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關係學雜談(三)

[最近幾個月忙於畢業若干事宜,無暇更新,十分抱歉。]

四、國家的天賦——地緣

人生來並非平等,有高個有矮個,有黑的有白的,有的從小就展現某個方面的特長,有的卻有先天性疾病。這是從娘胎裡帶來的,是人的天賦,後天很難更改。一個國家也有天賦,有的地域遼闊,有的地貌豐富,有的四季如春,有的雄踞北隅,有的毗鄰海洋,有的深居內陸,這些地形地域上的特點,對於現代民族國家而言,基本上是難以更改的,我們把這些天賦叫做——地緣。

(一)西域與東北,襄陽與巴蜀

我在本系列的第一篇中已經說過,國際關係學研究的範圍不只涉及現在民族國家,各國古代對外關係以及分裂時期各政權的關係也為其研究內容。尤其對於中國而言,不但邊疆地域的戰略地位值得一敘,分裂時期各國勢力交錯之處也很有值得討論的趣味。

西域,幾乎是中國歷史上所有大一統王朝都繞不開的問題。中國的西北部地區地貌獨特,北部寒冷,西部乾旱,北部蒙古地區多為草原,西部則多為沙漠,均無法哺育生產力相對穩定的農耕文化。在嚴酷自然環境的磨礪下,西域人民解放思想,不拘一格,干起了「此樹是你栽,此路是你開,今天我路過,收你買路錢」的打劫生意,給中原政權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煩惱。

對於佔據中原的政權而言,除了從西北起家的部分少數民族政權,和鞭撻四方的元朝,西域事務的煩惱一直從秦貫穿至清。秦始皇派蒙恬屯兵三十萬;漢高祖北征匈奴,三十萬精兵強將困於白登山,靠賄賂才勉強回來;自漢武帝始,兩漢與曹魏對匈奴的持續打擊使匈奴在東亞一蹶不振,然而晉朝不修,新興的羌、氐、羯等少數民族在中原群雄逐鹿;隋唐大一統後,則不斷受北方強大的突厥壓迫和襲擾,直到李靖一戰生擒頡利可汗,西域才有片刻安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安祿山叛亂,中央政府空虛,吐蕃、回鶻趁火打劫,中央政府完全失去了對西域的控制;北宋建立後,對西北的經略倒是用心,奈何碰上一個打不死的西夏,然而此時西域在北方大遼的羈糜下倒是穩定,哪怕後來被女真人打到中亞,也對周邊政權保持了長時間的優勢;明朝立國後,徐達、藍玉、朱棣多次進擊蒙古,可按下葫蘆立起瓢,新興的瓦剌和韃靼持續襲擾北部邊境百餘年;清朝立國兩百餘年間西北也一直不怎麼消停,康熙年間征準噶爾部噶爾丹和策妄阿拉布坦,雍正年間征羅卜藏丹津和噶爾丹策零,乾隆年間再征準噶爾、征大小和卓……不得不說清政府在經略西域方面著實是功在千秋——即使是到了風雨飄搖的同光年間,也有左宗棠扶棺西征,平定白彥虎與阿古柏叛亂;民國年間,中央政府自顧不暇,地方軍閥割據,甘肅寧夏一帶的三馬和「新疆王」盛世才都不受中央政府控制,在列強的暗中操縱之下,獨立風潮暗流涌動,直到建國之後,新疆才再次置於中央政府的真正控制之下。

西域的戰略意義之重要在於多個方面,不過其中最主要的意義還是在於作為維持中原地區安全的屏障。西域的游牧民族服從中央政府哪怕是象徵意義上的管理,農耕文明才有穩定的發展環境。北宋時期和明朝中後期,中原文明始終受到西北少數民族的進攻或襲擾,不得不維持一支為數巨大的常備邊軍,並耗巨資部署防禦工事,雙方勢力交錯的地區,很難維持穩定的耕作環境。相比之下,兩漢把匈奴人一打再打,幾乎是徹底地解決了匈奴問題,才有了河套地區的繁華。國防是個吃錢的洞,然而相比之下,一勞永逸還是要比枕戈待旦節省一些。漢武帝後期民生疲憊,國庫空虛,換來的是後續三百年西域的穩定和絲綢之路的繁華。西域也是重要的文化通道和商業通道,這些內容,左宗棠在他的奏摺里寫得比我要好得多。在我們現在這個時期,西域更多了一層重要性——她是抵禦外族文化和打擊恐怖主義的前線,是中國版一帶一路「雁行戰略」中「一路」的領頭雁,是帶動中亞乃至中東地區的動脈,維持這條動脈的穩定和活力,是一個有擔當有理想的大國必須肩負的責任。

