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同居的滬漂小情侶

文&圖/另維

01.

星期四晚上八點,二月,我下班回家寫小說。有人敲響了我的房門。

是25歲的法國男孩Oliver,我的室友,他搖一搖手裡《觸不可及》的電影DVD,張口說英語,濃重的巴黎腔。

「Hi Crystal,我租了碟,一起到客廳看電影吧?」

我說我在忙,他失望地走了。

過一會兒又來敲門。

「還是一起看完這部電影吧,我周末就搬走了。」

02.

我住在西康路一套250多平米的公寓,靜安區。可能是早年看多了郭敬明的緣故,剛到上海,我就執意安頓在靜安。

它閑逸,安全,鬧中取靜,到處都是梧桐樹和文人故居。有一回我去尋甜味豆腐腦過早,一不小心走到了已經被建成社區圖書館的張愛玲出生地。

閱讀室盡頭那間卧室,擺設都還保持著一世紀前的樣子。

公寓是租來的,私人空間有且僅有一間卧室,我與四個室友分攤房租,共用客廳、浴室和廚房。住入時,公寓里已經有了一個以打零工和雲遊為生的中年瑞士人,一個年輕的法國男孩兒,和一對大我五歲的情侶,蘇州人,他們是公寓的二房東。

每個白天,公寓基本空著,人人趕著上班。我那時在一家汽車諮詢公司實習,J. D. Power。

起初乘地鐵,連續兩天被擠得到站無法下車,第三天乾脆7:00出門,徒步50分鐘上班。不湊早高峰的熱鬧,還能買一杯豆漿兩個包子,熱騰騰的,邊走邊吃。

晚飯大都在24小時便利店裡解決。坐在臨窗的細桌前嚼食,看路人,看冬景。梧桐樹枝枯著,下午6:40的上海天空正由鈷藍轉向鴿子灰。

若興緻好一些,上家樂福捎一隻烏雞,兩根山藥,回家煲湯。

我是煲湯小天后,每次都香飄全公寓,Oliver下班回來,眼巴巴的在廚房逗留一會兒。我端一碗湯敲他房門,他也不吃白食,夜裡找我,說什麼也要還恩情,邀我分享他的炒飯。

小區門口的炒飯攤,只在天黑時出現:燈泡挑亮三輪車,油煙一散,整條街都是香的,白菜香腸豆芽雞蛋炒飯,一碗六塊錢。Oliver端一碗回來,吃得好不快活。

第二天上班,收到他微信:Crystal,我拉肚子了,好嚴重,你能幫我帶些葯回來嗎?

我倒水送葯,他不白白受恩,剛能下床人就不見了。我下班回家,見餐桌上有一束紅玫瑰,卡片上寫著:給最美好的女孩。謝謝你,親愛的Crystal。

情侶二房東住在四間卧室的其中一間,女孩叫晗晗,把我拉到陽台上,偷笑不止。

「世界這麼大,兩個人在同一年齡同一時間,跨越半個地球來到上海,又相遇在同一屋檐下,發展一下呀!」

「我有男朋友。」我說。

「啊,不好意思,沒聽你提過。」

她抱歉地吐吐舌頭,鑽進卧室不出來了。分租公寓的生活,多數時間都是這樣:回家,進屋關門,靜悄悄忙碌自己的事,一天又一天。

03.

分手那天夜裡,我一個人坐在客廳看Oliver忘了收的《天使愛美麗》DVD。晗晗下班回來,拿出可樂和薯片,坐到我旁邊。她幾乎每天都在夜裡10:30以後到家,癱在沙發上,疲憊得像一隻睜不開眼的加菲貓。我叫她早點休息。她說,沒事兒,我陪你坐會兒。

「你還真看得出來我需要人陪。」我說。

「這幾年人見的多了,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年青人,多少看得懂你們的情緒和問題。我只想說,等你真正陷進社會打拚生活了,感情問題會是最不是問題的問題。There are a lot more to worry about。」

她一頭飽滿直長的黑髮披在肩上,臉上裹了一層清淡的化妝品,穿戴工整,嶄新的MK手提包放在沙發上。如果不張口,就是一個水嫩的、有一丁點虛榮心的、在昂貴地段住著大房子的、二十六七歲的上海姑娘。

他和男友宋司,是蘇州大學對外漢語系同學,畢業後一起闖上海,各自住在員工宿舍里,沒著沒落了一段時間,晗晗父母讓她回家相親,說對方家境極其好。晗晗一著急,答,「我男朋友家更有錢!」

