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美國自由攝影師L. 喬伊(L. Joey)的一篇遊記,記述他近期在拉卡戰役前線的見聞。正如文中所言,由於土耳其和伊拉克庫區的封鎖,很少有西方記者得以進入拉卡戰區。所以這篇遊記可謂第一篇西方記者對於拉卡戰役的實地報道,彌足珍貴。需要指出的是,文中所有配圖均為該文作者喬伊的作品。
歡迎來到拉卡譯者:前行者

圖1:曾受傷的民主軍戰士行進在泰維拉鎮(Tawila)外的前線,拉卡省,敘利亞。
在被6年殘酷戰爭拖得精疲力竭的敘利亞,只有思想最強有力的部隊,才能通過吸納四分五裂的各支叛軍,並以嚴謹的理論對它們進行整合而走向壯大。在拉卡前線,一支由庫爾德與阿拉伯戰士組成、名為「敘利亞民主軍」的聯軍,正在美國的支援下,與伊斯蘭國鏖戰。
雙方為之而戰的理念可謂天差地別。一方追求去中央集權的、世俗的、草根式的民主制度,另一方則追求一個極端化的的伊斯蘭國家。然而,雙方戰士們都夢想著建立自己的理想國,按照自己的理念重整腳下的河山。飛掠的子彈有著雙重意義——消滅敵人的軀體,同時也擊潰對方的理念。雙方都把攻佔對方的領土稱為「解放」。在過去的8個多月里,因為周邊各國嚴厲封鎖,所以國際記者和攝影師無法進入民主軍控制的北敘利亞。儘管經歷了在此不便言表的危險,我終於還是進入了北敘利亞,並遇到了民主軍「幼發拉底之怒」行動總司令羅日達·費拉特(Rojda Felat)。這次行動的目的是孤立和包圍「伊斯蘭國」這個自封的哈里發國的首都拉卡城。在筆者寫作此文的同時,敘利亞民主軍距拉卡市郊已不到10公里。

圖2:科巴尼塵土飛揚的街道和遠處紀念婦女保衛軍烈士的雕像。
科巴尼我的旅程始於科巴尼這座不尋常的城市。為了理解新展開的拉卡戰役,我們必須首先理解科巴尼的意義。在伊斯蘭國的宣傳遍布我們的新聞媒體之前,科巴尼是一座庫爾德人聚居的、安靜的土敘邊城。2012年7月,敘利亞阿拉伯軍放棄了科巴尼和敘利亞的庫爾德飛地,以便將資源集中投入在敘利亞其他地區與叛軍及教權分子的衝突中。庫爾德人終於得以從阿薩德政權的壓迫中解脫出來而獲得自由,然而與此同時,他們卻必須開始自己抵抗蹂躪這個國家的基地組織分支集團。流亡的政治異見人士返回家園,以重組分崩離析的社會。各色武器彙集於黑市。有著與裝備精良的土軍數十年交戰經驗的庫爾德游擊戰士,也從伊拉克甘迪勒山區(Qandil)的基地返回敘利亞的家園。他們成了臨時組織起來的當地誌願武裝的指揮官,並用其精神領袖阿卜杜拉·奧賈蘭的思想指導這次運動。這些游擊隊員曾在土耳其庫區為自治和少數族裔的權利而戰,但尚未成功。而敘利亞庫區出現的權力真空卻向他們提供了一個影響戰爭走向的新機遇。名為人民保衛軍和婦女保衛軍的庫爾德防衛武裝由此而生——婦女保衛軍也許是世界上第一支完全由女性組成的部隊。其它持不同政見的庫爾德人,則或者放棄這裡,穿越邊境,逃往他處,或者被新政權掃地出門。被席捲敘利亞與伊拉克的勝利沖昏了頭腦的伊斯蘭國,在2014年10月向科巴尼城發動了一場毀滅性的戰役。伊斯蘭國也憑藉自己的黑旗吸納了各色民兵和叛軍,同時還有成千上萬的外國戰士利用漏洞百出的土敘邊境,加入伊斯蘭國的隊伍。另一些拒絕與極端主義分子合作的阿拉伯叛軍則與庫爾德人一道保衛科巴尼——由此便逐漸形成了未來民主軍的核心力量。
背靠土耳其邊境的科巴尼保衛者們收縮於幾個街區之中,承受著伊斯蘭國使用先進武器和繳獲的坦克發起的攻擊。土耳其軍隊並沒有介入其中,而是在邊境上坐觀成敗。土耳其政府清楚,如果人民保衛軍/婦女保衛軍成為了勝利者,那麼被它們所壓迫的土耳其庫爾德群眾,將會受此鼓舞而提出類似的自治要求,或者發生更糟的事情:曾持續數十年的破壞性武裝鬥爭將重新出現。伊斯蘭國成了一支方便好用的土耳其代理武裝,以摧毀宿敵庫爾德人的野心。