與西域相比,東北問題長期以來則常容易被大眾忽略。中國的華北和中原地區多為平原地貌,在軍事上無險可守。北京、邯鄲、開封這種地方,在軍事上稱作「四戰之地」,意思是周圍沒有天然的有利防禦的地形,如果長城防線被突破,最多也就組織平原地區的野戰或者依賴城池的防禦,而前者通常是北方少數民族的強項。正因如此,歷代中原政權對於東北的在意並不低於西域。漢末先有公孫瓚盤踞東北,後有烏桓崛起,在當時軍閥混戰的環境下,曹氏政權都不忘空出手來多次北征;隋與初唐時期高句麗盤踞東北覬覦中原,兩代王朝不惜勞民傷財多次遠征,才遏制住了這個小政權的狼子野心。然而中原地區對東北地區的控制力下降也是起於唐朝,安祿山叛亂之後,中央政權自顧不暇,連長安都保不住了,哪還顧得上東北。此後軍閥割據,五代戰亂,契丹趁勢崛起,一度甚至佔據中原,即使後來退回北方,但已經佔領了「幽雲十六州」,使得此後的中原地區失去了北方的天然防禦屏障。遼末契丹後院起火,北宋興高采烈準備趁火打劫,沒想到碰上了更兇悍的女真人。明朝對東北的少數民族採用羈糜之策,可是到了萬曆的時候玩脫了,李成梁挑撥女真部內訌,結果卻逼出了一個軍事奇才努爾哈赤。表面上,東北的戰略地位似乎沒有西域重要,畢竟從東北起家佔據中原的,也只有一個清朝而已,裡面還有很大的外力和偶然因素。然而西域不穩,中原政權好歹還可以組織有效防禦,打不贏無非低頭納貢,不至於動搖國本,東北不穩,則華北不穩,如果華北失守,那就是推倒了中原淪陷的多米諾骨牌,只能依託關中-巴蜀-襄陽-淮河防線防守,窩在半壁江山裡了。到了近現代,東北的戰略意義又重了一層,這就是下一節「朝鮮半島的百年硝煙」里要講的了。

襄陽,金庸小說里郭靖黃蓉伉儷盡忠的地方,中年老司機楊過調戲小蘿莉郭襄的地方,在真實的歷史中,宋元可是在這裡拉鋸了37年。在中國古代,襄陽的地理位置極其重要,北仰中原,南俯荊州,東望鄂皖,西引漢中,妥妥的兵家必爭之地。襄陽就像北京的西直門地鐵站,你嫌這換乘麻煩,可是如果不走這條路,別的路更不好走,否則蒙古人也不會在這地方跟南宋死磕這麼久。關於襄陽的戰略地位,馬伯庸先生在他的某篇帖子中(襄陽為什麼在古代軍事中的地理位置如此重要? - 馬伯庸的回答 - 知乎)解釋得非常形象和完善,我這裡就不班門弄斧了,這張圖也是原汁原味的引用,並不是我懶。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中國的長江流域,有三個地方是兵家必爭之地,其中在我看來最重要的是襄陽,江淮其實是最次要的,中間的巴蜀卻常常被人所忽略。巴蜀位居長江的上游,北臨關中平原,南扼四川盆地,向東可順流而下,向北可威脅關中,向南可震懾雲貴。早在戰國時期,秦惠王就採納司馬錯的建議,先攻打當時還算不上「天府」的巴蜀之地,確立了對楚國的地緣優勢【注5】;三國時期,諸葛亮和姜維先後以益州為基地,以弱小的綜合國力不斷威脅關中;南宋期間,四川半獨立於中央,從吳玠吳璘兄弟到余玠,四川的防禦體系先後經受了金與蒙古的考驗,到宋末才因力竭而崩壞;抗戰時期,四川則是國民政府的大後方,為兵員補充、人員安置、後勤補給等起到了極其關鍵的作用。西域和東北的戰略作用主要體現在抵抗外族,襄陽與巴蜀的戰略作用則在與依賴地形上的優勢確保穩定的半壁江山。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國面臨來自美國和蘇聯的戰爭威脅,在西南部地區部署了大量的「三線建設」。本文無意討論三線建設的成敗,而只想提醒讀者注意攀枝花、十堰這些著名的在三線建設中發展起來的城市跟襄陽與巴蜀之間在地理位置上的關係。