「多有錢?」

「上海靜安有套房子空著,他說了,你們想住隨時來!」

晗晗媽當真要來住。

晗晗和宋司手忙腳亂租房子,老同學們力挺,紛紛送上份子錢,湊齊了,靜安區250平米的公寓一租一整年。晗晗媽媽住了幾周,要回老家,XXL號四室兩廳空下四分之三,小情侶心疼得要吐血。

兩人當時有幾個學漢語的外國學生,建議晗晗和宋司去上海老外租房網招室友,說美國年青人喜歡合租公寓,分攤房租,叫「apartmentshare」。

空房間很快住滿了老外。

那英文網站只針對外國人,帖子多為互相找室友,均租金比市值高一點,三份房租加起來,晗晗這一間免費了。

這是五年前的事,上海的房價已經不知又瘋漲過多少輪。

房東是移民走的,為圖方便,不僅原價續租,一續五年,聽說晗晗還想租房子,又介紹一幫朋友給她。

五年後的2013年2月,我休學回國,闖上海,在老外租房網上一眼相中這套公寓,租下卧室時,晗晗和宋司已經是34套上海昂貴地段豪華公寓的二房東。

晗晗自我介紹,我是專註新型高端國際市場的地產中介公司的聯合創始人。

其實就是路邊租個門面,把別人整套、半年起租的公寓,按間、按月租給那些短居上海的外國人。公司名字,我簽的合同,查看的介紹,平日里的簡訊交流都是英文,國際化得有模有樣。

員工大都是當初湊份子錢的老同學,股份制,姊妹相稱。宋司還是老外們的漢語老師,下班後幫幫忙。

「後來經濟寬裕一些了,宋司那輛天籟,是我們送給彼此的七周年禮物。」晗晗笑得柔軟。

「神仙眷侶啊你們!」

要知道,上海一個市區牌照都標價9萬。

「愛情這種東西,也就是放在朋友圈裡,和講給別人聽的時候美。」她答。

靜安的小區,個個樓群高聳,綠化到位,連人工亭台水榭也是必需品。夜在這裡,謐得像睡著的嬰兒,乾淨澄澈,悄無聲息,偶爾有明月懸掛在陽台上。我和晗晗坐在客廳里,靜音了電影,一口薯片一口可樂,再一抬頭,天空已經微微現了魚肚白。

「你真像我姐姐。」我說。

想起自己隔三岔五忘帶鑰匙,都是她專程趕回來為我開門,再匆匆出門。

「像這樣住在同一屋檐下,是難得的緣分。依靠都是互相的,照顧你,我自己心裡也暖。」

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胖得剛剛好的年輕身線被光線勾勒出一道亮白的弧。

天亮了。

出門在外不容易,但總有一些個瞬間讓人覺得,出門在外真好。

04.

Oliver和宋司在客廳吵得不可開交的那晚,我在失眠,聞聲,惺忪著眼睛開門看究竟,晗晗立刻迎上來,滿眼都是抱歉。

「一點小衝突,馬上就好了,你快回房睡,別影響了明天上班。我會叮囑他們別吵到你們。」

她拍拍我的背,遞上一杯熱水,手心溫溫。

屋外果然不吵了,我喝完水,睜眼看著窗外的清寂和烏黑,睡不著。

實習一個月,我找不出什麼值得回味的進步甚至記憶,八小時以美化PPT開始,美化PPT結束,偶爾跑一趟商廈,給客戶買禮物。坐在格子間里,我每天只盼兩件事,下班和午飯。

南京西路附近,兩樣東西多,奢侈品店和寫字樓,每個正午,白領們湧出高樓,散入商廈底層的美食城。我是芮歐忠誠的食客,它在2號線地鐵站口。悶熱、吵雜、人山人海,很像小城高中的食堂。

看一眼菜單我就不這麼想了。

生煎包配湯,添一杯鮮榨果汁,30元開外,和同事分攤一份麻辣香鍋,25是起價。我工資一天100,月薪800塊以上部分稅收20%,還總被告知:在上海實習,這算高薪。

滿眼都是渾身包裹著奢侈品的年輕女孩,一面等餐,一面罵老闆,怨客戶,美食城的悶熱里有一股油煙味,她們塗著絢麗口紅的嘴,無論在聊什麼,都能迅速把話題轉回誰家的房子,誰家的車,誰家的富二代男友又買買買了名牌包。

這就是上海嗎?

