也愛幻想,就不負責任道德幻想而言,對於我我認為共產主義中的廢除繼承權明顯要更直接有力。馬前卒明確說消滅家庭需要收稅,搞他的社會化撫養要重稅,我想收一大筆遺產稅倒是不錯的選項了吧。收富人遺產稅,或者收所有人遺產稅,再以社會化撫養的方式補貼給貧困兒童去接受教育。當然對於共產主義而言,繼承權如何消滅又是一段公案。在宣言里要廢除繼承權的馬克思回頭又曾為了抨擊巴枯寧主義認為不能一步消滅繼承權,在這裡有一段話非常有意義:

我們應當同原因而不是同結果作鬥爭,同經濟基礎而不是同它的法律的上層建築作鬥爭。假定生產資料從私有財產轉變為公有財產,那時繼承權(既然它具有某種社會意義)就會自行消亡,因為一個人死後留下的只能是他生前所有的東西。馬克思:《總委員會關於繼承權的報告》

馬克思的全文精華可能在於「我們應當同原因而不是同結果作鬥爭,同經濟基礎而不是同它的法律的上層建築作鬥爭。」這一句話,馬前卒一樣提到什麼階層流動性,但是我認為馬前卒僅僅在同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築,教育模式進行了抨擊,雖然確實反傳統,但馬先生未想或未敢店名階層流動障礙的原因,這就使得馬先生是一個積極的保守內核的改良主義者而我們是口頭的激進主義者,為何如此,我們不得而知。馬前卒對於教育的思考,要麼從來沒有深入到原因的層面,要麼不願意談及在這一層面,我們無法得知,但這也意味著馬先生的有意無意,有奈無奈的保守之成立。

至於我為何選擇繼承權這一後來被馬克思說不能一步廢除的東西作為切入點,我在這裡給出一些辯解:1.馬克思是一位思想家,同時又是革命家,如果我們以阿爾都塞提倡的癥候式閱讀法閱讀馬克思文本,那麼很明顯可以發現馬克思很多前後矛盾是基於政治鬥爭而非思想的直接表達,馬克思與馬前卒一樣存在口是心非,為了今天的情況而把話說滿。馬克思正是在反對巴枯寧主義的角度上抨擊以廢除繼承為大目標2.其次馬克思雖然說不能一步廢除繼承製,但馬克思在同一文獻中給出的方法是遺產稅,先收富人錢而不是直接平等一律剝奪(你看境界差距,馬前卒說要剝奪窮人撫養權,還不帶剝奪富人的,自然大家覺得不公平),可見馬克思只是用一種部分廢除代替了完全廢除。其實我的主張和馬克思是一樣的,都是收遺產稅3.時過境遷,在社會主義運動被發現很多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廢除繼承製倒是成了資本主義國家也在踐行的事情。4.對於私有制的支持者,其實正如馬克思所擔心的遺產稅會作為緩衝手段用以收買無產階級,現實也是如此,日本等國家有較高遺產稅,在資本主義國家也有前例可尋,非常穩健。確實起到了一定程度的劫富濟貧而變相維護私有制的情況,也由於任何資產階級政府的運行不夠公開透明,沒有能夠將遺產完全用於為社會自我突破如增加教育經費而容易變成變相的中產稅。當然在這裡我是為了馬前卒先生的稅收來源著想,如果馬先生想要收走窮人撫養權,馬先生最好也一併收走富人繼承權。而且馬先生也沒有如青年馬克思主義者一樣直接喊公有一切而是作出改良主義的姿態,這樣一來一個可以維護私有制又能讓無產者感到有望的制度,反而更可能是我所幻想的收遺產稅用來補貼窮人教育,普及另一種意義上的擁有全民民主監督權的社會撫養了。

當然,作為中產階級,我情願保留自己的撫養權而獻出自己的遺產為不能接受良好教育的孩子謀取良好教育。不知道剝奪財產和剝奪親情二選一,大家更贊同哪一個呢?

最後談一下馬前卒的社會主義情節,聽說馬先生屬於那種大院子弟?很多人的革新,不過是復古。講道理我不是很喜歡過過他們以為的公有制的左派,他們總是把公有制限定在他們生活的框框里,想要重複一遍過去體驗過的生活,最後變成了最保守的人,馬前卒在有意無意中也只是其中一員,被過去的那種社會主義理想所束縛。而馬前卒作為比較有頭有臉的人物更是被政治敏感束縛,以至於我們認為他的主張擁有一定程度的國家主義色彩。這裡有一個問題,明眼人會發現不同的時代會有不同的社會主義,惰性總是從一個資本主義給予的基礎上去謀求革新。這已經是惰性,但更大的惰性是有些左派是用過去的經濟基礎,包括生產關係與生產力兩方面,去幻想今天的社會主義應該如何如何。是的,我們需要社會主義,但肯定不是一個用來滿足鄉愁的社會主義。我在社會主義上沒有鄉愁,我沒有經歷過這些人所謂的以為的社會主義時代,我是南方人甚至不完全在中國長大,我覺得我們需要的是真正的新東西,而絕對不是你覺得好的童年的復刻。你今天要復刻你的社會主義童年,零零後也將復刻他們的資本主義童年,但說實話,歷史總是會甩開他們,以至於社會主義童年和資本主義童年,哪一個都回不去。如果有,也只有社會主義未來和資本主義未來等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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