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狂想曲 | 印度 · 目的地

01-28

作者：Lavigne

雖然這個隔著喜馬拉雅山的千年古國總讓人難以描述，但我還是將它列為今生必去的目的地之一。從本期開始，我們將會連載獨特視角的印度系列，本文原供稿給季羨林關門弟子——中印比較文學大師郁龍余老師。我們就以郁龍余老師的開篇打開「印度之門」吧！

印度人真是太卓越了！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無論他們為人類文明作出過多大的貢獻，都情不自禁地為印度民族叫好。

印度人真是太奇異了！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無論他們怎樣歷經滄桑和識多見廣，都不得不為印度民族驚嘆。
自知者明。印度人是懂得自己的，他們稱自己的國度是Atulya Bharata,即「無與倫比的印度」。譯成英文，成為Incredible India，漢語通常譯成「不可思議的印度」。
印度充滿多樣性與對立性。以至於我們無論怎樣評論她，都是對的；同樣如果我們將自己的意見翻過來，也一定是對的。
在這塊土地上，同時又充滿統一性和完整性。不管外部力量怎樣傷害她、分解她，最終她都能癒合傷口，重歸統一與完整。在印度人那裡，對立是和統一聯繫在一起的。在他們的詞典中，用DVANDVA(夫婦)來指稱矛盾，實在是精妙之極。
當今世界，有三大主流文化，中國文化、西方文化和印度文化。這三種文化也可稱為三種智慧。要把地球村的事情辦好，把我們每個人的事情辦好，靠一種智慧或者兩種智慧是不夠的，必須靠三種智慧，即中國智慧、西方智慧和印度智慧。如果說，這是一種新的智性啟示，那就是我們這套叢書對每位讀者的真誠奉獻。
——郁龍余 2008年夏
什麼是貧窮？
大地上移動的墳墓
——敘利亞詩人阿格尼斯

當你決定把加爾各答作為印度旅程的起點，就像到朋友家繞過正門，從後門探視一樣，往往能窺見真實秉性。作為印度第二大城市，其地位不是中國的上海，也不是美國的紐約，這是一個難以定義的城市，混亂繁華，有著落寞的優雅。一河兩岸是加爾各答的城市格局，一條胡格利河（Hooghly River）從聖河恆河流出，成為孟加拉灣印度洋的頸喉，極其便利發達的交通讓它成為英國人淘金的入口。

加爾各答是印度殖民統治的開端，而胡格利河又是加爾各答作為殖民地的開口，17世紀英國人獲准在胡格利河旁一個叫做Kolkata的小村莊開辦商埠，後來建立威廉堡，這個小村莊發展壯大，直接聽命於倫敦的調度，這也是加爾各答（Calcutta）在孟加拉語的中發音為Kolkata的原因。後來英國人以經商為名繼而擴張勢力，加爾各答就成為了當年大英帝國統治下除倫敦外的第二大城市。後來歷史翻天覆地，經過了獨立鬥爭、印巴分治、教派混殺，加爾各答帶著混雜的氣味站在歷史的罅隙里逐漸被遺忘。

當你穿梭其中時，恢弘廢棄的英式大樓里湧出大批流浪漢，陽光投射在古堡上伴隨著一躍而出的烏鴉，在你心頭掠過一片陰影……你終於知道它是泰戈爾長衫拖地長須垂頭尖銳的一瞥；是特雷莎修女溫柔的一低頭；是骨瘦如柴的甘地飽含淚水沉默的吶喊；是杜拉斯攏著長發深吸一口煙的迷離神情……這是一個古迹林立、光怪陸離的神秘失落花園，空洞繁華的廢墟遮掩不去她濃郁的文藝氣質。以柔制剛，以絕望為逐漸死去的古城捍衛，行走在加爾各答的街巷，你一定會深刻感受到這矛盾而統一的印度哲學。

