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她的文件上了解到:她已經來過好多次啦 |《2046》1-2

「女孩子不管是二十歲還是四十歲都不會喜歡被叫做阿姨,等到了六十歲,就不必再有這項煩惱,可以叫做奶奶,但還是應該送玫瑰花,噴香水。」

第一章

2

在2046年所處的時代里,發展要快過以往任何一個時期,很像騎在了一頭髮狂的野牛背上,蹬蹬蹬地往前沖,把一切遠遠甩在身後。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響起尖利的鳴叫,好像雄雞打鳴。在這陣狂風呼嘯里,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這世界都是我的,我可以做成一切事情,只是不知道這頭瘋牛會把我帶到哪去。

總而言之,2046就像一台高速運轉的機器,既然是機器,就會有零件報廢的時候,這樣的零件偏偏還不少,所以就要有一個專門的地方來修理這些出毛病的人——這樣的地方有千千萬萬,我所在的單位就是其中之一。

我的工作就是對送來的零件們加以評估,如果人人出了一點小毛病就要被送去改造,這對我們的工作量無疑是很大的負擔。就如商場里的售後人員,面對顧客送上門的商品,首要任務是證明這件商品不在保修範圍內,我的首要任務是證明這些人並不需要被改造。這就需要一些心理學的知識,據說我大學時學的就是心理學。我依稀記得這是一門科學,但具體如何科學已經統統忘光,每天都要憑空猜測這些有待改造的零件心裡在想什麼,也就是把它當作一門保住飯碗的玄學來使用。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此處暫且按下不表,話題說回到我刮鬍子一事上。關於我的特殊癖好,可以說明的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奇怪的癖好。我猜這可能是我在失憶之前養成的習慣。我也試過改掉這個毛病,查了不少心理學的戒斷療法,譬如說厭惡療法,就是在我刮鬍子的時候電擊我;或者剝奪療法,直接奪走我的古董剃鬚刀,但這些都是行為派的療法,不能從根本上糾正我對老古董的依賴。所以,還得用回弗洛伊德那一套,從病症的起源入手。但因為我失掉了記憶,也就失掉了習慣的起源,一切治療都無從入手。

我從辦公室里出來之後,組長便將我痛罵一頓,說明他並不相信我的解釋。其他同事們也都以一種狐疑的目光看著我。這些目光聚焦在我的下巴上,使我產生一種赤身裸體的錯覺:下巴有一種火辣辣之感,臉也火辣辣的。幸好我現在是老林而非小林,皮糙肉厚,臉紅也看不出來。當然,也可能這些目光根本沒有看我,而是落在別處,這就叫做做賊心虛。我雖然學過一些心理學,但就像學化學的人並不能百毒不侵一樣,對自己的下意識反應無能為力。做賊心虛的感覺就像是,下巴這一身體器官,本來應該和陽物、屁股一樣藏在衣物之下,但我卻把它裸露在外,在羞愧之餘有幾分刺激。由此看來,那些裸露狂、行為藝術家、不穿內衣出門的性感女郎們的愛好或許是有跡可循的,並不像人們以為的那樣討厭。下次這些人被送來改造時,我要對他們網開一面。

與此同時,組長並不打算對我網開一面。他的邏輯是,別人辦公室的門沒有壞,偏偏我的壞了,而且壞得很經常,說明裡面一定有貓膩。對此我不準備反駁,因為我確實有貓膩,被懷疑也沒什麼划不來的。這世上最划不來的事情就是,明明過得小心翼翼,卻偏偏惹人懷疑。

組長與我年紀相仿,但蓄有一把馬克思式的大鬍子——這就屬於除三月下巴和冬季下巴之外的第三類,為了省下時間來工作,索性不刮鬍子。因此這把鬍子就成了高人一等的象徵。不過這把鬍子也有不好之處,到了夏天,汗水順著兩頰流下,全蓄積到這把鬍子里,所以那把鬍子總是濕漉漉的,很像一把高掛的拖把,而且散發出一股酸臭味,彷彿某個患有狐臭之人伸開了雙臂,可見這是一把用於廁所而非卧室的拖把。在這種工作環境下,很難保持高效,尤其在挨訓的時候,那把汗淋淋的大鬍子在眼前甩來甩去,給人的感覺是,一頭扎進了某人的腋下。