圖3:阿佩·奈米爾(Ape? Nemir,意為「不朽大叔」),科巴尼當地英雄,艾因伊薩,敘利亞。並非每個努力保衛科巴尼的人都拿著武器。在邊境那邊的土耳其,民眾指責政府在這場戰鬥中幫助伊斯蘭國,他們用抗議和暴力騷亂打破平靜。志願者們手拉著手,組成一條長長的「人鏈」,以防戰鬥人員與武器被偷運到伊斯蘭國那裡。在安全的土耳其一側邊境的記者們,透過長焦鏡頭拍攝的戰鬥場景,充滿了世界各地的電視熒屏與社交媒體。這是一個簡單的媒體景觀,展示著剛實施了種族滅絕行徑的教權武裝與被簡單化了的人民保衛軍/婦女保衛軍(它們富有爭議的起源則基本被忽視了)之間的戰鬥。令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沮喪的是,奧巴馬總統下令實施空襲,以支持在科巴尼這些不大可能的新盟友。當西方的反干涉主義者們看到,勇敢的婦女保衛軍戰士蒙受巨大損失,與很大程度上源於此前西方干涉的野蠻敵人進行戰鬥時,他們的信念遭受了挑戰。另一個矛盾現象則是,由奧賈蘭的反資本主義理念所主導的人民保衛軍和婦女保衛軍,卻從美國的稅收所支持的美軍空襲中受益良多。人民保衛軍、婦女保衛軍以及他們的叛軍盟友克服種種困難,最終宣告了科巴尼戰役的勝利。他們第一次向世界證明,伊斯蘭國並非如其宣傳所吹噓的那樣,是不可阻擋的惡靈。然而,這樣的成就卻是建立在大量傷亡與基礎設施損毀的基礎之上。


圖4:薩拉爾(Salar)和他的夥伴們在被摧毀的伊斯蘭國坦克上玩耍。
行走在科巴尼街頭,我手中的相機展現了一座回歸生機並在自治試驗中日益欣欣向榮的城市。然而破壞也是相當嚴重的,可能需要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才能得到修復。透過彈孔窺視內中空空的建築,我們彷彿能看到庫爾德人曾經的家——被空襲或火箭彈的高熱和烈焰融化的塑料吊扇。洒水車穿行於廢棄的街區,將道路澆濕,以防混凝土粉塵的擴散。當夜色降臨時,街道又乾燥起來,粉塵形成了一層低沉的霧靄。
曾在全世界見證下發起攻擊的伊斯蘭國坦克,現在則被棄於道路環島中間,成了一座紀念碑。放學回家的孩子們在這裡玩耍,把自己吊在炮管上。隨著新政府廢除了敘利亞政權的復興黨式教育,孩子們第一次在學校學習起曾被視為非法的庫爾德語。土耳其一側邊境上的攝像機可能已經停止了對科巴尼的報道,但這些戰士們卻並未停止行動。他們繼續前進,規模得到擴大,構成變得複雜。敘利亞民主軍現在是敘利亞最多元和最成功的聯軍之一。載有庫爾德和阿拉伯戰士的車隊,正在拉卡廣闊的鄉間前行,其他部隊則以幼發拉底河為天然屏障,沿著河岸蜿蜒的道路曲折向前。他們都在向這座城市的大門行進。儘管對其創建者人民保衛軍尚存爭議,但敘利亞民主軍還是成了美國在敘利亞最為信任的友軍。奧巴馬政府開始的聯軍空中支援在特朗普時代仍在繼續,此外還有數百名法國和美國特種部隊成員擔當顧問。

