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男

《啟蒙寫過的童話》

從前,在一個很遙遠的大陸,精靈,神龍,巨人和勇士都不是傳說中的符號,他們活生生地生存在著。在大陸的西北方向的一個小山村裡,生活著一隻地精。

地精阿里巴巴一直孤獨地生活著,他每天作息非常規律,當太陽升起時他就上山砍柴,這樣就可以在晚上把壁爐燒得暖呼呼的,即使蓋著他那單薄的柳絮添成的被子,也不會冷得渾身發抖。當太陽升到頭頂,阿里巴巴就打開隨身的包裹,掏出自己捏好的芝麻飯糰吃,森林裡的溪水又清澈又甘甜,他就著小溪里的水,吃掉自己的午餐,然後繼續幹活。

地精的身體乾瘦弱小,但是他們這個種族的力氣很大。阿里巴巴砍夠一整晚用的樹枝,就背著它們下山回家。

那時太陽還沒有下山,在天變冷變黑之前,他應該迅速地點燃壁爐,然後坐在壁爐旁的搖椅上美美滴吃一些肉乾,搭配乾麵包片。

可是今天他發現,自己背回家的樹枝里,多了一些特別的東西。

那是一窩小鳥。

三隻雛鳥在窩裡,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阿里巴巴想著,究竟怎麼處理這些鳥呢,烤著吃,開始拌進沙拉里?三隻雛鳥張大嘴巴,對著他發出微弱的叫聲。阿里巴巴煩惱地想了想,最後撒了一些麵包屑進它們嘴裡。

雛鳥閉上了嘴巴,它們很滿意。

從這一天開始,阿里巴巴每次上山時,就多了一項任務。他會在樹葉間草叢裡尋找一些小蟲子,就用一個透明的罐頭瓶子裝著,回家後塞進那些饞嘴的小傢伙肚子里。

阿里巴巴自己從來沒吃過蟲子,但是他猜想那些蟲子應該很美味。每天晚上餵養那些小東西,成為了他生命里很重要的活動,雛鳥生長得很好,很快他們能就變成活蹦亂跳的小朋友了。

可是厄運就要來臨。

阿里巴巴啊,他不知道,孤獨的地精就要和他的雛鳥分離。

死神敲門的時候,阿里巴巴還以為是風在搗亂,可是敲門聲不斷,不斷地響起。

「誰啊?誰在敲門?」阿里巴巴對著門喊著,他正在把一隻肉肉的小蟲塞進其中一隻雛鳥嘴巴里。

門外無人應答,回復地精的還是咚咚咚的敲門聲。

阿里巴巴抱怨著打開門。就在開門那一剎那,他就知道了,門外的那個男人,穿著黑色袍子拿著鐮刀的男人,就是死神。

「阿里巴巴,你不用擔心,我不是來收取你的性命的。」死神說,「另外,能邀請我進屋嗎,說實話這外面太冷了一些,我這身袍子可一點都不防寒。」

阿里巴巴沉默著側身,邀請死神進了房間,從儲物間拽出一隻椅子,放在他自己搖椅的對面。

「不,我就不坐了,畢竟還是有正事的。」死神站在壁爐前烤火,他對著阿里巴巴搖搖頭。「我是來帶走雛鳥的。」

阿里巴巴,這個孤獨生活了幾十年的地精忍不住哭了起來。

「這些小鳥,它們才活了這麼短暫的歲月,就要死掉了。」地精把自己乾巴巴的臉埋進更加乾巴巴的手掌。

死神烤著火,他看著這隻哭泣的地精,「其實它們也可以不死。」

「怎樣?要怎樣做才能讓它們活下來?」

「只在於你的選擇,很簡單。」

「我願意付出一切,為這些小東西。」

「不至於付出一切那麼嚴重。你可以選擇讓我帶走活著的它們,把它們帶到一個不為任何人所知的地方去繼續生活,或者,讓這三隻中的兩隻死掉,剩下的一隻陪著你,一直陪著你。」死神說。

阿里巴巴顫抖著,他的呼吸幾乎要停滯了。帶走它們全部?那意味著他再也見不到它們,那不就意味著它們在自己的生命里死去了嗎?