帶了三年留洋經歷,兩個專業背景來找人生方向,找到一份入不敷出的實習,每天修8小時PPT,時而邊框時而配圖時而字體。別的沒學會,莫名其妙知道了殺手包屬於Prada,香奈兒有個小香風,鉚釘鞋豆豆鞋還有個瘦腿的叫5050。

一面恍悟,原來「20多歲的女孩,身上不穿值錢的東西,是個問題」,一面看存摺:生活費來自過去三年的稿費。因為人在美國,沒有用過,現在,它們中的大部分,已經被房租押金,置辦傢具和吃飯稀釋。

我的上海生活才剛剛開始一個月。

Oliver更慘。

他搬家,拿不回房租押金。他也是來上海實習的大學生,公寓押金是月薪的五倍。

「晗晗好說話、照顧人又心地善良,會順利解決的。需要翻譯隨時找我。」我安慰他,信誓旦旦。

「扯淡,她根本是流氓!」

不知道Oliver經歷了什麼誤會,氣得脖子都紅了。

我調和不成,問他打算怎麼辦。

「以暴制暴!我要搬走液晶電視,X-BOX……讓他捧著我的押金來換。我才不怕鬧事,大使館保護我的權益!」

05.

我以為Oliver說說而已,可沒隔幾天,客廳里忽然空了大半。

宋司不停打電話,晗晗見我下班回家,依然笑容溫婉。

「不好意思啊,我們會很快解決的。」

我問她和宋司還好嗎,她笑著搖頭。

「搞了這麼多年房屋租賃,什麼沒見過呀,小事,你別操心了,喝水嗎?」

說著,又上廚房為我倒了一杯熱水。

天嚕喂,真淡定。

Oliver搬走後,我們淪為純粹的朋友圈互贊關係,總說約出來玩,總不是我忙就是他有事,不了了之。

他的房間住進了亞裔女孩,叫安娜。

安娜送我小蛋糕見面禮,我帶她去Oliver介紹給我的,昌平路居民區里廚師和顧客都是歐洲人的披薩店。這座城市,連地鐵里的LCD電影預告,都更新迅速得令人應接不暇。我天天和安娜相處,等想起詢問Oliver押金事件時,他已經完全消氣,興緻勃勃講新認識的女孩,關於押金,輕巧的一句帶過。

「外國人住哪住多久都要上出入境管理局登記,派出所找到我新家,說上海把歐美人當奇珍異寶老佛爺供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讓我把偷的東西還回去。」

積蓄如沖廁水,奔騰著湧入下水管道,看不見了。工資拿回來,還沒捂熱乎,全交房租。我向安娜感嘆,劉邦當年成也蕭何敗蕭何,上海這地方,是富死也房子,窮死也房子。

社會財富是一塊共同分享的南瓜派,這邊有人窮死,那邊就有人富死,就像我和情侶二房東。

「我們為什麼不自己盤一套大公寓,分租給別人呢?」安娜說。

一拍即合。

房屋中介所,全上海簡直平均每條街三家,使人不禁疑惑哪來那麼多空房子和要租房子的人。我和安娜挨個掃蕩,兩小時看房三四套,被嚴苛的租期限制和巨額押金攪得心煩意亂,還要在上班時間收簡訊接電話,回答千篇一律又鍥而不捨的追問:

「我們還在考慮。」

「今晚不行,已經約了別的公寓看,周五也忙,周六也沒空。」

那天蓮蓬頭忽然不噴熱水了,安娜衝出浴室,憤怒撥通晗晗的號碼,叫她趕緊回家修熱水器。

二十分鐘後,晗晗帶著修理工現身,安娜給她一個白眼。

「Crystal前天就說了熱水器的問題,今天還壞著,還敢收這麼貴房租,你在開玩笑嘛?」

晗晗連忙陪不是,安娜繼續說,「我昨早告訴你我房間Wifi信號很弱,你別告訴我現在還是老樣子。」

半小時後,宋司帶著嶄新路由器到家,二話不說,埋頭做起安裝工。

晗晗還在道歉,我和安娜交換眼色,好像同時領悟了什麼。

夜裡我們微信聊天。

「我感覺二房東不是誰都能當的。」

「不談錢上的風險,合同和找房客已經夠麻煩了,還要兼職24小時老媽子,我預感我不到三個月就會想自殺。」

我講了Oliver搬走傢具的故事。

「Kill me now.」她回。

06.

