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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在也不見》:喂,你好像看見熟人了

文/朱欣茹

我想不到怎樣的關係能夠保證對方能夠參與自己全部的人生,好像無論感情有多深,關係有多親,我們對彼此的人生都只是一部分。交往總是走同樣的套路:相遇,相處,暫別,然後重逢,最後離別。因為看不到全部,我們永遠無法知道我們是否參與了對方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而往往是這些我們不在場的時刻,改變了彼此。重逢的氣氛總是很微妙,長相還是很熟悉,感情也還是很深,然而這段關係實則已然是個空殼子,不知道該組織怎樣的話題才能直戳對方的談趣,也很惶恐過去的片段對對方而言並非重要如我。曾經對方在自己的生活里無論有多重要的位置,現在想來,都像是一篇寫得很完美的故事。由此,相處,經不起離別;重逢,不值得勉強。

《再見,在也不見》是導演忻鈺坤繼《心迷宮》之後執導的新片,像寫作文一樣標準的三段式。與賈樟柯導演在《山河故人》里使用的三段式不同的是,前者採取橫向主題相關,而後者使用縱向時間順序,前者講述「過去」,後者延伸「未來」,兩者相較,倒反而是「未來」顯得有些牽強且無趣。無論是寫論文、看電影、做作品,我都不愛去大談特談未來,一是因為我贊同只有一個時態,即現在。能被談起的過去,是人們眼下能回憶起的過去;能被想像的未來,是人們當下有能力設計的未來。二或許離經叛道,我深感未來不及回憶有趣。未來是不可知的,甚至是不可證偽的,誰能確認今天過後一定有明天,這一秒之後下一秒就一定來臨,所以談未來,有的時候,很像扯皮,怎麼說都行,倒反而沒了討論的基礎。而過去卻豐滿有趣得多,假亦真時真亦假,面對經歷過的一切每個人都有發言權和個人立場,有遺忘有編排,有遙遠的相似性,同樣也有親密的對立性,這時候才會覺得社會和群體是存在的,人與人之間是有牽扯的。

三個故事,三場重逢,陳柏霖在每一段關係中不同的地位。我覺得用親情、同性戀、忘年戀去區分這些關係顯得很狹隘,畢竟,在影片里,角色從未明確地給這些關係下一個定義,且面對重逢,自己也好、對方也好,也未必還懷抱著和當年一樣的情感。所以用「地位」和「權力」去形容這三段重逢或許更本質:惦記一個不記得自己的人,被一個好久不惦記的人惦記,彼此互相惦記。沒有哪一種比較幸福,重逢總是帶著永遠的離別一起到來。像吃一版海鹽黑巧,甜咸搭配,並不和諧,但因為層次豐富,所以像是捉迷藏,總在品味,細膩生動。

▼背影:「熟人」,多麼生疏的稱呼

陳經理給女友發簡訊「你決定了嗎」、「我想還是別拖了」、「醫院那邊 你約好了嗎」。

陳經理在去廣西的路上,看見父親安撫哭鬧的孩子,在酒店走廊里,看見孩子因為爸媽吵架而逃出房間。

陳經理拿出藏在錢包里的全家福,折而不撕。

陳經理聽著司機嘮叨老婆孩子的事,沉默回應。

陳經理在路上看到他父親,對司機說「我好像看到熟人了」。

陳經理偶遇父親不孝的小兒子,對他暴打一通,又莫名安撫。

我覺得「我好像看到熟人了」是全片最精彩的台詞,說明有過去、有感情,但是已經分別,然而又放不下,想去追。除了最後在小餐館碰巧遇到父親,發生了幾分鐘偶然的對話,陳經理自始至終在偷窺、尾隨、逃避,既可說「不見」,也可謂「不願被見」。重要的是,陳經理對他的父親沒有恨,也許也說不上愛,他單純地借出差之名,看看自己多年未見的父親的近況,但即便看到他的父親對小兒子是如此低三下四地討好,即便看到他的父親因偷酒而被辭退,陳經理也沒有半點維護。然而當他們終於四目相對地坐在一個飯桌上,陳經理渾身僵硬地度過了一整個對話,相當不自然地試探著父親離開的原因,而他的父親卻完全沒有反應,震驚、內疚、喜悅,什麼都沒有,像是個慈愛而隨性的老人在和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拉家常,就像是面對一個和自己沒有任何牽扯的人一樣,甚至還親切地讓他為小兒子推薦一款電腦。所以陳經理暴打父親的小兒子,後來終於崩潰大哭,不是因為小兒子不孝,而是因為父親怎麼可以如此洒脫地面對我,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在緊張,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在想念,而父親卻毫不在意。對母親和自己的事,父親怎麼能表現得像一個久經風霜的老人一樣習以為常。時間從來不是平均地度過的,走在前面的人總會越走越快,留給我們的是背影,至於正面,或許早已不是你思念的那張臉。