所以這天下午的畫面是這樣的,一個馬克思式的大鬍子身後站著一堆青黃不接的下巴,聲討我的貓膩問題。貓膩問題說的差不多了之後,馬克思又開始說起我的形象問題。如前所述,相比於他們,我的形象異常礙眼,下巴總是光溜溜的,尤其在剛刮完鬍子以後,好像世界都增添了幾分清爽之意。加之我從來不讓張飛們幫忙,所以單位里便有了這樣的傳言:老林其實是天閹之人,天生不會分泌性激素,所以不會長鬍子。

幸好除此之外我一向表現優異,所以他也抓不到我的把柄。我與馬克思的關係就像一個學院派的老教師和一個成績優異的壞學生之間的關係,前者討厭壞學生要遠勝過笨學生,而且總是抱有懷疑一切的目光,只要一有機會,就可能把我送去改造。

這時候有人來催道:零件們都準備好了。2046年是效率優先的年代,一切都要為效率讓道,譬如乾淨的下巴、教訓下屬的快感等等。馬克思只好停止對我的批評,帶著我們踩上了某條傳送帶。從外觀上看,我們的單位很像一家大型工廠,地上縱橫交錯著很多黑色的運輸帶。這也是為了提高效率,無論要去哪裡,只要像貨物一樣被運輸過去即可。只是有一點不好,那就是空氣中總瀰漫著一股橡膠硬化的氣味。

我們整齊劃一地站在傳輸帶上,很像一隻嚴肅的特種部隊,懷著無上的使命前進,只是對前進的方向一無所知。

最後傳輸帶將我們運進一間空曠而封閉的房間里,裡面空無一物,很像一間牢房,但我們背後的大門敞開著,使我們確信自己不會被關在這裡。房間四壁都被塗成白色,而且光滑如鏡,鏡子里的我們顯得邋裡邋遢相當難看,證明我們都是2046年的合格零件——工作之拚命以至於無暇打理自己,因而看上去很像一群惡徒。在某一面牆上有一扇小門,我們依次站定之後,這扇小鐵門就被從外向里打開,然後一群有待改造的人就按高矮順序魚貫而入。每每看到這幅場景,我都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這本無可厚非,我每隔不久便要見到一次這幅景象。但問題在於,我總懷疑自己是從鐵門中進來的那一批。

這裡有必要補充的是,其實他們早就在門後等著了,只是要等我們就位之後才能進來,也就是主次之分。否則的話,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我們才是有待改造的人。

進來的人當中有男有女,性別比例和總人口大致無二,說明男女在犯起毛病一事上並無不同,但大多衣著整齊,證明他們是2046年的次等零件——沒有把工作放在首位,反倒像是好人。所以在2046年,歹徒和警衛的模樣得到互換。

有關改造的具體場景是這樣的:一群衣著整潔的疑犯被帶到了一群蓬頭垢面的警衛面前,每個人都拎著一紅一綠兩個布袋。紅色袋子里裝的是他們的衣物,綠色袋子則是相關的文件。這是因為他們會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來由我們審查他們是否需要進行改造。走在最後的是一位長得很可愛的阿姨,很可愛是指她的相貌,阿姨則是就她的歲數而言。我第一眼就注意到她,因為在所有人當中,只有她最無所事事。來到這裡的人,大多神色木訥,又很慌張,但是她卻顯得很自然。她穿著紅灰相間的棒球服和紅色的慢跑鞋,將兩個包斜跨在肩上,就像一名見多識廣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後來我從她的文件上了解到:她已經來過好多次啦。