阿里巴巴沉默了很久很久,而死神就在壁爐旁邊靜靜地烤著火,他等待著這隻地精的答覆。

阿里巴巴最終還是做出了選擇。

第二天,在那座山上,阿里巴巴埋葬了兩隻雛鳥的屍體。

剩下的一隻雛鳥漸漸長大,他能夠幫阿里巴巴干一些活兒,比如砍柴和捏飯糰。小鳥的身體絕對沒有地精的身體強壯,在幹完一天的活兒後,小鳥會和他的父親,這隻地精抱怨。「爸爸,要是我有兄弟該多好,肩膀就能少受些苦了。」

說完這句話,小鳥自己就先笑起來:「唉,爸爸你養我就很辛苦了,想像不了再多幾個兄弟的樣子呢。」

小鳥說完話,就忙著去給壁爐生火,留下阿里巴巴這隻地精在原地,綠色的手掌緊握,泛成青色。「你為什麼還不去死呢?」阿里巴巴對小鳥怒吼。

這個時候,距離死神來的那一天,已經過去十年了。

再後來小鳥開始上學了。他第一次接觸同伴了,小鳥學會寫字了,也第一次知道地精生不出小鳥了,他被其它有鳥類父母的小鳥嘲笑了,於是小鳥開始對這個世界感覺困惑了。

「爸爸,我是一隻鳥,你是地精,你不是我的爸爸。」有一天從學校回來,小鳥對阿里巴巴說。回應給小鳥的是一個火辣辣的巴掌。

十年後這一天,小鳥站在自家客廳中央,祈禱著死神把自己的爸爸帶離這個人世。

於是當天晚上,在大風呼嘯的夜裡,死神再一次敲響了地精的房門。而這一次,開門的是小鳥。

「如果沒猜錯,您應該是死神吧。」

「是的,我可以進去烤火嗎?」

「可以啊,請進吧。」小鳥微笑著邀請,「烤烤火吧,外面太冷了。」

「是啊,風很大。」

「您要殺死誰嗎?」

「是的。」

「我要死了嗎?」小鳥皺著眉,不過很快眉頭就舒展了。「死之後,我是回歸鳥類的大本營嗎。」

「你不會死,是你父親,阿里巴巴,他今天應該死了。」

小鳥沉默了。他嘆了一口氣,「雖然他很討厭,從來也沒有對我好過。不過……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叫我爸爸不用死呢?」

死神笑了,「說來神奇,多年前你父親也對我說了這句話。嗯,現在我的回答還是一樣的,其實他也可以不死。」

「那我應該付出什麼代價吧?書本里都是這麼寫的。」

「你只需要聽我說一個故事。」

「完全可以。」

於是死神就把多年前阿里巴巴的選擇講給了小鳥聽,在小鳥望著壁爐發獃的時候,他悄悄離開了。

地精阿里巴巴起床後,和過去的十年一樣,在早餐桌子上是一杯清咖啡和兩片烤得微焦的麵包片。小鳥坐在桌子上,看樣子已經等他有一會兒了,小鳥的黑眼圈有些嚴重。

「孩子,你怎麼了?」

「十年前你殺了我的兩個兄弟。」

地精沒有回答,他小口小口地吃掉麵包片,就著咖啡。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一直不想讓你知道,但是你真的知道時,我反而感到輕鬆了。是的,當年為了逃避這個世界的孤獨,我選擇殺了你的兩個兄弟。」

「我知道了。」

「嗯。」地精阿里巴巴從餐椅上跳下來,回了卧室,也沒有回頭看小鳥一眼。

「你為什麼要騙我呢?」在地精關上卧室的門之前,小鳥還是喊了一聲。

「我騙了你,十多年來,我一直在騙你。」地精回過頭,他醜陋的綠色臉蛋沒有一絲悔改的意思。

「可是你救了我啊。」

地精關上了門。永遠關上了那扇門。阿里巴巴病倒了,卧床不起。

一天清晨,小鳥端來一碗湯給病床上的阿里巴巴,「喝了這個吧。」

阿里巴巴看著小鳥,他養了十年的孩子,他看得十分認真,似乎要把小鳥臉上的每一根絨毛都牢牢記在心裡。然後把那晚湯一飲而盡。不一會兒,阿里巴巴就死去了。

小鳥趴在地精阿里巴巴的床頭,他咒罵著死神:「我要你給我讓父親解脫的辦法,你卻給我殺了他的毒藥!」

這個可憐的孩子啊,死神摸著他的頭,一如既往地微笑。「活著才是對他的懲罰,死亡不是。」

他就帶著地精阿里巴巴的靈魂,走出了房門。

小鳥看著一生都被自己的存在所刺痛著的爸爸,這些年一直痛恨著討厭著自己的爸爸,在床上已經冰涼得如同深夜的石頭一樣的爸爸。

他突然發現地精阿里巴巴的身體下漏出了一個小小的包裹。

他把它拽出來,裡面是自己從小到大褪下的絨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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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羊男》

