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在他筆下,有煙火氣,且體面
聽到賀友直老師去世的消息,我並沒有太難過。這些年來,我們送走一個個可尊敬、很留戀的老人,情感已逐漸習以為常,媒體操作有了習慣性做法,連網上跟貼留言也有了套路。
這幾年老頭跟我寫信或打電話,也常常談到自己的死,很豁達,對自己九十多歲的年齡流露些許不耐煩,夾帶著特有的玩笑,還偶爾冒出幾個英文單詞,然後很得意的樣子。
我和賀老師的交往,始於2006年。從出版界同行處輾轉討來老頭的宅電,打過去,約他寫自己創作《山鄉巨變》的過程和心得。老頭很粗暴地拒絕,並且警告我:「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這句話後來屢屢回想在我的耳畔,成為噩夢級作者的標誌。
幾天後,我卻接到了他的電話。因為我悻悻掛斷電話後,並未死心,便給他寄出幾本《讀庫》,並附上一封信,將電話里被他打斷的話寫在了紙上。
賀老在電話里,口氣無比和藹,態度無比謙和。又過了幾天,文章按時寄來,並附有一封信——線描大師鐵鉤銀劃的手跡啊。信中得知,老頭大我四十七歲。
從那之後,我便開始不定期收到寄自上海的挂號郵件,是賀老這些年來陸續新出的書,扉頁上必有很有力道的簽名,並附有一封手寫信。只有今年年初收到的一冊《上海美術館收藏賀友直連環畫作品集》沒有簽名,我便隱隱有些不安。
這些年,信件往來之外,我基本不敢主動相擾——「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的陰影始終揮之不去。但老頭開始給我打電話,聊他的行蹤,以及各種感想,相談甚歡。我腦海中總是這樣一幅畫面——

看賀友直的連環畫,是我小時候的事兒。直到編《紙上做戲》,重溫我的童年讀物,摘錄他的創作體會,才體會到老頭的了不起。你很難想像,這種意境的畫面繪製於上世紀五十年代。


《山鄉巨變》一共畫了三稿。看了前後畫稿的對比,就會慶幸畫家當年沒滿足於上一稿。老頭說:「第一次畫的稿本是有明暗的,畫好以後,我自己也覺得我畫的這個東西不像周立波同志的原著和在湖南農村所感受到的情調氣氛。領導當然也通不過。於是我就再到湖南去,去了幾天跑回來又畫了一遍,還是不行,很苦。後來感到老是自己關起門來苦思冥想不行,於是看了些中國傳統繪畫,《清明上河圖》、《明刊名山圖》、《水滸葉子》等。」《清明上河圖》、《明刊名山圖》、《水滸葉子》誰都在看,能悟出道來的,沒幾個人。


賀友直請人刻了一方章作為座右銘,為「永未畢業」四個字。他並未躺在成名作上,他說自己到畫《朝陽溝》的階段,才真正懂得畫連環畫的要義,這時離《山鄉巨變》已經過去了二十年。這是《朝陽溝》里的構圖——











我很喜歡下面這幅畫,小書攤的攤主。一次在電話里跟老頭說,希望能得到您的授權,我用這幅畫做自己的形象代言。他說,我的畫,你隨便用哪幅,隨便什麼時候用。你要的話,我馬上就給你簽永遠有效的授權書。估計他對其他朋友,也是這種態度。

2010年,我去上海巨鹿路,登門拜訪老頭,聽他聊了幾個小時的天。他說到連環畫的沒落,日本動漫的興盛,滿腹不甘。但他不是氣鼓鼓的牢騷,對對手,也有很清醒的分析。在那間住了幾十年的亭子間里,老頭講他退掉中央美術學院給他那套位於北京王府井的居所的故事,也炫耀自己如今是如何有錢:剛剛買了一個徠卡相機。邊說邊從抽屜里拿出那寶貝,有綠色機套,據說是豪華限量版。不過,他「嘿嘿」笑下,還沒用過,一直在抽屜里放著。
2013年,九十二歲的賀友直創作《走街穿巷憶舊事》,其中有一幅自畫像,脖子上赫然掛著那架相機。我內心也「嘿嘿」了一下,估計還是裝點門面用的。
是的,他筆下的上海灘,記憶深刻無需拍照,時過境遷也無法拍照。他畫十六鋪的電車、碼頭、徐中心原老洋房、佛陀街的老正興、九華堂賣畫店等老街景象,汪大偉老師後來對照過十六鋪的地圖老照片,發現賀老畫中的碼頭、房屋、布景的位置幾乎分毫不差,但他是完全憑記憶繪製的。



點擊標題《你習以為常的畫面,居然隱藏著諸多門道》,是我們去年推出的一集關於賀友直先生的微視頻及其作品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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