綉春刀:另一種意義的侯亮平

契訶夫的名篇《小公務員之死》里,庶務官切爾維亞科夫在錯誤場合打了個噴嚏,驚擾了長官,數次道歉未遂,最終憂悶致死。這篇諷刺小說里,切爾維亞科夫面對長官,是毋庸置疑的弱勢群體。他最終死於對權勢的恐懼,而這權勢甚至都沒想過要去碾壓他。

契爺的故事只道出了問題的一面,即底層公務員遭遇上級長官的壓迫,但現實往往還有另一面,體制內底層除了受上層壓迫外,還作為官僚機器的代表壓迫組織以外的人。後一種場合里,《小公務員之死》的黑色幽默就會瀰漫到故事之外,讀者恐怕也很難笑出來了。

電影《綉春刀》講述的就是三個小公務員的故事,壓迫和被壓迫的情況都呈現出來了。

盧劍星,沈煉,靳一川,三兄弟隸屬於明帝國特務機構錦衣衛,雖然職位不過是小小旗官,卻擁有抓捕屠戮大臣的權力。故事一開場,三兄弟就張牙舞爪地闖進陳大人府中捉拿閹黨許顯純,隨後陳府上下死傷無算,頃刻間家破人亡。

一個革職在家的鎮撫,在錦衣衛前如同螻蟻,而對於這場掃蕩行動的戰果,三兄弟不喜反憂,說不上憂吧,就是失落。老二抱怨衙門裡的王八蛋把鍋推給他們,大哥盧劍星懷才不遇地總結說:如果是不燙手的活,恐怕也輪不到咱們。

所謂燙手,不止是得罪人(畢竟他們就是吃這碗飯的),更重要的是得罪了人還撈不到多大好兒。

錦衣衛作為百官震懾的特務監督機構,位卑權重,別說打鐵,砸鋼也敷余。可惜絕對的權力並不能收穫絕對的快感,在體制之內,盧劍星哥兒仨混得一點也不痛快。老大一心想補個百戶,光耀門楣,老二默默暗戀著青樓女子,姑娘心裡有人不說,還很討厭他,老三因為歷史問題,長期處於經濟危機狀態。

說白了,還是錢,權,女人。

仨人對自己的處境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一沒有錢疏通關係,二沒有政治資源拉自己一把,想擺脫這糟心日子,就只能靠一條道走到黑。

寧肯火中取栗,也不放棄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

說白了,就是憑著極端玩兒命主義的心態,搞政治投機。

也怪不得他們,畢竟上升的空間鐵板一塊,三人空有武藝,不懂鑽營,再不抓住這次反閹倒魏的大好機會,下次估計就只能等到闖王進京了。

要說階級固化,還真沒有比這三兄弟更糟糕的局面了。

稍有常識的觀眾便不難看出來,倒閹看起來正義無比,實際上卻仍舊不出黨爭範疇。士大夫想的是集團內部的利益分割,崇禎皇帝則抱定用人皆疑的態度,看誰都是混蛋。於是看起來各方勢力雖然都把大刀砍向魏忠賢,實際上不過是牆倒眾人推,各自的小算盤撥拉的啪啪響。大臣韓曠建議對閹黨一擼到底,你也說不清他是為國除患還是剷除異己,崇禎更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盟友。

他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剜骨誅心地甩了一句:你想讓朕身邊無人可用?

心眼透亮的韓曠瞬間心裡透涼,他當然不想切換到吟詩捶鼓的沈一石狀態,當即表態認慫:

這裡就出現了一組非常微妙的矛盾平衡關係:倒閹是打上頭傳出來的動向,但上頭的人卻首鼠兩端,下面的人明明只是執行命令的,卻不惜冒了最大風險,搭上身家性命也要一干到底。

這就是盧劍星說的:機會來了,抓住了,就能翻身!

我的親哥哥,這是特么什麼機會。血染頂戴分外紅,那也不是說戴就能戴上的啊。

金士傑老師在影片里飾演閹黨和前國家的領導人魏忠賢,舞台化風格的表演,將魏忠賢的心計與癲狂呈現的極具煽惑性。他心裡水兒清,崇禎小兒說是要打倒自己,其實是看中了他的錢袋子,稀里糊塗把他魏忠賢搞死了,錢袋子就沒有下落,前方戰士就沒了軍需,皇太極分分鐘就打進關內。

這一步棋,是直接跟崇禎對弈。

莫說小小旗官,就是趙靖忠和韓曠綁到一起,也擔不起這責任。

沈煉說:殺了你,你的錢我自然會帶走。

隨後金所(劃掉,魏忠賢)就給了他一個圍觀智障的眼神:

由此可見,倒閹也是個無利不起早的活計啊。

沖在倒閹第一線的盧劍星兄弟,沒有侯亮平的信仰(滑稽),更重要的是得不到侯亮平式的上級支持。倒閹看似上不封頂,實際上卻隨時終止。因為上意對另一股勢力更加忌憚,這就是以韓曠為代表的另一波勢力。擁有絕對權力的皇帝並不想除掉魏閹後,再長出一個更強大的、並且有道義光環加持的新魏閹。更何況,把魏忠賢的錢追回來才是當務之急。故此,追捕行動須膽大心細,減小影響,併兼顧黃金下落,確保倒閹紅利不流失、不蒸發。