如果我要和你講我自己之後的人生,那可能需要很長的篇幅,絕對是一個冗長,無聊又充滿惡意的故事。在離開家,拋棄了我的母親二十年以後,我幹了許多蠢事,進過監獄,得過暴食症,成為了一個垃圾書作家,專門寫一些賺眼淚的低俗小說,然後拿著稿費繼續和年輕的女孩約會。最後和一個比我小二十歲的女孩兒同居。

後來人們在寫我的傳記時,不知道他們會如何描述我的一生。臉上有魚鱗的男人?說故事的男人?娶了比他小三十歲的妓女的男人?不過無論如何,他們都會提到羊男,就和我尚在人世時一樣。

在我靠賣字為生的多年以後,他經常以各種形式和狀態,不停地重複出現在我的文字里。

我的童年生活在一場戰爭中。我和母親之間的戰爭。

在我生活在家裡的數年間,我的母親曾無數次嘗試自殺,服用安眠藥,割腕,上吊等等,還有從房頂跳下。從房頂跳下那一次也是她最後一次自殺,因為從那天起她成了植物人。

我的童年一直處在觀摩母親不斷放棄生命的過程中,有時候我在讀書,她敲開我的門,微笑著。「啟蒙,母親要死了哦。」

有時候我在小便,她站在洗手間外,吊燈投射她的影子在玻璃門上。「啟蒙,母親吃藥了,啟蒙,你再也見不到母親了。」所以從那以後我就患上了小便不凈的疾患。

有時候是我和父親在客廳吃飯,她就走過來,伸出血肉模糊的手腕,「老公,你看我就要死了,你和我一起啊?」

我的母親就是這樣以身作則,以便於我在以後的所有人生里以她為參照系,把自己的生活過成一個雷同的故事。我似乎聽說過母親的從前,她是鎮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如願以償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也就是我的父親。幸福美滿的生活過了一年後,我,也就是她的厄運降臨了。

所有人都知道鎮子上的美人兒生了一個臉上長著魚鱗的孩子,醜陋的孩子。除了暗地裡的嗤笑,更刺耳的是不潔的流言。不過父親絲毫沒有懷疑我不是他的孩子。因為在性格上,我已經完全繼承了來源於母親的暴躁、神經質、不安和毀滅傾向。

十二歲時,我寫了一篇童話,對於我來講那絕對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躲在卧室里,一邊查著字典,一邊用鉛筆頭寫下那些文字。世間萬物在我腦海里飛。

後來我把這個童話拿給父親看,他捏著那打紙:「地精?鳥?什麼狗屁東西?再過幾年,你就和你母親一樣陰暗。」

·

我記得羊男來我家那一天。

那天雨下得猛烈,天空黑暗沉鬱。卧室的玻璃正對著二樓的陽台,站在窗前,剛好能看到母親站在陽台的雨檐下吸煙。雨檐流下的雨水淋濕了母親掛在陽台的剛洗過的胸罩。一隻將死的燕子癱軟在一樓泥濘的牆根下,和褐色的潮濕的泥土攪拌在一起。

雨水把世間一切擊碎成千千萬萬個細節。

姑媽的藍色小吉普車停在院子里,車身上沾滿了褐色的泥巴。

樓下傳來嘈雜的交談聲,還有尖銳的高跟鞋在地板上踩踏的聲音,餐具互相碰撞的摩擦聲。父親在樓下喊著:「啟蒙,下樓來見你姑媽,她帶著羊男來看你了!」

我只好穿著母親穿壞了的那雙棉拖鞋走下樓。樓梯的木板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彷彿是匍匐著的某種巨獸。羊男就在樓下,站在樓梯旁,他站在姑媽的左邊,頭頂綠色的羊角看起來有些濕潤,他也似乎並沒有想要擦掉這些雨水的意思,一雙淺綠色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那種樣貌就是無論你來自於哪個國度,都會承認他是那種特別可愛的小孩的。父親的手搭在羊男的肩膀上,自然又親切。