圖5:費薩爾(Faisel),民主軍下屬塞納迪德軍的一名戰士,希舍,拉卡省,敘利亞。

圖6:由@LCarabinier提供的地圖。
希舍(Al-Hishah)我和我的朋友兼翻譯、當地記者冉·雅茲德赫洛(Jan êz?dxelo)從科巴尼出發。我們的皮卡與一支人民保衛軍的車隊一道去往拉卡北部的大型城鎮艾因伊薩。我們從那裡南下抵達了希舍——一座幾天前才趕走了伊斯蘭國分子的村莊。
我們駕車穿過戰爭前線上許多塵土飛揚的居民點和村莊。因為自然地貌的荒蕪,戰線不斷變化、迅速拉長。在從伊斯蘭國手中奪取這一地區後,推土機立刻築起臨時防禦牆,以鞏固脆弱的防線,然後才繼續向前推進。目前戰事進展很快,但在民主軍按計划進抵拉卡城後,最為殘酷的戰鬥便會來臨。
我們到了希舍外圍的一座樓前。人們告訴我,羅日達·費拉特司令正在屋頂上。我和冉沿著樓外的混凝土樓梯緩慢上行,看到了羅日達的背影——粗壯的身軀,手拿戰術對講機,眺望地平線。身材矮小的她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那條又厚又長、垂至下背的深色髮辮。她的話語謹慎而威嚴,旁邊是幾位女戰士在匆匆記下她的指示。忽然,羅日達注意到了我們,沖我們微笑並揮手致意,但隨即便把注意力轉回到了對講機。對講機里響起了民主軍各部指揮官噪雜的報告聲。對講機在不同頻段間跳轉的同時,她目視遠方,彷彿能夠在前方開闊的平原上看到對講機里報告的行動。二十分鐘後,對講機平靜了下來,事情似乎塵埃落定。羅日達走向我,並通過冉的翻譯,為我的等待而向我道歉。我解釋說並不需要道歉。(呃,我知道你正忙於打擊伊斯蘭國。)

圖7:羅日達·費拉特,敘利亞民主軍「幼發拉底之怒」行動總司令,泰維拉,拉卡省,敘利亞。我解釋說,我盼望與她相遇,並為她留一張影。羅日達的雙眼仔細審視著我,彷彿想要讀出我的想法。對講機中的威嚴聲音消失了,她變得熱情而友好,常常帶著露齒的笑容。在她說話的時候,目光幾乎沒有和我中斷接觸。正如甘迪勒山上進行訓練的游擊隊員中常見的那樣,她聲音冷靜,好像有催眠般的魔力。我不確定她是否也曾在那裡接受訓練,但她的新角色則是明確的——敘利亞民主軍的關鍵人物。羅日達同意我為她拍照留影,但解釋說由於現在很忙,所以要等到明天一早再來接應我們。我們將一道前往新的據點,去觀察正在進行的戰鬥。時間已經晚了,所以她建議我的司機帶我去人民保衛軍駐地,這樣我就可以和附近一支男性部隊一起歇息。當我們通過希舍空蕩的街道開車回去時,突然遇到了此前離開這裡的村民。汽車和摩托車在進鎮的主幹道上排成了一條長隊。他們是本地阿拉伯村民,看上去亟不可待地希望返回自己的家園。個人家什高高地堆在車頂,彷彿並不確定由於戰事要離開多久。他們不得不等了好幾天,直到戰鬥結束後民主軍允許平民進鎮。