▼湖畔:當年你愛不愛我,都不重要了

個人最愛第二段重逢和回憶,湖畔的意象曖昧洶湧,但是溫柔細膩。陳德明和林仁政的童年秘而不宣,但情愫不言自明。電影是獨立的藝術,甚至談劇本、談敘事現在都會顯得老套,但你要相信有些東西是可以不用攝影技術這麼直白的東西也可以表達出來的,陳和林都話不多,但句句都值得再次回味。更出彩的是變形的衣服、偏僻的湖畔,還有濕漉漉的眼神,都給人以遐想的空間,更別說演員的動作比如摔角,比如玩水,比如在蘆葦叢里追逐,如此這般略顯情色的肢體接觸了。人體本身能表現出的東西,就已然是最高超的敘事技巧。

回憶童年的部分中,有趣的地方在於,越不發達的農村或許擁有越超前的性別意識,可能因為身體和感情是他們唯二生來就有、自我支配的財富。所以當鄰居在揶揄陳父「你兒子常去湖邊玩」的時候,這樣的嘲笑其實透露著一絲開放和自由不是嗎?但其實從頭到尾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確認他們是同性戀,至少我不敢說童年的陳德明對林仁政是愛情,但父親的反對和眾人的口水已經逼他離開他們玩耍的湖畔,在陳還沒來得及好好考慮這份微妙的感情的時候,就已經被熄滅了,直到出現陳去探監時出現的這組對話——陳:「我結婚了。」林:「你變了不少。」

林仁政是死刑犯,一直想見的人就是陳德明。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電影中從未出現過林的家人或者其他朋友,陳父在林落水時救了他然後意外淹死在湖裡,他們的童年好像就停止在這裡。無論陳林二人之間究竟是怎樣的情感,陳父的死都不說明反對的聲音就此消失,甚至,從這時開始,他們之間永遠都有障礙。然而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人生終點,去糾結他們之間是友達以上還是同性之戀顯得很沒有必要。在鉛華之後,我能想起的最屬於自己的東西,是和你一起的童年。我們或許已經沒有多餘的話題可以聊,但我們之間就是有那種基於莫名之上的親切感。我不想死,但還好你來了,我知道我可以回家了。

▼再見:兩廂情願,那然後呢?

知道蔣雯麗和陳柏霖要拍吻戲,我從頭方到了尾。還好,他倆親起來意外地還挺美。對,這就叫偏見,對性別滿滿的偏見。

當你很仰慕一個人的時候,很容易會忘記自己本來的樣子,而急切地想要成為和TA很像的人。所以陳志彬也成了文化研究教授。在他有預謀地來到泰國某間大學開講座時,影片安排了一個大二女生去接待他。這個角色的設置很有趣,在陳志彬看來,這個女生就是當年還是大學生的自己,愛慕自己的老師,想盡一切辦法走近他。女生的一舉一動在陳志彬眼裡都一一被破招,他理解,但絲毫不在乎,因為他有自己的目標。而在觀眾看來,這個女生角色便已經討巧地回憶了當年陳志彬的心境。

提前知道主角之間的關係實在是一種很糟糕的感受,就是你從片段開始就在期待最後的那一發雞血的那種感覺。但其實導演把台詞和情節處理得很隱秘,直到最後的最後,陳志彬結束最後一場講座,第二天就要回國的那天晚上,只有他們約好獨處的時候,才有一些曖昧出現,例如謝虹拒絕了陳遞來的酒杯,例如衛生間磨砂玻璃上謝虹模糊的身影,例如謝虹若有所思地整理陳的洗漱用品。似乎是覺得當時的一腔熱血失去了發泄的機會,再次重逢是上天的昭示,而且兩廂情願,還有什麼且顧三七二十一的道理。

對對方有眷戀的一方,總會覺得對方沒變。但時間怎麼可能白白過去,生活里又怎麼能容得下你心裡只有真愛,真愛又怎麼可能狹隘到你只有愛情。謝虹有女兒,陳志彬有兒子,你們又怎麼能自欺欺人地說自己和對方都沒有變。雙方都暗潮洶湧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障礙的。不是說了再見,才是離別。

應該早點看《再見,在也不見》的,在上一回離開香港的時候。同學們彼此說著如果到了彼此的城市,一定還要把酒言歡、肆意快活,但誰都知道這是離別的標準台詞。時間的流逝會帶來太多可能性,或許你強迫自己去找回曾經的熟人,但彼此錯過的那些時間使你們從「最重要的」變成「曾經的」,帶去的可能是尷尬,也可能是負擔。又或許你們彼此思念,都認為這是天命註定,面對這份已經沒有了延續只剩下炒冷飯的往事,然後呢?

你看他們留下了照片、骨灰和秘密物件、穿黃了的短衫。

相念,真的不必相見。讓時間停在那裡,其實也挺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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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周祚

責編|景梵&小傘

朱欣茹|莫名其妙讀了一個藝術碩士、莫名其妙從事了藝術行業的社會新鮮人,還在默默積累閱片量,但有時候想要胡說的慾望已經無法剋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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