「姑媽。」我低頭向姑媽問好。

姑媽張開手臂,一把把我摟進胸懷,我撞到她身上,發出咚地一聲。

「好久不見啦啟蒙,大家都說即使來你家也見不到你,說你一直躲起來,你姑媽我很榮幸啊!」

姑媽身材幹瘦而高大,撞到她身上就像是撞到一棵高大的樹上。我在姑媽的懷裡看著羊男,他見我在看他,就咧嘴一笑。

我聞到他嘴裡有青草味兒。

父親摟著姑媽的肩膀,突如其來地向我扔了一個巨型炸彈。「啟蒙,來給你姑媽唱個歌吧,你不是說最近剛剛學了一首歌嗎?」

「我有點嗓子疼……」為了逃避這種尷尬的境遇,我只好撒謊。

「嗓子疼?今天吃早飯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說?」父親很顯然對這個理由很不滿意。

「我……」

「你就是誠心叫我難堪?」父親的聲音還是高昂起來。「白長這麼大?年紀都活到你奶奶家去了?這點禮貌都不懂?我就知道,你和你母親一個德行!」

「孩子還小嘛,就算不願意表演也沒關係的,畢竟他也沒見過他這個姑媽幾次,不喜歡我也是情有可原。」姑媽拽了拽父親的手臂,善意地勸解著,她微笑著摸了摸旁邊一直愣神的羊男的角,「我家羊男也很害羞呢,應該能和啟蒙玩到一塊兒去。」

父親哼了一聲,拽著姑媽到一邊的沙發上說話。留下我在樓梯口惶惶然地站著,不知道是應該回到卧室,還是應該和父親一起走。

我僵在原地,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二樓的樓梯欄杆旁,她在煙屁股上狠狠吸了一口,然後把煙頭丟到樓下的地毯上。

煙頭在因為沾滿雨水的鞋子踩濕的地毯上,留下一聲微弱的嘆息。

·

姑媽留下了兩包禮物,她甚至連午飯也沒有吃,就急匆匆地開著她的藍色吉普車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在他旁邊坐著羊男,姑媽留下了他。

羊男看起來似乎比我高一些,壯一些,此刻他晃蕩著兩條小腿,四下張望著。客廳里是凝滯的沉默,洗手間里隱隱傳來母親打電話的聲音。

「他妹妹就是個婊子,你知道她的德行!還把她孩子放我們家?她要不要臉?」

「她就是個妓女!是個雞!」

「很好,現在我們要養兩個累贅了。」

「不過聽說那隻小羊男會做飯幹活,不像家裡原來這個,除了給我們丟臉什麼也不會做。」

「我倒是想把他送人,你看看他的臉,誰能要他?」

這些話我聽到了,我想羊男應該也聽到了。這讓我感覺十分尷尬。

「你喜歡魚嗎?」沙發上,羊男突然開口。

「啊?魚嘛……不太喜歡魚骨頭很多的那種,吃起來麻煩。」我回答。一邊想著他這突如其來的開場白,一邊捉摸著他的動機。用魚這個話題開頭,應該是和我臉上的魚鱗有關吧。

「我做龍利魚很好吃。」羊男說。「你餓了嗎?」

我摸了摸肚子,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從清晨開始,母親和父親就一直在針對姑媽的問題上吵架,我沒有吃早餐。抬手看看錶,卻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

「確實有點餓了。」我承認。

羊男開始在隨身的布袋裡翻找起來。

「找到了。」羊男歡呼一聲,就把一個巨大的三明治塞進我手裡。「龍利魚三明治!今早做的,嘗嘗。」

我接過來,本想找個理由不吃這個看起來充滿著不確定因素的三明治,但是拿到手中的那一刻,我改變了主意

看起來的確很好吃。

這樣想著,我一邊吃著三明治,一邊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羊男聊天。話題大多是我看過的一些書籍,也並非是我賣弄學問,只是我從出生起,還沒有交過朋友,更沒有什麼生活中的事情好和這個同齡人分享。

這可能和我幾乎不出門有關。

而不出門絕對和我臉上那塊魚鱗似的皮膚有關。

幾年前,我曾經走出這棟房子,感受外面的世界,當然最後以鄰居小孩的尖叫和哭鬧結束。自那以後我便再沒出門。

羊男一直微笑著傾聽我講那些書里的故事,他沒有像父親那樣心不在焉地讀報紙,也沒有像母親一樣聽我講上兩句就拐進廚房去做飯。

而不知不覺我居然把手中的三明治吃得精光。

我打了一個滿足的嗝兒。

羊男咧著嘴笑起來,他綠色的眼睛笑得彎彎,他頭上淺綠色的角也彎彎。

從那天起,羊男在我家住了下來。

除去我的卧室里添了一張床,一切似乎也沒有太大不同。我依然在卧室里沒日沒夜地讀書,寫故事。可是我又感覺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晚上關燈以後,羊男有時候會爬到我床上,鑽進我的被窩。我們兩個肩並肩地躺著,在黑暗中,羊男的聲音傳來。「啟蒙,再講一個故事吧。」