圖8:希舍當地人返回家園。
在他們的引擎空轉時,我走近了一些騎著摩托車的男人,給他們拍照,還問了一些問題。我提到了這次攻勢的發言人和指揮官都是婦女。因為很了解敘利亞這裡是男性主導的傳統社會,特別是近期還被伊斯蘭國控制,所以我很好奇這些人如何看待婦女起到關鍵作用這一點。「我們不在乎是男人還是女人來解放我們,我們只想回家。」一位男人一面這樣解釋,一面擺動著自己的手指。
在自己能否回家取決於一支武裝部隊時,這樣的回答是容易的。我還想問更多的問題,但是突然間,從村裡傳來的巨大爆炸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在隊列中等待的人們爬上路邊的土牆,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巨大的煙霧在村莊上空升起。後來我們得知,有一輛被伊斯蘭國留下未用、裝滿炸藥的自爆卡車,被放在一座村民的車庫中,以為陷阱。民主軍清除了它,將它引爆從而使之無法傷人。突然,道路開放了,村民被允許進鎮。在回家的同時,他們按響車喇叭,向我的相機招手,臉上掛著燦爛的微笑。

圖9:在鎮子被民主軍從伊斯蘭國手中解放後,希舍當地人開車回家時的欣喜。一切看起來都如此完美。如果不是因為料想不到外國記者的出現,以及這樣規模的排演幾無可能,否則真會讓人以為,這是一場事先安排好的宣傳活動——「看,庫爾德武裝在幫助阿拉伯人!美國佬,快給我們更多的武器吧!」
前線營地開車離開新解放的村莊後不久,我們就抵達了羅日達允許我們住宿的人民保衛軍營地。大約20名身著各色迷彩服的戰士一起住在一座被廢棄了的、由灰煤渣塊建的農具倉庫。遠處隱隱露出空曠而遼闊的地平線——這裡沒有公路只有沙子,但是反攻可能來自任何地方。我們從卡車裡爬出來,受到了營地指揮官穆拉特·阿梅德(Murat Amed)的歡迎。這位頗有魅力的年輕人帶領手下與我們一一握手。他們很驚訝能見到我,但拜羅日達所賜,他們樂於我留下,並拍攝任何東西。當暮色降臨時,我們的司機決定返回科巴尼。他坦陳自己並不信任附近那些不久前還在伊斯蘭國統治之下的阿拉伯人,他擔心有潛伏的伊斯蘭國分子。「我可是有孩子的人。」他冷冷地嘟囔著,盯著地面,終於開車走了。

圖10:拉卡前線附近的民主軍營地。

圖11:穆拉特·阿梅德。

圖12:帶有阿卜杜拉·奧賈蘭頭像的人民保衛軍軍車。冉和我與民主軍戰士圍著一堆小篝火,坐在塑料椅子上。穆拉特正在一個鐵爐里準備晚飯。在倒好茶後,我們轉入討論政治問題。我問他們是如何看待唐納德·特朗普在最近當選美國總統的。「美國人民可以決定他們自己國家的事情,不需要我們說三道四。」第一位回答的戰士小心地解釋道。「哎呀,坦誠點嘛,」我說道,「別說那些政客用來逃避問題的套話。」另一個人說道:「女人贏得大選會挺不錯的,但正是柯林頓這人把所有教權分子弄來了這裡。她是埃爾多安和海灣國家的傀儡。」
另一位戰士不同意:「這不重要。無論誰當總統,結果總是一樣的。這是體制問題。」
這些多年來獨立自主的戰士明白,下一任美國總統的決定,終將對這場已轉變為國際代理人戰爭的敘利亞衝突產生重大影響。周邊鄰國都是敵人,因此領導拉卡戰役本身,已成了敘利亞民主軍在未來的政治籌碼。「我們對待所有政治家都是一樣的,通過他們的行動來進行判斷。」穆拉特嚴肅地解釋道。其它人點頭同意,突然注意起了自己的言辭。在樓頂上放置了睡墊,戰士們在那裡輪流站幾小時崗,但他們堅持讓我睡在更暖和的屋內。在一個放滿了武器和彈藥的的房間里,穆拉特嘴裡咬著手電筒,為我抱來了幾張毯子,並禮貌地拒絕了我的幫助。他可能是指揮官,但這些職責卻是大家一起分擔的。看來即便在前線,庫爾德人也會展示他們著名的好客精神。