這意味著,本次行動的性質,不是斬首,而是摘雷。

盧劍星兄弟須憑藉三人之力,和一個魏忠賢級別的頭目親自調度的組織鬥法,與此同時還要警惕內部人出黑手穿小鞋。

想完成這樣的任務,盧劍星兄弟不止要有徹底的正義感,還得有媲美魏忠賢、崇禎的心計,以及胸懷天下的大局觀。

滿足以上條件,他才可能頂住內部壓力,捕獲魏閹,追回黃金,撇清和其它任何相關勢力的關係,打消崇禎皇帝的疑慮,最終全身而退,穩穩噹噹晉陞百戶。

真有這能耐,盧劍星怕是要做劉玄德。也用不著跟他們磨嘰了。

通過《綉春刀》我們也可以看出,盧劍星和侯亮平在行動上的異同。侯亮平的大BOSS敵人趙立春,不會像魏忠賢一樣主動將軍,不會繞過侯亮平和沙瑞金對弈(唯一的一次,也不過是通過海外媒體,指責沙瑞金否定漢東的改開成果)。與趙立春相比,魏忠賢具有更強的主動性,他會去動搖追捕行動的負責人趙靖忠,會拿宏觀形勢分析讓一線追捕人員認清形勢、擺正位置、從而放過自己,並且還有敵對勢力的分歧(崇禎、韓曠分歧)可乘。

這些最基本的條件,趙立春都不具備,被打倒自然也就心服口服了。

更牛逼的地方還在於,當前的形勢是魏閹已倒,抓捕魏忠賢不過是後續的鞏固戰果罷了。

誠然,論階級情感,盧劍星兄弟不及侯亮平純粹,但是人物刻畫卻更真實。他們武藝高強,除此之外就和常人無異了,盧劍星心心念念著陞官,沈煉長那麼帥也搞不定一個青樓女,而靳一川壓根就是個有犯罪前科的社會邊緣人士。是飛魚服和綉春刀抹平了他們過往的差異,寒門出身所面臨的體制內壓力則讓他們進一步意氣相投。某種意義上,盧沈靳這一關係設定,近於民俗文學裡的劉關張,只不過他們不幸生活在一個未能天下大亂的年代。真正稱得上階級固化的明末,帝國維持著最後的也是最偏執的壓倒一切的穩定,英雄理應無用武之地,對他們來說,飛魚服和綉春刀不是英雄夢的起點,而恰恰是終點。體制剝奪了他們對更廣闊天地的遐想,並定義了追逐夢想的方式,這就是:

盧劍星通過混個百戶來光耀門楣,沈煉把青樓頭牌娶到家裡,靳一川徹底解決歷史遺留問題並光明正大地由「賊」變「官」。

用今天更具布爾喬亞色彩的概念來修飾,就是:上車。

不幸的是,他們偏偏遭遇了想上車而不得的年景。搏一搏,單車並不會變摩托,只會讓他們輸的連單車都沒有,甚至直接車禍。

他們躍躍欲試、主動介入的政治投機,並沒有打動官老爺,以促使後者「賞點兒汁水來呷」,反倒是投身於有去無回的絞肉機。或許有人會說,既然投機,就有輸贏,輸了自當無話說。然而看清脈絡的局外觀眾不妨想想:這場賭博有哪怕一成的贏面嗎?

魏忠賢說:拿了錢,崇禎會殺你,不拿錢,我的子子孫孫要殺你,不拿錢還殺我,全世界都不會放過你。

於是作為倒閹一線的工作人員,他們只能接受沒有贏面的豪賭,賭輸之後,唯一的出路就只剩下逃亡。

至此我終於可以把那個原本開篇就撂出來的結論放出來:《綉春刀》的故事,實際上正是一個逃離身份的故事。

盧沈靳三人的命運只有一種:卸下御賜的綉春刀,脫去象徵身份的飛魚服,洗清官僚機器打在他們身上的烙印,去做一個正經社會的人。他們仨原本就不該出現在這個官僚機器當中,別人要麼是服從上命的個人,要麼是盤根錯節的同黨,而他們是什麼呢?

意氣相投的結義兄弟!

這樣一種超血緣的關係,原本就是和大明帝國的官僚機器不兼容的。既然沒有幸運地生於亂世,他們自當遠離廟堂,去江湖當中尋找立身之地。去泉州,去塞外,去江南,總之一定要去政治權力輻射不到的地方。

影片開始那場抓捕許顯純的戲,很明顯是借鑒萊昂內的經典西部片《黃金三鏢客》,昆汀·塔倫迪諾則將之化用到《無恥混蛋》開頭獵捕猶太的那場戲裡。凡次種種,要麼乾脆是法外狂徒,要麼是借法條的名義做無法無天的事情,《綉春刀》同樣,三兄弟所在的錦衣衛原本就是個凌越法律之上的存在。三兄弟存身其中之所以毫無違和感,不是因為他們更像錦衣衛,恰恰是因為他們三個更不像法條之下活動的人,而等待他們的結果,一定是到法條控制不到的模糊地帶。

他們的不甘心,尤其在於他們對組織內規則的背離身心的認同,令他們誤以為自己和別人一樣,也可以變成其中一員!而等到他們終於(或者迫於形勢地)認清現實,想再抽身,為時晚矣。

有句俗話講:早期的鳥兒有蟲吃。

這句話並非鼓勵人早起,而是在你試圖早起的時候,提醒你先想想自己是鳥還是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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