在科技高速發展的今天,交通越來越便利,舊時代的地緣優勢正在慢慢被削弱。有了高鐵和公路,對西域的控制和影響就越來越容易;在滿族人民漢化如此深徹的今天,再擔心東北的民族分裂也確實沒什麼必要;而對於目前的中國而言,襄陽和巴蜀也不再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隨著交通的進步、武器裝備的發展和戰爭形態的演進,現代戰爭機器能夠在相對很短的時間內把人或武器投送到地球上的任意一個角落。當然我也不是說地緣就沒意義了,即使在原子彈、制導導彈和戰略轟炸機面前,地緣的部分傳統優勢仍然難以撼動——例如在中國這塊廣袤的土地上,可以把重要的戰略目標和戰略武器盡量分散的部署——畢竟對手的核武器不是無限數量的;同樣的,如果兩個國家爭奪一個島嶼,假設兩個國家A和B的軍事基地距離某島嶼的距離分別為150和450公里,那麼在其他條件相同的前提下,A的兵力投送能力只需要達到B的1/3就有一半勝算。廣袤的國土是中國的偉大天賦,我輩當體會秦皇漢武、朱棣和左宗棠等前人的良苦用心,用好這份家底。

(二)朝鮮半島的百年硝煙

比起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而言,朝鮮的天賦看起來就有些悲慘。朝鮮半島多山,物產貧瘠,在中國古代,一向是中原政權看不上的邊角料。自從隋唐時期被中原政權打老實了以後,朝鮮就一直在那窩著,受毗鄰政權的約束。改變朝鮮命運的是日本的崛起。公元十六世紀末,日本統一,日本的實際統治者豐臣秀吉為了轉移國內矛盾,帶著對大明王朝的輕蔑侵略朝鮮,妄圖佔領朝鮮和中國。在長達數年的拉鋸、欺騙、內訌和血戰之後,日軍撤出朝鮮,開始了閉關鎖國的幕府時代。這只是日本人對大陸的一次幼稚而冒險的試探,但也為三個世紀後的再犯埋下了伏筆。

十九世紀末,日本明治維新,國力迅速增長,再次把貪婪的眼光投向了西方廣袤的大陸和顓頊的老大帝國。「欲先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欲先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欲先征服滿蒙,必先征服朝鮮」,「田中奏摺」的真實與否已不重要,畢竟自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始到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的對外擴張幾乎完全遵循了這個步驟。在袁世凱強橫而徒勞的短暫抵抗之後,日本在甲午戰爭之後徹底完成了對朝鮮的佔領,並以此為基地,發動了九一八事變。不同於東北和台灣,日本對資源貧瘠的朝鮮採取的是徹底的壓榨政策,只是把它當成本土和中國東北之間的交通線而已,日本侵佔朝鮮50餘年,在半島上留下了朝鮮勞工的累累白骨。

