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山大道|在路上

曾經,在我的人生剛進入二十歲後半段的時候,我對開機關槍一樣地連拍痴迷得不得了。

那時的我遇見了60年代嬉皮士的流浪生活。

出於對路上風景的憧憬,我踏上了縱橫交錯的國道。

正是在那個時候,我遇上了各種各樣的事,邂逅了形形色色的人,認識了不同的城市,也學會了在路上揚手搭車。

我猶如車燈一般,總是注視著前方的道路,漸漸地成了一種癮。我的身心沉溺於在路上的狀態。無法切回現實生活中。日日夜夜,我盲目地按動快門,疾走的節奏和我的年輕氣躁一拍即合。儘管身邊的旅伴一再變換,我仍然走個不停,狂拍不止。

在用無垠的線交叉出無數亮點的國道上,萬千世事都有可能發生的路上。

難以計數的邂逅和感動等待著我。經過數番長途旅行後,我這個破衣敝履、風塵僕僕的遊子回到家裡反而不自在起來。比起自己卧室的床,似乎還是汽車旅館的硬板床更好睡。而妻子做的料理,似乎也不及速食店的豬排咖喱飯合胃口。於是我不等滿身風塵褪盡,又心急火燎地滾回了國道。不為別的,只是想去看看日本海。有這個理由就足夠了。

那樣的生活持續了將近三年。然後我離開了大路回到家中,從此再度將自己關進了封閉的世界裡。

在國道上疾馳,一切盡在瞬間倒退飛逝而去。

戀上這些東西便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愛欲。往往令我焦躁難言。

尤其夕陽西斜時,在擋風玻璃一角隱約閃過又立即消失於街頭的女子側臉。

亦或白晝佇立於田間少年的眼神。與曾幾何時銀屏上播放過的影像那麼相似,總是鮮活地烙印在我的眼睛裡。

雖然我一直祈望,至少能將這些驚鴻一瞥卻又無止盡與我擦肩而過的愛戀駐留在底片中,但無論我怎麼拍,想要的東西大多數一一溜走。手邊僅剩下一堆不可靠的、無從捕捉的印象碎片。一層層厚積在我的心底。

驅車在不間斷的風景中穿梭,只有交錯的瞬間才感到他們拂掠而過。之後對風景和事物的喪失感堆積一般地殘留下來。但那些溜走的東西內化成了另一種風景。在某天某個時刻,它們會突然浮現出來。在完全超越時空的視覺中,在脈絡中斷的意識中,突然重現。有時在混雜的東京街頭,有時在深夜酒館的牆壁上,有時又在紅色暗房的顯像液中。

最近,我又上路了。雖然不再有從前悶頭狂走的盲目勁。但夜晚一個人的時候便會想念大路,翻幾下地圖,我的眼睛自會找到那些熟悉的路。想旅行的念頭也蠢蠢欲動,於是去年夏天,我再次上了國道。已經開始遺忘的在路上的感覺不知不覺地在我心中復活了。那樣一來,過去堆積的一塊塊圖像的碎片,都在深夜的導航地圖上作為真實的風景一段段顯露出來。那就好像一個拼圖遊戲,在拼湊幾塊不確定的殘片的過程中,整體的形象一下子顯露出來。

在我眼前先是浮現出化為一條長長的灰線、綿延向遠方的國道,然後盛夏路邊白花花的光景、初秋山野鮮明的輪廓、嚴冬海峽幽暗的風光,還有陌生城鎮夜晚的星星火火,都依次劃入淡出循環上映。讓想像循著畫面遊走,影像不斷凸現。此時此刻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有誰在做著什麼?什麼事請發生了?什麼事請又將要發生?

曾經掠過的道路和風景,按下快門的剎那,交織著期待和興奮向我襲來。

『田野中的星空勝過世間所有的廟宇。』我抱著這樣的信念繼續著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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