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這麼甜

Not your pretty sweethearts

我們沒這麼甜

1

有天朋友展覽開幕,結束了一群人去吃飯。喝到最後大家都有點茫, 桌上各自成堆展開了熱烈的調侃和討論。我頭有些暈但很興奮,縮在朋友邊上,開始叨叨地說創作的事。朋友是個學霸型藝術家,身為同性,說了幾句提醒我的話,一下酒都醒了一些。

她說,創作,就要不斷得砍掉很多枝節。最後那個內核,必須要很硬。不要怕最終它的形式看起來很簡單。

這讓我想起下一個問題,一個有價值的內核是如何以簡單形式呈現的?

羅曼·羅蘭相當討厭寫實或呈現自然這一說法。他怒氣沖沖的講:自然是懶惰的、草率的,它彎彎曲曲地前進,盡量不花力氣,沒有計劃,不花心思,不是持之以恆,千百萬次讓剛開始的作品擱筆。實現了的生活,遠非是世上最真實的,卻是可能發生的事中最貧乏的。

那麼創作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去掉那些鬆弛、貧乏的現實,將裡面最有可能的真實剝離出來。因此這個不斷擯棄的過程,慢慢會將方嚮導向一個簡單的形式。

一個簡單形式,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卻是最難的形式。作為女人,在生活中和天性構造上,都太易分心。如果想要達到那個很硬的核,最後都需要你一件一件的放棄,割捨。

2

歐榮的電影《Jeune & Jolie》,敏銳地架設了一個少女的性視角。女主角伊莎貝拉使用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甚至詬病的方式來確定自己在世界的坐標。她在這個片子里變成一種指向和屬性,一個閃著微光的出口。

這片子對準女性生來的弱點。伊莎貝拉早早地意識到了這點,她成年了,但她沒做好準備,她只能通過性,主動地與這個世界做一種象徵性的鬥爭。在不同的男人那裡,伊莎貝拉渴望建立起自己的主體經驗,並在這種令人側目的歡愛中尋找生活的真義,一種真正的直指血肉的體驗,而非那些從周遭生活里模仿而來的、被教導出來的虛假範本,從這個角度來說,伊莎貝拉幾乎算得了一個浪漫主義者。

對她而言,男人們是一道道門。

她要穿過他們——就像昆德拉在《身份》里寫,就這樣,每個女人,去把自己想像為一種玫瑰香,需要穿過他們去擁抱這個世界。

這隱秘的同時甜蜜而痛苦的自我認同,這種無法解釋與表述的內在,這條只有自己在行走的路——女人們獨自走著,帶著各自被沿途的荊棘和碎石造成的擦傷,在不同的路上盲目地摸索著自我與存在的意義,並被天性中所帶的模糊的快感和憂傷所綁架,卻無法更進一步。

女人容易沉醉於這種天性里毫無價值的矯揉造作和憂傷,將它看作優點和優勢,甚至將之直接等同於女性本身。這是我們為什麼想把自己搞成甜妞兒的原因。

可惜了別的可能。

Romaine Brooks: Chasseresse, 1920n

3

學藝術史時,很容易發現裡面沒幾個女藝術家,後來男女平權開始,有了幾個,學者們不甘心從故紙堆里再挖出幾個,吹吹積年的塵,擺出來給世人觀摩。但她們故事裡都離不開另一個雄性傳奇。琳達·若克琳那句著名辭彙《為什麼沒有偉大的女藝術家》就不談了。說點不專業不理論的。

以前很愛奧基芙的畫。最初是因為漂亮。後來是因為她夠強。這個女性能在紐約打出一片天空,最開始也是她的伴侶,金牌藝術推手斯蒂格利茨太會玩轉藝術圈。她是被打造出來的加拉忒亞,夠美,但唯一的缺點就是有主人。

一個女藝術家是不該有高於自己的主人的。後期的奧基芙反客為主,成為自己的主人,在新墨西哥州的荒漠里求生。求生,是創作上得了途徑,有了立身之本,這是她活著的根基。年近暮年還實踐了一把杜拉斯《情人》里的情節,一段相差六十歲的親密關係。

對於有立身之本的女人來說,任何時候都有春天。生命短暫,但生命隨時可以再次蘇醒。而一個看似悖論的第一要務是,創作者必須知道如何孤獨地生活,知道如何從生活里抽身。

杜拉斯孤獨地寫作。她是另一個生活里的強者。

Romaine Brooks: Self-Portrait, 1923n

4

Romaine Brooks,上圖是她的自畫像。這個女人,跟畫中的她看上去一樣,是個同性戀。她雖是美國人,但出生在義大利,與一個後來被發現是個gay的男人有過短暫婚史。在繼承了大筆遺產之後,她搬到了巴黎,開始活躍在藝術文化圈裡。紅極一時。