我就給他講起我自己寫的那些故事,龍,地精,精靈,獨角獸。故事講完以後我們兩個在黑暗中沉默著,這樣過了一會兒,我就睡著了。

而第二天起床,羊男已經不見了。這時候下樓,就能看見他收拾著早餐的盤子,母親陰鬱著一張臉坐在餐桌旁。

羊男包攬了家務,母親得以從家務活里解放出來。與此同時,他的廚藝也得到了母親的認可,雖然她每天還是會因為一切而發怒,但是她日漸豐盈的腰無疑讚頌著羊男的貢獻。

有時候我甚至能聽見她誇讚羊男的廚藝,還有的時候,就在她在陽台吸煙時,我透過卧室的窗戶,能看到她和羊男分享同一隻煙。

羊男在的這段日子裡,仔細回想,母親竟然沒有自殺過一次。有時候我看著羊男和我的母親在廚房裡打轉,或者她和他一起出門買菜歸來,那種笑聲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羊男就像是一顆巨大的太陽,開始在我的頭頂冉冉升起,讓世間萬物蓬勃生長。而叢林里的苔蘚只會漸漸乾枯,成為角落裡一坨等待被風吹走的灰燼。

我像一個旁觀者,看著羊男和家裡的一切融為一體。說實話,其實對於他和我父親母親的親近, 我並沒有什麼嫉妒的心情。我看著他們,就像在讀一本能夠置身其中的故事。

十三歲的一個傍晚,父親從鄰鎮的集市上帶回一隻狗。

狗是一隻小獵犬,身材細長,耳朵很大,眼睛是明亮的棕黑色。它以極大的熱情,在開門那一剎那,就把我撲倒在地板上。柔軟濕潤的舌頭舔著我,這大概是我從小到大接受如此親密的接觸。羊男在旁邊看著,「它很喜歡你啊。」他微笑著。

以後的日子我幾乎沒有再去在意父親母親只見的複雜關係,還有在家裡無處不在的羊男。我一門心思和那隻狗相處,它的小舌頭舔舐我的手心時,我感覺我願意為它付出一切。

某天早晨,我照例被父親母親的爭吵聲和摔盤子的聲音吵醒,羊男已經泰然自若地盤腿坐在卧室地板上開始讀一本小說,那應該是我最近在讀的一個作家,他裸露著的小腿旁放著一杯牛奶和一個羊角麵包。狗趴在羊男的懷裡,狗的下巴結結實實地貼在羊男的腿上,眼睛半閉半睜。

「很少見你看他的小說。」我盯著羊男腿上的狗。

「嗯,確實不是我喜歡的故事類型,未免太陰鬱了。」

「那你為什麼還看?」

羊男撓撓他耳後的絨毛,「看你一直在讀他的書,比較好奇。而且……昨天和你父親出門買菜的時候,看到這個作家今天要來簽售呢。」

他自顧自地說著。

我再一次看向羊男懷裡的狗。

「簽售什麼時候開始?」

「早上就開始了,大概在中午十二點結束。」

「我們去吧,我想要他的簽名。」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講著。

羊男一直盯著我的臉,綠色的眼睛一眨一眨。「從這裡到簽售的地方就算是開車也要五個小時,現在已經八點鐘,等我們到那兒,簽售已經結束了。」

「趕一趕,也許還來得及。」

羊男拽住了我的手,他臉上又一次浮現那種燦爛的,烈日般的笑容。

·

那天,我們偷偷開走了父親的小轎車,他上個禮拜剛剛打了蠟,小轎車看起來簡直會發光。車速非常快,幾乎是一路呼嘯著,終於趕到簽售點。

羊男拽著我的手,向那個作家跑過去。他跑得非常快,腳掌踏在地面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還,還可以給我們簽一個名嗎?」羊男上前對那個作家請求,他的雙手扶著膝蓋,重重地喘氣。