「翻身二房東」計劃不了了之,只好一心一意上班。

看到小老闆找到鄰桌的實習同事,問他一些車型的駕駛感受,他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下午拿著一份日系中檔車駕駛體驗報告找我。PPT,全英文,讓我檢查語法。

「你自己寫的?」我很驚訝。

「對呀,中午你們吃飯,我電話採訪了幾個車主趕製的,想給小老闆看看她是否用得上,有用的話我擴大樣本量再做一份。」

「這麼拼!」

「我覺得很好玩啊。」

小老闆又來了,讓他找幾張XX車的漂亮照片。

我見他打開QQ空間相冊,那相冊名分別是「日系車」「美國車」「德國車」以及各種我不明白的汽車分類,都建於2008年。相冊打開,每一張都好看極了,小老闆開心得兩眼放光,走了還要專程轉回來拍拍他肩膀,說,有你真好。

我也找過照片,百度Google一翻一上午,不是像素不夠就是沒特色。

回國找實習,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聽說奧美公關高端大氣上檔次,投出簡歷,石沉大海。想起常聽說最聰明的本科畢業生都在諮詢行業,胡亂面試一通,挑選一家在美國名氣最大的,管它是汽車還是宇宙飛船行業諮詢,上班。

我不喜歡車,也看不懂車與車的區別。我把工作內容自動過濾成按要求修改PPT,唯一入耳的,是午休時的八卦,糟糕的食堂,我只記得同事屢次找我改英文,聽他拿著成果讚美我:哎,二本學生和名校留學生果然區別大。從而越發覺得這家公司一無是處。

我看不見小老闆們一面到處出差,一面出產優質而高效的行業報告,我看不見她們雖然又抱怨又吐槽,但一直在努力工作和生活。所有的一切我看不懂也不想學,並且不知什麼時候起,起初時不時與我講工作的小老闆們,與我的話題只剩下八卦了。

我錯了。

而在一條錯誤的路上,最好的前進是停下。

算賬,拿回公寓押金,搬去便宜些的地方,找一份願意為之努力的工作,重新開始。我還不到21歲,犯過的錯都是上好的教科書。

我交了辭呈。

我收到晗晗的簡訊,懇切道歉270字,最後一句是「合同實在寫得太清楚了,真抱歉我沒辦法幫你要回押金。」

約談。

她還是給我吃薯片,倒熱水,拿出合同,表情很為難。

「你發簡訊說下個月想搬出去時,距房租到期還有28天,合同上說要提前一個月通知否則沒收押金,我想幫你,可我們是正規公司,我一個人說了不算。」

「那我再住一個月,你少退我一個月押金好了。」

她又指一條。

「不行,月租必須在月頭繳清。」

「我沒有那麼多錢了。」

她表情悲傷,說了幾遍我真的很想幫你但是沒辦法,然後嘆了幾口氣,又像個姐姐一樣,講起自己悲苦的發家史。

來上海四個月,銀行卡空了,我用最後一點錢,買了烏雞山藥,回公寓煲湯。

給晗晗和宋司各盛一碗,感謝他們幾個月來親人般的照顧,他們喝完湯,眼睛都亮晶晶的,大呼感動。我默默說了一句操你媽,再次告誡自己,錢已經沒了,如果關係也不能維護,就真的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2013年5月,我背上鋪蓋,拖著衣物,乘一趟穿城的長地鐵,趕開往小城家鄉的火車。別無選擇。

地鐵擠且悶,我看到晗晗的微信在屏幕上。

「一路平安。我們就是你在上海的哥哥姐姐,需要幫助,來通電話。 」

我正要回,行李被撞倒了,起身撿,再回頭座位已經有人。年青女孩讀著一本英文書,表情沉靜,不抬頭。

我忽然有一種感覺,小時候從書里讀上海,弄堂、吳儂軟語、梅雨和梧桐是城市的標籤。現在這些標籤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人,他們年輕,頑強努力,精緻的利己,這座城市屬於他們。

07.

四個月後。

我接到一通長途電話,奧美公關告知我參加面試。

那是周四下午。

我說,我知道臨近暑假結束,實習生少,工作量大,與其我現在從襄樊飛到上海,下周面試,耽誤你工作,增加我風險,不如提前到周五,Skype面試,滿意了,你賺一個省心的周末,我還可以在火車上幫你處理些雜事。

星期六,我拿著入職通知,匆忙收好行李,一夜火車,抵達靜安,找不到空旅館。

聯絡情侶二房東。

我二闖上海的第一夜,是在他們家客廳沙發上度過的。

-END-

篇後語:寫於2013年,間隔年離開西雅圖,獨自去上海找工作找生活的日子。能這麼度過21歲,每每回憶,都無悔。

作者:另維。 本文圖片、文字均為原創

會計和心理學專業、平日的UW本科在讀生、周末的騰訊NBA駐開拓者現場記者。

微博@另維,微信lingweijia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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