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護法》影評：非常優異的反烏托邦作品

01-27

本日頂著無名的壓力更新一下《大護法》的影評，我抬頭看了下天，沒看到太陽，就看到一個超級大的黑花生。

（1）

關於《大護法》的寓意和諷刺，是個稍微關注一點時政的人都會看懂，尤其是《大護法》是7月13日上映的，這個上映時間前後發生了什麼，我不清楚，我只能這麼說6月23日晚上、7月1日零點、7月12日晚上、7月13日半夜某些部門為《大護法》這部動畫電影增加了諷刺濃度；另外西安市互聯網信息辦公室也表態一定將《大護法》的精神深入貫徹下去。

當我坐在電影院時，在《大護法》這部動畫電影正式開播之前，重複放了兩遍30秒的宣傳片，我表示非常遺憾，因為沒有播出井柏然講的那兩句話。

所有上面這些，都是每一個觀影人（非中國觀眾除外）必須承認的【既定事實】，你可以同意或不同意這些既定事實，抱有各種不同的價值傾向，但是我們必須承認，這是已然存在於我們生活中的【公共事實】。其他更多的場外我就不再提了，以保此文平安。

（2）

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中對性的態度是這樣的「無限制的使用索麻，和無限制的鼓勵性愛」，同時關於繁殖的功能由政府承擔；而奧威爾在《1984》里對性的態度則完全相反「其性行為是必須節制的，是必須登記執行的」。在關於兩性關係中，對反極權主義表達的異常清楚的，則是《龍蝦》這部作品，如果你身在旅館，就必須找到【和你至少有一個相同點的戀人】，如果你身在森林，就必須【絕對禁止談戀愛，擁有戀人】。

熟悉諸多反烏托邦作品的讀者，在看到《大護法》時，會有很強烈的互文感，以獲得更多更深厚的閱讀體驗，尤其是表達方式是動畫電影這種形態。《大護法》是如何描述性行為的呢？除了在殺手羅丹家附近相互喜歡的兩個花生人在深度舌吻時被爆頭這件事，可以說基本沒有更多的描寫。

但正是這沒有更多的描寫，才帶給我們更多對花生鎮的理解恐懼。

如果按照正常的性愛行為，兩個相愛的花生人一定會生下他們的後代，後代就是蟻猴子，這個行為本身，就如同會說話的隱婆一樣，是對花生鎮歐陽吉安所塑造謊言的一種擊破。不過這只是第一層擊破，還有第二層：隱婆（其實她也沒有掌握全部真相）說「懸掛在半空中的黑花生，那是我們的母親」，這個「母親」負責生育了所有的花生人，且動畫中沒有任何描述說「黑花生」是有繼承和遺傳的。也就是說，生育權只能掌握在「黑花生」手中。

我們可以理解為，在《大護法》中生育權和性愛權是一體的，且前者已經被政府收歸獨有，至於是通過「克隆」還是通過「繁衍」就不得而知。而我們也很難分辨清楚，到底我上文所提及的「政府」，指的是「黑花生」「歐陽吉安」還是「奕衛國」。

如果我們再挖深一點，就會發現一個鏡像騙局：歐陽吉安不讓花生人進行性行為，花生人一但做出此類行為，就會被守衛隊槍決；隱婆告訴小姜，我們擁有同一個母親，我們的母親只有一個，就是黑花生；黑花生專斷了性和生育，哪怕是身處半空，但當這個外殼撞開之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長相酷似食蟻獸的物體；奕衛國使用黑花生管理花生鎮，讓花生人認為「黑花生」是自己的母親。

這麼想，並非空穴來風。從歐陽鳴的這個小孩操縱事件的能力就可以探知一二。

（2）

如果我的理解沒有出錯，歐陽鳴應該是一手操控了王子掉落事件、小姜救王子事件和綁架王子事件。

甚至我們還可以再深入去思考，歐陽吉安是「走量」，想在秋收之前獲得一大批黑蠱石；而歐陽鳴是「走質」，只需要提煉出一個藍寶石就行了。按照歐陽鳴的說法，家裡的畫像是【他的爺爺的爺爺】還有很多爺爺，也就是說，從歐陽吉安開始向前算，都是採用「走量」的方式將擁有致幻效應和劇毒的黑蠱石製造出來。