圖13:我的相機與武器一道,放在睡覺的屋子裡。在入睡前,我用自己相機屏幕,向穆拉特展示一些我為他拍的照片。「你把它們發給我妹妹吧。」他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說道。穆拉特掏出一本雜誌,上面潦草地寫著一組數字,他不斷地說著:「whatsapp(譯註:歐美常用的通訊軟體,類似微信),whatsapp,whatsapp。」不用翻譯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譯註:這裡的意思是,雜誌上的數字是穆拉特妹妹的whatsapp賬號。)
泰維拉(Tawila)凌晨5時,穆拉特搖晃著我的肩膀,把我叫醒。戰士們還聚集在火邊,好像昨晚的一切並未結束。我睡著的時候,他們輪流站崗,看護營地。一小時後,一輛皮卡開了過來。是羅日達和昨天房頂上她的兩位夥伴。她和我們一道,伴著朝霞進早餐。人民保衛軍的戰士們看上去很樂於見到自己的總司令現身自己的基地,他們的士氣明顯高漲起來。

圖14:羅日達·費拉特協調民主軍前線部隊的部署。

圖15:穆拉特·阿梅德準備早餐。

圖16:拉卡前線營地的屋頂。冉和我,還有兩位婦女保衛軍戰士坐上羅日達的皮卡,一道沿著一條土路去往泰維拉。但皮卡先在泰維拉鎮外一座孤零零的樓前停了下來。「美軍特種部隊就在這兒。」羅日達解釋道:「你們互相照面是可以的,但請不要給他們拍照。」樓頂上是彷彿好萊塢電影經典鏡頭裡的特種兵:六個留著灰色鬍子的男人,戴著墨鏡,褐色T恤襯出繪著紋身的結實臂膀,包里裝滿了軍事設備。有一會兒,我對羅日達的話感到不解,但也不想破壞她對我的信任,所以我決定待在後面,不去打擾他們的工作。但是我天生愛折騰,所以這個想法很快就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看著他們通過翻譯與羅日達交流是很有意思的。無論這些美國人如何老練和訓練有素,但似乎還是得靠羅日達的部隊的配合才能深入前線,在那裡參與謀划下一步的攻勢。這支特戰小組與民主軍的部隊有些相似:都分散作戰,都能在戰鬥中快速決斷。特種部隊主要通過呼叫空襲支援以及使用如標槍(一種先進的火箭彈系統,對摧毀接近的自爆汽車很有用)一類的重武器,來幫助民主軍。因為土耳其的壓力,美國為首的聯軍並不願向民主軍直接提供這些重武器。土耳其擔心這些武器會落到正和他們作戰的庫爾德游擊隊手中。近期的目標是攻佔泰勒塞曼(Tal Saman)——這座被廣闊鄉野包圍著的村鎮,是連接前線與其它正在幼發拉底河下游作戰的部隊的最後障礙。美國人從樓頂下來,往自己的汽車走去,向我點頭致意,簡單地打了聲招呼:「嘿,哥們。」此外再無其他,徑直開車前往自己的目的地。我想我們彼此都沒想到能見到對方。我們和其他一些民主軍戰士,隨著羅日達進入了泰維拉。
當我們排成一列,避開地雷,穿過新攻佔的村莊時,戰爭的奇景開始呈現出來。在一座穀倉里,隱藏著一條高、寬各1米的地道,伊斯蘭國用它從鄰村調動兵力。在穀倉外,還遺留著被聯軍空襲摧毀的火炮留下的巨大碎片。

