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遭遇性侵後

「現在再談起這個話題,我不會不好意思了,給女兒也上了一堂課,跟她坦然地討論了該如何更好地保護好自己。」

文 | 姚胤米 翟錦 唐宇晨

編輯 | 金匝

2016年全年,媒體公開報道的性侵兒童(14歲以下)案件是433起,平均每天曝光1.21起,實際發生的隱案可能更多。

人們更多是對施暴者譴責,卻忘了真正需要幫助的,是孩子和他們的家人。我們請3位父母講述了孩子遭遇性侵之後的故事,他們之中,有人將強烈的憤怒轉移到孩子身上,有人因為無知犯下過錯後悔恨,也有人此後一直在和「性侵」這件事對抗。

這種苦難給他們帶來巨大的情緒衝擊,也讓整個家庭陷入困境。而幫助重負之下的父母和孩子康復創傷,僅靠個人是遠遠不夠的。

1

移除《素媛》劇照

14歲的河北女孩劉麗失蹤,父親劉平騎著摩托四處尋找,86天後,劉麗逃出來後告知劉平,曾被人拿刀逼迫著和別人發生關係。之後的兩年里,身為單身父親的劉平與女兒的關係急轉直下,他覺得女兒「這輩子就這麼完了」,將憤怒和擔憂的情緒轉嫁到女兒身上,女兒也對他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冷漠和暴力。

以下是劉平的口述:

女兒回來之後,再沒人提起過那件事,我像哄嬰兒一樣問她:「你想吃什麼?我帶你出去玩?」但你說10句、100句,她都不回話,有時候甚至連看也不看你一眼。

她不敢出門,我總鼓勵她,你出去吧,爸爸在後面跟著。慢慢地,她能出門了,不用家人陪著,那個時候我是最開心的——看到希望了。

但這種希望很快就破碎了。沒多久後,她說不想在家待著,因為外邊老有人說,這是誰誰的孩子,她被人給賣了。我不止一次聽孩子說過別人議論她。她又不出門了,到後來乾脆失蹤,拒絕跟我聯繫。

我有一種草木皆兵的感覺。到現在為止,我出現在大街上,都是低著頭,看到認識的人,都裝作沒看見,只想著騎摩托車趕快離開。我會想,他們知不知道我的事情?會不會議論?我覺得所有人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在我們這裡,這是不光彩的事情,發生這種事誰能接受?

心裡壓力特別大,一直在想,想女兒回來時滿身都是傷的樣子,想她以後找對象怎麼辦,一旦對方知道她之前的經歷,肯定就回絕了。她出生,她走路,她上學,一遍一遍地想,她多可愛,本來應該有一個美好的人生,結果全被毀了。我告訴自己不去想,但越是抗拒,就越是想得厲害,連工作時也在想,不留神,一條胳膊被機器卷了進去,進了醫院。

那是去年1月,女兒去醫院看我,我留意到,她似乎在偷笑——那種表情我形容不了,確實是笑,很詭異。我看到的時候,心都碎了,眼淚一直往下流,最後只能找一個沒人的地方,痛快地哭了一場。

住院時,女兒又玩過一次失蹤,正好我從醫院中途回來,看到她在家。我問她,你又去哪了?幹什麼了?見誰了?我跟你朋友打個電話問問?她很生氣,筷子往桌子上一摔,饅頭也扔到了我身上。我想動手打她,她也一把掄起凳子要往我身上砸,被旁邊的人拉住了。

那一瞬間,我愣在原地。她是我最親的人啊,之前尊重我,很乖很孝順,現在連父親都打,底線都沒有了。我特別絕望,覺得這孩子沒救了,這路以後該怎麼走?她的人生該怎麼辦?

她打過我,打過我前妻的丈夫,還推過我媽——她出事後,我媽的頭髮就全白了。我買了一條鐵鏈,3米多長,想著管不住的時候就鎖住她,但一直都沒用——不忍心。

我就這樣處在反省和自責交替的情緒里,一直在想,對孩子是太嚴厲還是不周到?為什麼沒保護好她?一個父親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還活著幹嘛?曾經有段時間,我還想過自尋短見,後來看到之前孩子給我買的一件T恤,覺得不能丟下她就這麼走掉,我還得陪著她一起長大。

2

移除《熔爐》劇照

2015年的兩個月里,山西的7歲女童小雪被她的體育老師性侵數次。小雪50歲的母親李穎離異單身,獨自撫養她長大,這位沒受過多少教育的母親,一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和處理這樣的狀況,她要求女兒寫下「性侵日記」,期望得到外界關注。

以下是李穎的口述:

「媽媽,老師親我了。」

女兒說出這句話時,我的整個腦子都懵掉了,氣得不行,緊接著就揚起手打了她的嘴:「你怎麼不早點和媽媽說?」孩子被打哭了。

壓抑著怒火,卻不知該怎麼處理,我只好叮囑女兒再也不要去上體育課了,但有一天她哭著回來說,班上的小朋友都笑話她,說她是因為懶才不去,我覺得難過,卻沒有別的辦法。

後來有鄰居提醒,要帶孩子去醫院檢查,我仔細看孩子的狀況,發現她棉褲都被扯破了,「下邊」也紅紅的,才意識到,事情已經嚴重到這種地步了。

打算燒了水給女兒洗澡後再帶去她醫院,但她脫了衣服我才發現,女兒的大腿和肚子上都有精液的痕迹,一圈一圈兒的。平時孩子都是自己穿衣服脫衣服,我一直都沒發現。

看到這些的時候,我心裡真是害怕,但我腦子裡光想著別讓醫生看了笑話,就給女兒拿毛巾都洗了,這一洗,把證據都給洗掉了——當時真是沒這個意識。

我也去找過校長,他聽完後問我,有沒有和別人說過,也不肯答應我給孩子調班的要求,我姐姐知道後,建議我去報警。

因為沒什麼文化,去報警時,我心裡害怕,說不清楚,警察也不肯聽我說,我只能又去檢察院告。那一年多,我幾乎天天往公安局和檢察院跑,感覺沒什麼希望了,根本沒有人管。實在沒辦法,就和孩子說:「媽媽沒本事,你自己的事情你最清楚,自己寫吧,以後長大,你自己去告。」