1945年,二戰結束,日本戰敗撤出朝鮮,可朝鮮人民的苦難並沒有結束。1945年8月10日深夜,美國國務院-陸軍部-海軍部協調委員會在五角大樓舉行緊急會議,討論在朝鮮的受降問題。此時二戰的結果已經註定,蘇聯已經初步完成了對日本關東軍和朝鮮軍的包圍,在朝鮮半島大踏步向南推進。會議的主要議題就是確定與蘇聯交涉共管的分界線,會上各方長官提出要盡量提高美國對朝鮮半島的控制範圍,在這一要求的指導下,兩位上校迪安·臘斯克和查爾斯·博尼斯蒂爾就在一個休息室內搞出了「一條儘可能向北推進」,但又不致「被蘇聯拒絕」的界線。三八線就這樣匆忙地由兩位美國上校提出來了,從而奠定了朝鮮半島和整個東北亞從二戰至今的基調。從1945年至今,一個民族就這樣沿著一條看起來有些諷刺的線分成兩邊互為仇讎。1950-1953年的朝鮮戰爭,讓朝鮮脆弱的經濟積累消耗殆盡,然而處在冷戰陣營對抗的最前線,又分別讓南北朝鮮享受了兩個超級大國的支援。不幸的是,蘇聯解體後北朝鮮所依賴的經互會體系瓦解,北朝鮮從此進入悲慘的「苦難行軍」,南朝鮮的經濟顯然要發達很多,不過看起來這個男子幾乎都要服兵役的國家,看起來好像也沒什麼安全感。二戰結束70多年了,而朝鮮半島仍然在用它的分裂向世人提醒著那個大國激烈鬥爭的時代。

朝鮮半島本身沒多少價值,朝鮮多山,資源貧瘠,不適耕作(否則早就被中國吞併了)。如果在非洲(北非除外)有一個面積和地形類似的國家,那這個國家妥妥地會像查德、尚比亞和波札那這種國家一樣,除了偶爾出現在「中國男足0比4慘敗波札那」這種新聞上,幾乎沒有存在感。不幸的是,朝鮮半島處在全世界可能是軍事力量最集中的地帶,西邊有中國,北邊有俄羅斯,美國人不遠千里穿越太平洋過來鬧事,何況旁邊還有個賊心不死的日本。對中國來說,朝鮮半島是新的中國主導的東亞體系必不可少的部分,是維持東北和華北安全的重要戰略縱深;對俄羅斯來說,朝鮮半島是伸向西太平洋的一把扳手,作為牽制中美的手段;對美國來說,朝鮮半島是封鎖中國、牽制俄羅斯的前沿;對日本來說,朝鮮半島是提升日本在東北亞地位的台階……唯獨對於朝韓兩國本身,朝鮮半島的分裂現狀是實實在在的悲劇,但是誰在乎呢?

我們在感情上同情朝鮮半島人民飽受戰火摧殘和長期受到戰爭威脅的苦難,然而中國不能接受朝鮮半島上出現一個親美的統一政權。中越親密與反目的歷史近在眼前,對中國來說,只有兩種情況是可以接受的,一是朝鮮半島在中國的主導下完成統一進程,二是繼續維持現在的分裂局面,在我看來,搞不好後者還要更好一點。東北亞局勢事關我國的核心利益,在這個環境下,朝鮮人民過得好不好,對我國而言都是次要的。

(本章未完待續)

【注5】《戰國策·秦策》中有這樣一段論述:

司馬錯與張儀爭論於秦惠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儀曰:「不如伐韓。」王曰:「請聞其說。」

對曰:「親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轘轅、緱氏之口,當屯留之道,魏絕南陽,楚臨南鄭,秦攻新城宜陽,以臨二周之郊,誅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寶器必出。據九鼎,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也。今夫蜀,西辟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敝兵勞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爭焉,顧爭於戎狄,去王業遠矣。」

司馬錯曰:「不然。臣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貧,故臣願從事於易。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而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繕兵不傷眾,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海,諸侯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請謁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韓,周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則必將二國并力合謀,以因於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與楚,以地與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謂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惠王曰:「善!寡人聽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號為侯,而使陳庄相蜀。蜀既屬,秦益強富厚,輕諸侯。

前文:

國際關係學雜談(一)

一、周王朝、國聯與聯合國——理想主義還存在嗎?

二、「看不見的手」——現實主義的反思

國際關係學雜談(二)

三、結盟與條約——均勢的力量

後續內容預告(內容或有改動):

四、地緣

(三)海權

(四)中國為什麼需要航母

五、博弈的魅力

六、威懾

(一)傳統威懾為何失敗

(二)核威懾之美

七、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外交政策與大事件

(一)「唇亡則齒寒,戶破則堂危」

(二)熊與鷹,跟誰做朋友

(三)中越恩怨七十年

(四)中國與聯合國

(五)「韜光養晦」與戰略機遇期

【注】本系列文章將同時發佈於公眾號「螞蟻看天下」,除此之外,其他媒體不得未經作者允許擅自使用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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