我已經年紀不小,但看到一位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子,總愛叫她阿姨或姐姐,叫阿姨是因為她們到了被稱作阿姨的年紀;叫姐姐是因為女孩子不管是二十歲還是四十歲都不會喜歡被叫做阿姨,等到了六十歲,就不必再有這項煩惱,可以叫做奶奶,但還是應該送玫瑰花,噴香水。

這位阿姨或姐姐走過我身旁的時候,輕輕地瞥了我一眼,說:喲,鬍子颳得很乾凈嘛。

我聽了之後,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周身都浮起一股暖意,從脖子到額頭都開始微微冒汗,從來沒有人就我的鬍子發表過正面評價,所以這時我既有一種名馬得到伯樂賞識的感動,彷彿一位嬌羞的淑女得到新郎官的誇讚,同時又有一股擔心:她會不會是故意對我使壞,好讓我在審查她的時候對她網開一面呢?

我還想問她一句,但她已經走進隊伍里去了。這時候馬克思吼了一句:老實點啊都給我。這話是說給這些零件們說的,但我聽了之後總有一股心虛之感,好像我隨時都會幹出什麼不老實的事情似的。

大家都老實下來以後,馬克思就開始分配任務,其實就是將這些有待改造的人分配給我們每一位。這是今天的關鍵之處,干我們這一行,都希望分到一個好壞分明的零件,最好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否需要改造。碰到運氣不好的時候,可能大半年都下不出結論,那時就無法完成工作指標,就會有大麻煩。至於被分配的人反倒很隨意,因為只有審查人員清楚零件的好壞,零件對審查人員不能有什麼看法,正如在菜市買菜,你爭我奪的都是顧客跟老闆,怡然自得的始終是貨物。

出於剛才的緣由,我對這位阿姨或姐姐抱有一些好感,所以很希望她被分給一個願意對她網開一面的同事,但又不希望這個人是我自己。假如我對她網開一面,就有可能被認為是假公濟私;可假如不這麼做,我又會很過意不去。

我懇切地望向馬克思,希望他能讀懂我眼神里的誠意。但這個傢伙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一眼(顯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給自己分配了一個目光獃滯、面色蠟黃的年輕男孩,偏偏把這位阿姨分配給了我,很明顯是為了對我之前的小小貓膩施以懲戒。這才是假公濟私呢。

分配結束後,同事們馬不停蹄地趕著各自的零件踏上了傳輸帶,就像游牧民族趕著自家的牲畜。房間里只剩下了我和這位阿姨或姐姐。

事實上,我既不應該叫阿姨也不應該叫姐姐。我有這種古怪的嗜好,是因為在二十年前我出了一場車禍,喪失了一切記憶。喪失記憶以後就只能重頭來過,重新學習一切知識,所以我雖然已經成了眼角下垂、面色枯槁的老林,但心理年紀還是和年輕男子無二,遇到同齡女子,總以為她們是我的阿姨,所以常常有無能為力之感。

我翻了翻她的個人材料,想了半天,最後決定稱呼她為吳女士。而我第一個決定要問題的問題則和我的審查工作無關:吳女士,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說完之後,她愣了一愣,然後露出理所當然的微笑,好像我命中注定就該來審查她,在審查之前就該先問這個毫不相干的問題。她很俏皮地給了一個毫不相干的答案:你還是那樣啊,一點也沒變。

我聽了之後不明所以:難道我們以前認識?或者她知道我以前是什麼樣?毫不相干的問題再次源源不斷地冒出來,我還想拉著她多問幾句,她已經瀟洒地拎起包,輕車熟路地踩上一條傳輸帶進門去了。末了還不忘回頭看我一眼:怎麼還不跟上來,笨吶你。

依我看來,一個有待改造的人沒資格說她的審查人笨,被送來改造的人才笨吶。但聽她的意思,看來她認識失憶之前的我,說不定我那時候確實比較笨。所以,她說我笨我就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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