圖17:民主軍戰士查看一個被聯軍空襲摧毀了的伊斯蘭國炮位。

圖18:婦女保衛軍戰士茲蘭(Zilan)和阿林(Arin)為PKM通用機槍彈藥盒補充彈藥。

圖19:阿林(Arin)和茲蘭(Zilan)。

圖20:羅日達·費拉特。在羅日達的帶領下,我們沿著一條小路前往民主軍監視泰勒塞曼側翼的陣地。由15名戰士組成的小組通過雙筒望遠鏡與狙擊步槍的瞄準鏡仔細盯梢。他們的任務是報告並粉碎伊斯蘭國可能從這一方向發起、意圖阻擊民主軍正在展開的大規模行動的人員機動和自爆卡車襲擊。前方的村莊靜悄悄,但能聽到遠處迫擊炮開火、機槍射擊以及聯軍空襲的聲響。「很抱歉這兒什麼也沒發生,有些無聊了。」羅日達笑道。

圖21:羅日達·費拉特與民主軍的其它指揮官一道觀察泰勒塞曼的側翼。

圖22:民主軍戰士通過雙筒望遠鏡和狙擊鏡監視伊斯蘭國的滲透和自爆卡車。

圖23:羅日達·費拉特。這天餘下的時間裡,我在一個半毀了的棚子里為羅日達照了像。牆壁因火焰灼燒而變成暗灰色,瓦礫散落在地面。不清楚這裡有沒有埋設炸彈,但光線卻非常適合人像攝影。冉向我說道:「但願照片里的我們不是被炸成碎片的樣子。」
泰勒塞曼之戰第二天,我們將前往核心戰區——泰勒塞曼。羅日達說自己有其他任務,但還能把我送到敘利亞民主軍剛剛建立的新聞部門。這是一個由4名普通戰士組成的小團隊,只不過用手中的相機替代了步槍。他們有便攜相機和以及GoPro運動相機,但沒有多餘的電池。「如果今天足夠幸運,能打進鎮去,我們就能看到鎮中心那面伊斯蘭國旗幟被他們扯下來了,」新聞小組解釋道,「興許能拍張好照片?」我們一道前往泰勒塞曼外的一座發電站。附近的一座小型人造蓄水壩和狹窄的混凝土蓄水渠網為我們提供了安全的集結地。這兒離最近的伊斯蘭國火力點,只有1公里的開闊地帶,再向前一點,便是泰勒塞曼鎮了。我們被告知有一小隊民主軍戰士正在鎮外與負隅頑抗的伊斯蘭國分子交火。我們步行前進,穿過水壩,走向3位正在把一台重機槍裝上一輛土牆和混凝土蓄水池之間皮卡上的戰士。突然,對講機響起了前線戰士們的呼叫,他們向對講機里描述的伊斯蘭國陣地連射了幾輪。

圖24:湯米,人民保衛軍的丹麥志願者。一個男人站在卡車旁邊,用雙筒望遠鏡觀察著,然後轉向我,令人吃驚地用流利的英語問道:「你需要耳罩嗎?聲音有些大。」原來他並非美軍特戰隊員,而是名叫湯米的丹麥小夥子——一位勇敢的人民保衛軍外國志願者。幾分鐘後,頭上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嘯聲,突然之間迫擊炮彈的爆炸聲在離我們不到20米的地方響起。我和冉撲到地上,躲避彈片,相機進滿了沙子。我們爬到卡車邊的混凝土路障下。「媽的,真近!」湯米喊道,依然堅毅地站在那裡。他舉起雙筒望遠鏡,掃視前方的村鎮。突然,另一發伊斯蘭國的迫擊炮彈落到了我們身後50米處,靠近發電站。一分鐘後,又一發炮彈打在了我們之前去發電站的路上。恐懼的本能讓我想要站起來逃跑,但是冉冷靜而老練地向我保證道:「現在最好留在這兒。」下午的光線很不適合攝影。我像一個蠢貨一樣躺在泥土裡,想著如果是日出或者日落時分,自己是否能召喚出更多勇氣。對此,我是懷疑的。