這種「走量」的方式，也深刻地反映在歐陽吉安的「以夷養夷」的造神運動中。

歐陽吉安擁有大量的花生人作為守衛擁躉，也擁有大量的花生人幫他製造煙霧，還製作了大量的宣傳招貼畫進行全面洗腦，這些雖說成本要不了多少，但畢竟太過於簡陋，而且很容易被民眾識破。譬如在隱婆即將被殺的時候，守衛隊的人說話了（我不知道說話是不是守衛隊的特權）；再譬如經由隱婆轉述的【都說假眼睛不好看，但為什麼要貼】，這個【都說】很有意思，到底是哪些人在說，哪些人又有資格說？換言之，本來說話是一個基本自由，但如果說話的權利被收回到歐陽吉安手中（性愛權已經被黑花生收走了），再度賦予似乎就成為了一項特權。

如果我們仔細辨別，就會發現，凡是幫助隱婆逃離的或幫助大護法追蹤的，都是有特殊地位的群體，比如守衛隊或煙霧員；凡是出賣同類被槍決的，都是底層的同類群眾。

歐陽吉安說【今年收成不好】，為什麼【收成】不夠好？會不會是花生人已經學會了在下面騙老神仙，導致真正被抓住給庖卯解剖的花生人，不再是【最好的成熟狀態】而是【已經老化的狀態】？

我們說歐陽鳴「走質」，他是怎麼走的呢？他只需要養一個神棍「蛋」就夠了。

歐陽鳴拿出往年精光明碩的黑蠱石給王子看，目的其一，或許是讓王子相信他是真心輔佐其上位，目的其二，恐是讓王子相信藍寶石代表的是「希望」和「善良」的心。

（3）

歐陽鳴所養育的神棍「蛋」，可謂是歐陽鳴的傑作。儘管歐陽鳴給蛋做了衣服，增加了無處不在的花朵作為眼睛，還給蛋加了一個彩色風車等諸多神秘元素非常消耗成本，但一個蛋帶來的恐怖力量，要遠遠大於歐陽吉安的一堆守衛隊的力量。

更值得一提的是，蛋會一直熱愛和依靠歐陽鳴，因為是歐陽鳴給了他溫暖和區分於底層之上的優渥生活（讓蛋住在他家裡的一個廂房內）。而守衛隊呢？守衛隊儘管可以說話，但不能主動在底層面前說，就連談個戀愛（或者無緣無故）都會被殺手羅單殺死。簡單說，歐陽鳴是太陽，歐陽吉安是北風。

所以當守衛隊判斷出黃四郎，哦不，是判斷出歐陽吉安必將倒台的事實，而且其擊倒他的是沙瑞金，哦不，是奕衛國的大護法和王子時，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戈」。這種場景，我們在《讓子彈飛》和《人民的XX》（我不確定這個詞還是不是敏感詞）里見過，倒戈之後，不會有任何問題，還能快速洗白，就像最後革命的人群和李達康一樣。

大護法在問殺手羅丹的最後幾句話時說【你是為了殺人而生的嗎？】說完就把羅丹殺了。這個話，我們也可以用來問守衛隊。可惜的是，大護法能殺掉羅單，能殺光所有守衛隊嗎？當然不能。所以還得由著守衛隊去殺掉【那些不願意脫掉假眼睛】的同類花生人。如此看來，守衛隊似乎真的是為了殺人而生。

通過蛋和守衛隊的比較，我們可以讀出太多歷史上的各種事件。譬如戈培爾和希特勒的故事；譬如1917年前後大量指責托洛茨基竊國的帝國主義反蘇維埃刻意醜化的海報。再多的聯想就到此為止了。

（4）

回到黑蠱石的效果上來，對黑蠱石的描述往小了說就非常接近於《美麗新世界》中對「索麻」的描述了。它構成了一個完全不同於《黑客帝國》和《雪國列車》的等差循環自洽統治術。在《黑客帝國》和《雪國列車》這類作品中，一切反抗者的反抗行為，最後都是【被提前預見並樂見其引導】的，也就是說，在這類世界觀中，革命宛若「俄狄浦斯命運」，不是結果，而是註定結果的過程。而在類似《華氏451°》《美麗新世界》這種作品中，用以制約民眾思想的索麻和電視，並沒有交代其「由來」只說明了其「效用」。其間的落差和敘事空白，終於在《大護法》中被補完。