孩子寫出來我看了,才知道體育老師問她有沒有爸爸,女兒說我沒有,沒見過爸爸,對方就親了她,說我就是你爸爸,對你好才親你,你不要和媽媽說。後來他還帶女兒上了一輛車,脫了她的褲子。

看了這些我真的難以忍受,一個7歲的孩子,遭了這麼多難,我心裡氣啊,可是仔細想想,之前女兒是有一些異常的,比如一次回來時頭上有土,也提到過體育老師的車,是我不夠留心,以後孩子長大了,會怨我的吧。

我也一直都在責備自己,單親媽媽,年紀也大,帶孩子累,很多事情考慮不周到,做的也不夠好,可這些都不是不能保護女兒的理由。

今年5月,性侵的案子終於第二次開庭了,我們還在等宣判結果。女兒已經轉學了,我和她也都接受過一些心理諮詢,情況似乎稍微好轉,回到了相對正常的生活。

但這種傷痛還是會偶爾顯現。有一天,女兒從新學校回來後對我說:「媽媽,今天有老師問我原來在哪個學校讀書。」我問她怎麼回答的,她說她說謊了——她不想讓別人知道之前那所學校發生過的事。

3

移除《聚焦》劇照

身為70後的竹香年少時曾遭遇過性攻擊,多年來從未跟人提起。5年前,她11歲的女兒就診時被男醫生猥褻,她才意識到「逃避」可能會讓悲劇重演。現在的竹香是公益組織「女童保護」的一名志願者講師,她為一個學校的10多個班級、700多個學生講授防性侵知識,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讓更多的孩子保護好自己。

以下是竹香的口述:

我出生在農村,是個70後,80年代時在鄉鎮所屬的一所中學讀書。學校離家不算遠,10多里路的樣子,但因為不通車,也沒自行車這樣的交通工具,只能步行。

可是步行途中,最可怕的是要走過一段長長的鐵路,鐵路兩旁是高大的杉樹,栽種在不是很高卻很陡的山坡上,是爬不上去的,只能走在鐵路兩旁不足兩尺寬的水泥人行道上。

之前我就聽說有女孩曾在這條路上遇到過壞人、瘋子之類的,所以每次獨行時,我特別害怕遇到路人,尤其是男性,他慢慢向你走近,然後又擦肩而過,那種感覺是異常恐怖的。

一個周日的下午,就是在這條上學路上,突然後面有一隻大手拍了一下我瘦弱的肩頭,猛一回頭,頓時差點沒暈過去,就是一個男人,我已經記不清那人長什麼樣子,只記得他叫我看他裸露在外面的隱私部位,還讓我摸,我嚇得跌跌撞撞,一路哭一路跑到學校,從此,再不敢獨自走那條路。

那個年代,「防性侵」3個字,離我們的生活太遙遠了,即便父母有這個意識,也不懂得如何跟孩子講述。至於學校,上衛生課涉及到男女隱私部位的內容,老師也都是避開的。但那時我並沒意識到這些,只覺得自己是這麼多人里倒霉的一個,才遇上了這種變態。

後來搬到城市,結了婚,有了女兒,再沒有那樣偏僻的環境,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些事情不會在我和我女兒身上重演,所以,我從沒有跟她講過我的這段經歷,也從沒想過要刻意教她一些防護知識。

女兒11歲時,因為生病,我帶她到同事推薦的小診所打針。第一次是我陪她去的,第二次因為我得上班,她獨自去了。那天晚上我回家後,女兒告訴我說:「媽媽,我以後再也不去那裡打針了。」我問她為什麼,她說:「那個醫生趁機摸我的屁股。」

我當時驚呆了,很愧疚,一個男人獨自開的診所,我怎麼就放心讓女兒一個人去那裡打針?怎麼就沒有一點防備之心呢?如果這個人再壞點,再做出點別的事該怎麼辦?想想都覺得後怕。

但這件事我沒有立刻告知孩子父親,不知怎麼,就是覺得說不出口,事情沒鬧大,女兒不想聲張,我們也沒有證據,如果公開去對峙,可能會帶給孩子更大的傷害。

後來才發現,這種出於自我意識的另一種保護,其實只是暫時壓制了問題,就像隱藏的頑疾,總有一天會發作。我和我的女兒,雖然都沒有遭受太大的傷害,但心理上的陰影是無法抹去的。我至今只要一想到小時候那件事,心理上那種恐懼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女兒自此再也不肯去小診所看病,哪怕有大人陪著也不肯,對於成年男性,她也總有一種排斥感。

2016年,兒童防性侵公益組織「女童保護」來到我們這個城市,學校代發了招募志願者講師的通知,看到通知時,我真的有一種「等了太久太久」的心情。不管是我自己,還是後來身為母親、老師,在防性侵這件事上,我的認知都太單薄了,我也相信,我不是個例。

很多事是我成為志願者後才了解的,比如小孩子去醫院的話一定要有大人陪同,比如大部分性侵都是熟人作案。

現在再談起這個話題,我不會不好意思了,給女兒也上了一堂課,跟她坦然地討論了該如何更好地保護自己。當然,也給學生家長上課了,告訴他們,孩子最需要的,是他們的陪伴和保護。

(受採訪對象要求,本文所涉及全部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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