Romaine Brooks的那種當紅,大概是我們很難拿今天的狀態比擬的。她與當時風頭一時無雙的俄羅斯舞蹈家Ida Rubenstein有過浪漫關係,歐洲人一說romantic relationship,是要囊括身心的那種戀愛。Romaine Brooks給Ida繪過不少肖像畫,顯露出Ida這個美艷的少婦、時尚名媛,另一種骨骼清透的美。Ida出身豪門,她參加佳吉列夫的演出,就如王后臨幸一般,舞藝雖欠缺,但儀態絕佳。而佳吉列夫是二十世紀初當之無愧的俄羅斯舞蹈皇帝,圍繞在他身邊的人是藝術和時尚屆真正的明星,多得不可數。那個叫做可可香奈兒的姑娘曾被介紹給這位皇帝,與畢加索一起合作舞美設計。當時的香奈兒姑娘從農村出來,做著帽子生意,雄心勃勃地想要在巴黎闖出一番事業。

1915年,Romaine Brooks遇到了美國作家和詩人Natalie Clifford Barney,她們作為愛人,相伴彼此15年之久,是她最為重要的一段關係。據說1920年左右,她跟鋼琴家Renata Borgatti也有一段風流逸事,同樣給她創作了肖像。她最為輝煌的時期應該是二十年代,那個時期的倫敦巴黎紐約都張開雙臂歡迎著這位話題滿身的藝術家。到了三十年代,她與當時流行的思想活動越來越不對付。漸漸銷聲匿跡。

在雜誌做女性藝術家專題的時候,我忍不住拿Romaine Brooks來做開篇。我想像著寫:Romaine Brooks如常穿深色定製西裝,戴一頂圓頂禮帽,敞開外套和白襯衣領子,露出裡面修長的脖頸,那雙戴著男士手套的手一邊轉著手杖,一邊走進紐約一家藝術沙龍,此刻另一個藝術家Hannah Gluckstein眉目英挺地站在角落,看了Romaine一眼。這個昵稱Peter的女孩頭髮剪得短短地緊貼頭皮,故意將長西裝鬆鬆地套上身。Romaine和Peter——前者是義大利出生的美國藝術家,後者是英國藝術家,各自以一副男人的派頭結識了,並在之後為彼此畫下直抵真相的肖像。

膽大妄為如 Brooks與Peter這樣的女人,她們也只能用身著男裝來消除自身的女性特徵,這是一個時代造就的選擇。在當時的中產和上流階層女性間雖然流行了一陣男裝打扮的時尚潮流,但也確實為女同性戀者們提供了一個出口,來反抗加諸在她們身上的傳統性別角色。

Brooks喜歡使用灰暗色調,即使月亮也是清冷的,背景一片霧靄,她筆下幾乎看不到對肉體豐腴的性彆強調,反而用粗厲甚至僵硬的線條來展示她眼中的女人體。可又由於她使白色肉體在灰色調上的凸顯,於是沒壓住裡面淡淡的抒情味道。

Brooks這個人幾乎是毫不隱藏的,她的直率,是一種強迫症般的誠實——從她對自己的自畫像就能看出,她清楚地描繪出自己的痛苦,童年遭受的忽視和創傷一直沒有消失,這種情緒經驗如實地反應在她的生活里。

從Brooks的肖像畫中看得出,她特別善於為那些上流社會裡的拉拉們描繪出一股英氣。她的繪畫作品投射著她的眼光所在,以及她的品性所在。

畫出那些美貌的、身為大眾情人的女性們骨子裡的清俊氣質,是男性藝術家很難辦到的。

晚年的Brooks幾乎退隱在某處。她消失在了藝術圈之外。她最後寫了部自傳,叫《No Pleasant Memories》,沒高興過的回憶,沒準確的名稱,也沒出版。

Romaine Brooks這個女人,因為一生都喜愛優雅聰明的女人而出名。但後來的人們都忘記了她。

在某個層面上,這挺屌的。

Romaine Brooks: Peter,1924

Romaine Brooks: Ida Rubinstein, 1917n

Renata Borgatti au Piano,1920n

Romaine Brooks: Dame en Deuil, 1910n

Romaine Brooks: Una, Lady Troubridge, 1924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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