我們大致可以勾勒出這樣一幅進化圖譜「蟻猴子-假蛹-花生人-黑蠱石-藍寶石」。其中每一步進化，要麼成功率不高、要麼需要靠吞食低級的自己完成。我們甚至有理由相信，如何鍛造出藍寶石，其公式是，讓這個花生人看到大量有黑蠱石的花生人的生活環境（或是從這個環境里選拔出來）+一個先知告知真相作為催化劑+一個上層統治的太陽式統治+收穫一份真摯的友情。

在《雲圖》里的星美，就是這樣成為「先知」的。

不過《大護法》的設定比宋爸爸可黑暗多了，星美還有成為先知的可能，在大護法里，正面的先知是隱婆，反面的先知是蛋，小姜只能成為藍寶石。

（5）

在反烏托邦文學真正興起之前，烏托邦作品中描述了一個「完美、有趣、有益、健全」的世界，這個世界必然是一個他者（或一個半島），譬如《烏托邦》《太陽城》《基督之城》等作品，其作品讓我們認識到烏托邦的存在，絕大部分都是通過【遊歷者】無意中闖入而展開故事的（嚴格的意義說，經典的烏托邦三部曲更像是遊記和說明書，而不是故事）。再往早看，《格列佛遊記》《巨人傳》等也都帶有非常明顯的遊歷成分。我們很難說，描述出【極度不適的社會】和【極度美好的社會】到底哪一種更像是在諷刺現實社會，又或者說兩種描述都是在對現實社會的辛辣諷刺？（就像《烏托邦》這部作品中，托馬斯莫爾對英國「羊吃人」的諷刺）譬如李汝珍的《鏡花緣》、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老舍的《貓城記》。又或者乾脆描述【極度美好的社會】要麼是【無法實現】，要麼是【實現的途徑是醜惡】。

《大護法》對闖入者的設定也是如此。對花生鎮謊言的破除，並不是因為內部人員的打破（雖然有隱婆和小姜），而是不得不藉助於外部人員，而這個外部人員又不是【無關的遊客】，是【上位者的護衛】。在歐陽鳴的計劃中，應該並沒有預想到大護法的出現，如果大護法不來，在歐陽鳴的蠱惑下，王子等到歐陽吉安老死即可上位成為新的神仙，歐陽鳴只需要每日給王子提供能畫山水風光（或仕女圖）的地方，成為一個吉祥物符號即可。當然，大護法的到來，對歐陽鳴來說，雖是驚奇，但很快便將大護法納入到他的計劃之中。如果大護法打敗了羅單（雖然彩蛋中被複活了），那就代表歐陽鳴打敗了自己的爺爺，如果大護法沒有打敗羅單，那他也只需要等羅單槍殺自己爺爺這種必然事件出現即可。

（6）

而對於隱婆來說，她自己也是特殊能力者之一，負責給家家戶戶送【燈油】點燃，去熏跑黑花生——實際上花生人並不知道點燈油是為了做這件事，歐陽吉安似乎也懶得解釋——這說明歐陽吉安自己也沒有想好合適的措辭，那神仙一說，我們可以充分懷疑，是吉安的父輩代代傳授的。

可【送燈油】這種工作如此重要，到底隱婆是如何做到的呢？我們不得而知。就像這部作品到底是怎樣過審的呢？我們也只能說【總局】里有【隱婆】。

當然，【總局】里有【隱婆】這種話，豈能亂說？回到電影本身，其故事描述中，由於很多信息是缺失的，我們依然是難以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說，隱婆到底是因為何種原因而成為【傳燈油者】的，但從隱婆對小姜的態度中，我們可以看出一件事，隱婆既不相信歐陽吉安編造的謊言，也不相信王子（準確的說是歐陽鳴）是個好人，並再三告誡小姜離開王子。在隱婆成功領導革命之後，她坐在遠處，不參加革命，對著天空說【母親，想必你一定很高興看到這一幕吧】。

我不知道隱婆想表達的是很高興看到花生人不再受到歐陽吉安這種假神仙的騙局呢，還是很高興看到花生人成為了自己的獨裁統治者呢？

（7）

有很多觀眾認為，王子和大護法的來路莫名其妙，羅單和女子的敘事線也顯得頗為生硬，在最後處理故事結局時也稍顯草率。這都是事實，但當我們換個思路思考，對於身在【幻想鄉】中的人們來說，這些外來人當然看起來頗具視覺奇觀，就如同我們站在外來人的視角看那些花生人一般。那就索性做成彼此眼中的奇觀，也不必交代來龍去脈（其實我們完全可以理解為王子微服私訪記），坐等第二三部作品填好這些坑。