圖25:從我相機上安裝的GoPro組件抓拍的影像。終於,我們鼓起勇氣,從混凝土路障探出頭去,看看後續發生了什麼。站在卡車頂上射擊的庫爾德男人用庫語對冉喊道:「同志!如果再聽到嗖嗖的聲音,就卧倒。好嗎?」一枚新的迫擊炮彈在卡車附近炸開了。「我覺得他們是在瞄準卡車。」我說道。「不,他們是在瞄準……我們大家。」冉微笑著說道——這是種有點病態的幽默感,但我已經開始欣賞起它來了。冉繼續說道:「先生,你之前說想看打仗!所以我帶你上戰場。這可絕對是如假包換的打仗啊!你怎麼啦?」我們一起緊張地笑了起來。我可以告訴他,如果是想讓我感覺好一些,那麼他做到了。迫擊炮的襲擊終於逐漸停下來了,我們決定離開這兒,去往到附近水廠相對來講有些遮蔽的地方。空地上有一群阿拉伯人冷靜地圍坐一圈,完全暴露於炮火之下,他們在討論著下一步的行動。有個男人穿著敘利亞政權軍的夾克衫,但上面標記被撕掉了。他自我介紹名叫阿布·塞亞夫(Abu Sayaf),是敘利亞自由軍下屬拉卡烈士旅的一名指揮官。他的戰士們即將組成一個小組,攜帶AK-47與RPG跑過開闊地帶,進入鎮外少數幾座已被清理乾淨的建築里。

圖26:拉卡烈士旅指揮官阿布·塞亞夫正在探查一條伊斯蘭國的地道。

圖27:民主軍戰士徒步進軍伊斯蘭國盤踞的泰勒塞曼。

圖28:一位來自拉卡的民主軍戰士前往泰勒塞曼去戰鬥。

圖29:民主軍指揮官使用平板電腦協調聯軍的空襲與部隊行動。

圖30:一台用於協調聯軍空襲與部隊運動的平板電腦。
如同敘利亞民主軍中的許多阿拉伯人一樣,塞亞夫的戰士們都是拉卡當地人。在行動間隙,他分享了幾個在伊斯蘭國入侵之前、內戰前期的故事。它們並不像西方媒體描述得那麼簡單——一群革命者團結一致地進行戰鬥,以推翻殘暴的政權,而是各式各樣、對敘利亞有著截然不同觀點的武裝團體,它們所以能夠聯繫在一起,只是因為向要推翻阿薩德政權。「這些團體都向伊斯蘭國效忠了。」塞亞夫告訴我說。他解釋道,當政權方被清除後,敘利亞自由軍和努斯拉(基地組織敘利亞分支)各派與伊斯蘭國並存於拉卡城,進而引發了混亂與內鬥。塞亞夫的叛軍最終拒絕了極端分子,被迫離開拉卡,與庫爾德人的人民保衛軍和婦女保衛軍組成了一個鬆散的聯盟。因為政治觀點的差異,聯合併不總是一帆風順。儘管如此,但現在他們擁有共同的願景,即趕走當地的極端分子。如果最終打入了拉卡城,塞亞夫向我解釋道,他想要找一些早年曾與他並肩戰鬥打擊敘利亞政權,但現在已站在伊斯蘭國一邊與他為敵的敘利亞自由軍成員。