作家看了看羊男,又看了看旁邊的我。「好啊,書給我吧。」

我轉頭看向羊男,發現他也在看著我。

我們兩個都沒有帶書。

作家似乎也看明白我們兩個的窘境,「沒帶書的話,我沒辦法簽名啊。」他笑著收拾桌上的紙筆,看樣子準備離開。

「可以簽啊!」我拉起羊男的手。

「可是你們沒有書啊。」

「麻煩就簽在這裡吧!」我指著羊男的角。

一個本應該簽在書上卻現在在羊角上的簽名。

回去的路上,羊男把車子停在路邊,我們在一片沒有什麼人的草坪上躺著。

羊男一直在撫摸自己的角,他在草坪上打了滾兒,我懷疑他隨時會啃食這篇草地。

說實話我根本毫不在意那個簽名,我也不喜歡那個作家,我只覺得他寫得東西爛。羊男指著自己的角:「簽名在這裡,你真聰明啊。」

「羊男,你知道在一個東西上簽名意味著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簽名過……嗯,事實上我都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個羊男這樣,傻乎乎的代稱。」

「當你在一件東西上標記處自己的名字,就是在宣示自己的所有權。」

「啊……那我現在屬於那個作家了?」

「那個作家的簽名原本應該屬於我的。」

「是的。」羊男淺綠色的眼睛盯著我。

天空不斷有鳥略過,風吹進我們身下的草的縫隙里,然後不知所蹤。其實有一瞬間,我很想把羊男的角斬下來,想像羊角在手裡沉甸甸的樣子,於是我真的就這樣問了出來。

「我想要你的角。」我開口。

「是嗎?」羊男說,「是因為角上有簽名嗎?」

「也不全是因為這個。」我猶豫著,我也並不完全了解自己內心的想法,只覺得一種焦慮如同心肝爬了無數的螞蟻,讓我感覺暴躁不安,也許拿到那隻角會讓我好受一些,也許不能。

「你可以拿走。」羊男沉默了一會兒,又笑了起來,他最後說了一句。

·

自從和羊男從簽售會回來,或者這樣講,是我說了想要他的角之後,我們兩個之間的氣氛開始變得微妙起來。

爸爸沒有如我預期之中的那樣,懲罰偷偷開車的羊男,他甚至沒怎麼在意這件事,依然和羊男有說有笑。

在此期間,除了幾天後父親被小刀割傷,然後得了敗血症死掉之外,也沒什麼特別的。

父親死掉之後,母親又重新開始吸煙,喝酒,有時候還在胳膊上扎一些針。狗在家裡,和羊男寸步不離。

我試著拿一根香腸逗它,它奔跑過來,嗅嗅,它的鼻尖濕濕的。然後它扭過頭去。

羊男端著一個盤子,盤子里是剛剛烤好的麵包。「它剛剛吃得很飽,應該不餓了。」

於是我收回了那根香腸。

我以為我會一直處於在羊男對我生活中所有重要和不重要東西的掠奪之中,直到我死去。沒想到只在不久之後,羊男就死掉了。

他一如既往地外出買菜,就再也沒回來。

一些男人送回他的屍體。

他臉上身上都是辮子抽打的痕迹,他的角斷了一隻。也不知道為什麼記憶那麼清晰,我又想起拽著羊男一起去簽售的那天。

斷掉的就是有簽名的那隻角。

我試著問他死去的原因,大家告訴我,羊男打了鎮長的兒子。

「為什麼?羊男一直膽小又怕事的。」

「那個羊男啊,其實挺冤的,鎮長的兒子覺得好玩,就拿石塊打他。這很正常啊,你家羊男每次去鎮里都會被打的,就他長成那麼奇怪的樣子……不過這次他也不知道發了什麼風,斷了角之後他就發瘋了,和鎮長的兒子打架,結果被鎮長帶人打死了。也挺可憐的。」大家說。

我看著羊男,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像是死掉的太陽。

「說點什麼吧,羊男。」

我對自己說,這句話飄蕩在客廳里,無處可依。

二樓傳來母親震耳欲聾的狂笑。

「說點什麼吧。」

我看到黑暗中,在夕陽寥落的陰影里,羊男和我一起,肩並肩地躺在床上,就像漂浮在湖泊上的兩片一模一樣的落葉。湖水的波紋讓他們相遇在一處,然後相互碰撞,相互覆蓋,最後其中一片葉子沉入湖底,另一片葉子被湖水吹上岸邊,最終同樣化為淤泥。

·

黑暗淹沒一切之前,一個孩子在垃圾堆旁撿到了一隻斷角,孩子撫摸著它,覺得十分新奇,他發現那斷角上有一個名字。是角的主人的名字嗎?孩子覺得甚是礙眼,拿去湖邊清洗,但是那簽名不知是什麼筆寫上去的,難以祛除。孩子很快失去了耐心,他把那隻角丟進了湖裡,回家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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