（8）

對於小姜來說，他的結局無論如何都沒有改變，就是在【既定的時間】里死去。他的命運線只有以下幾種：

1.作為被發現長有毒蘑菇的花生人被槍決；

2.秋後所有花生人都成熟死亡；

3.像故事中那樣被庖卯殺死（其實被守衛隊槍決後也是拖到這裡）

4.在路上被歐陽鳴利用死亡；

5.作為像蛋和隱婆那樣的人，成為神的代言人。

所以，當小姜說出【隱婆，我快要死了】的時候，後半句【我也長毒蘑菇】只不過是死的一個原因罷了。不過，在死之前，唯有小姜看到了（至少是隱婆告訴他的）【全部】的真相。

這全部的真相，在螞蟻宮裡沒日沒夜作畫的藝術家（牆上寫著幾個字，我猜應該是「為藝術而獻身」的殘缺體）也是不知道的。（當然我們也可以猜想為，王子完全不知道他的父王管轄範圍里，竟然還有一個花生鎮。）

按照隱婆的說法，【這些人完全不知道，外面居然還有村莊，還有和他們一樣的花生人】。當然，這些藝術家也完全不知道，在他們深宮內部，竟然有很多假蛹，在假蛹成長之前，竟然由蟻猴子變來的。那麼隱婆到底是怎麼知道的這全部的真相呢？似乎最開始抓隱婆的守衛隊員，和最後要槍決隱婆的守衛隊員是同一個人，這個守衛隊員是否自然是完全知道這個中真相呢？這個守衛隊員是否就是爆頭出賣隱婆的平民的人？這個人是否又是和槍殺【不願意取下假眼睛】的花生人的守衛隊員是同一個人呢？

按照配音演員的配音，幾乎可以肯定是同一個人。

那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9）

想起魯迅寫的三個片段，一個是《葯》里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一個是《吶喊自序》里說「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以及「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和《狂人日記》里「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里的選段。

這些選段里，我們可以或多或少看到些許小姜的影子。

也能或多或少看到些現世報的影子。

譬如在趙皓陽被刪掉的文章下有個評論【能把這文刪了嗎？看了的自然懂，就別害這電影了】，趙皓陽說【你們看多諷刺，下面全是這樣的評論，看得我心寒。就像電影，在令人窒息的強權壓迫中變得敏感和懦弱，自己不說話還不許別的花生人說話。】。譬如我轉發某些微博時用了幾句《大護法》中的台詞【貼上假眼睛，帶上假嘴巴，千萬不要說話，因為這是傳染病！】同樣有人說【別害了一部好電影，求你了】。我能怎麼說呢，我只能說【我也想說：「別扮演花生人了，求你了。」如果你自己認為你是歐陽吉安大人養的豬，或者你認為你是歐陽鳴養的蛋，那是你的事。我永遠不嫌隱婆的數量不夠多。 ????】

在我看來，這些評論的人，既忌憚於歐陽吉安的權威，又自認為自己高於那些花生村的村民，帶有明顯的【精趙】妄想，以為自己守衛隊的人。如果這種人不是守衛隊的人，那還算燒高香，要他真是守衛隊的人，在歐陽吉安被打倒的那一刻，他就會轉頭馬上槍殺那些【不願意取下假眼睛】的花生人（那些花生人或是還沒有完全緩解過來）。我把這類人稱為【革命投機分子】，就像《悲慘世界》里的德納第夫婦。

（10）

由此一步步闡釋，我們可以看出，《大護法》整個故事的重要意義，是世界反烏托邦文藝作品長廊中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它非常高度地吸收了反烏托邦三部曲及其後面代表作的各色優點，以獨具匠心的想像力完成了一種新的反烏托邦的闡釋方式。對於有豐富的反烏托邦閱讀經驗的觀眾來說，會極大提高《大護法》的閱讀快感和思考深度。

（11）

最後補兩句場外感受。

漫畫家笛子寫過這樣一個場景：分級制公布之後，作家寫出了某個非全年齡的作品，但審核人員認為這是全年齡向，然後給了全年齡，並讓作家修改其中描述。

很多家長也根本不看海報上面赫然寫著13歲以下不合適，抱著七八歲的孩子進了電影院，出來後罵曰：電影院竟然會同意播這種電影，先舉報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