圖31:民主軍戰士監視一個據點。該劇點面臨一條部分為伊斯蘭國控制的道路。

圖32:民主軍戰士在爭奪道路的火力點上加裝PKM通用機槍。

圖33:一位民主聯軍的指揮官準備讓他的部隊進入泰勒塞曼。
隨著暮色逐漸來臨,民主軍今天顯然不能進一步突入鎮中心了。離開這裡幾天後,我偶然在推特上發現了一段民主軍官方賬號分享的降下伊斯蘭國旗幟的影像。旗幟落地時,庫爾德語與阿拉伯語的叫喊聲一同響了起來。看來新聞小組最終得到了那個鏡頭,只是比預期多費了一點時間。
在拉卡的最後一夜回到昨晚穆拉特的營地後,我們再次坐在篝火旁,討論本地區的最新進展。這一次,感覺大不一樣了。新聞報道說土軍戰機已開始了新一輪行動,炮擊和空襲了曼比季(民主軍早已在聯軍的空中支援下將這座大型城市中的伊斯蘭國分子清除一空)城外的民主軍陣地。土軍及其附庸的伊斯蘭主義叛軍集團現已佔據了這座城市西部的村莊,先前已爆發了小規模衝突,現在事態正進一步升級。民主軍戰士彷彿遭受了叛賣。他們覺得,在拉卡攻勢進行的同時,美國卻容忍民主軍的部隊被土耳其襲擊。收音機發出聲響,不斷更新著新情況,直到深夜。甚至連指揮官們不僅不知道襲擊的進展,也不曉得土耳其方面的武裝還有多久便會壓向曼比季城。「土耳其簡直就是伊斯蘭國的空軍,」一位戰士說道。「他們想要遲滯拉卡行動。」另一位戰士總結道。僅一周後,一位民主軍的美國志願者——邁克爾·伊斯雷爾(Michael Israel)——與其他11位戰士一起,犧牲於對阿里邁的基地(曼比季城外的一座基地)的又一輪空襲之中。襲擊一座基地中熱心的外國志願者及當地人是一回事,針對美國特種部隊則是另一回事,土耳其想要竭力避免這種導致事態升級的狀況。由此就很容易想到,民主軍讓美軍特種部隊與他們一同進攻拉卡,不單是為了共同完成驅逐伊斯蘭國的目標,也是用他們作為盾牌,以避免土耳其的空襲。

圖34:敘利亞民主軍「幼發拉底之怒」行動發言人吉漢·謝赫·艾哈邁德。
未來敘利亞的衝突並不該被定義為「內戰」。正相反,它是一場因超級大國的操控而被延長和升級了的鬥爭。代理人戰爭是遠程遙控的,卻以敘利亞人的鮮血為代價。無論伊斯蘭國還是民主軍,都是從不斷變化的殘酷對抗中產生的組織。2011年走上街頭、要求敘利亞政權進行民主改革的抗議者們,不可能預料到這兩者其中的任何一個,會上升到如此有影響力的位置上。埃爾多安曾幫助煽動的伊斯蘭國惡焰,開始反過來燒灼他自己的手了。他的軍隊和敘利亞自由軍中的傀儡部隊,現在已直接捲入了敘利亞,並耗費了幾個月的時間在巴卜與伊斯蘭國作戰,企圖有所進展。特朗普政府對儘快進攻拉卡的期望,可能會使其更多地向民主軍而非自己的北約盟友投資。土耳其政府發現自己處境困難,而且出路難尋。誰也不清楚,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拉卡戰役的結果將成為這場戰爭的一個決定性的時刻和十字路口。它可能會使超級大國們隨遇而安,又或在短期目標實現之後,便放棄其關鍵夥伴。然而,敘利亞長遠的未來,卻並非只是由遠方的政客、分析家、記者和攝影師們所決定的。她的未來,將同樣取決於那些仍懷揣著戰鬥意志的人們。

圖35:穆罕默德·阿里,一位來自拉卡鄉村的65歲民主軍志願者。原文標題:Welcome to Raqqa原文地址:NYC-based Photographer and Direc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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