·創造與毀滅之城·

「她只能生活在那裡，她靠那個地方生活，她靠印度、加爾各答每天分泌出來的絕望生活，同樣，她也因此而死，她死就像被印度毒死。」

——小說家、劇作家、電影藝術家瑪格麗特·杜拉斯

英殖民時期的加爾各答，以胡格利河為中心的城市格局已經形成。

現在的加爾各答，依舊維持殖民時期的所有風格，滿街都是英式小黃計程車。

加爾各答（Calcutta）名字的來源，是印度教毀滅女神卡利卡塔（Kalikata），她是大神濕婆的妻子，為了斬除妖魔犧牲自己的容貌，在一次狂魔亂舞之後發現自己站在丈夫濕婆的身體之上，於是她自行將身體分割，手指落下的地方就是今天的加爾各答。

印度據說有3億多位神，遍布印度的各民族及各教派。與其他印度城市一樣，加爾各答也有他們最喜愛的神祗，那就是卡利女神，也叫「大黑神」。她恐怖猙獰的面容讓人過目難忘：黑的臉，怒目圓睜，還有天眼，吐著紅紅的長舌頭，有些民間雕塑里還會給予她沾滿血的獠牙，她一手提著大刀，一手提著人頭，頸上掛著一排骷髏做的項鏈。

這麼恐怖的神卻是加爾各答眾人愛戴的宇宙之母，當年英國人統治印度時，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印度人對卡利女神的祭祀儀式。信仰卡利女神的多屬印度教中的性力派（薩克蒂派），不僅殺生還進行「男女輪坐」儀式。（大家不要想歪哦~）

卡利女神是大神濕婆的化身之一，象徵著毀滅，嗜血成性。因此人們每天都要宰殺一頭黑山羊作為祭祀。據說在19世紀的印度，一些黑社會殺手總會祭拜卡利，並將受害人的屍體作為供奉。

其實這是對卡利女神的一種誤解，卡利原本是一位溫柔美麗的女子，是濕婆的愛妻，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副猙獰模樣，在印度教中有這樣一個傳說記載：

天地間妖魔猖狂為害人間，卡利女神不忍蒼生受苦，決心斬妖除魔，由於鬥爭激烈，卡利一人快承受不住壓力，濕婆心痛愛妻過於辛勞便用自己的身體為其助力。一次卡利在鬥爭中發現自己站在丈夫濕婆的身上，頓時大呼一聲，自行將身體分裂，濕婆被愛妻之死激怒，扛起卡利的屍體跳起了毀滅之舞，所經之處萬物毀滅，眼看世界毀滅之日就要來臨，保護神毗濕奴掄起法寶將卡利屍體切成碎片。在印度人眼中，卡利因正義而死，是樂於奉獻的，所以他們用鮮血祭祀她。（在印度，處處充滿了這樣詭異而情節複雜的宗教故事，幾千年他們都講的和真的一樣~~）

前往加爾各答建於12世紀的卡利女神廟，所有人都要求脫鞋脫襪。在印度，越是香火旺盛、印度風情濃郁的地方越是污水橫流，人聲鼎沸。我幾乎乞求的望著守門人讓我不要脫襪子「Please!」，最終得以允許我作為外國人破例穿襪進入。

神廟內正在舉行祭祀典禮，砍殺山羊的壯觀場面：將羊的兩條前腿綁在後背上，將頭插在兩棵樹中間，一斧頭砍下去，血就濺落在象徵女神的黑石上，據說石頭上有女神的臉，還有半截身體埋入地下，露在地面的半截身體看得見由純金打造的頭冠、舌頭和眉毛……斷了頭的羊還會抽搐很久，然後把羊的皮剝掉，用手掏出內臟，切碎剩下的肉讓烏鴉和狗吃掉……信徒瘋狂的喊著拜著，讓人難以理解心生畏忌。

祭祀典禮後，廟內的大鐘搖響，信徒們蜂擁至塔內，我懷疑的跟著上去，根本無法看清他們瘋狂為何物？只是警察站在門口維持秩序，要求信徒一個個排隊來，並且看一眼立馬就走，不能停留！

快輪到我了，我看見前面一個婦女瘋狂的將頭整個埋進了一個污濁的石盆里，裡面污水上漂著鮮花，後面所有的人都在大聲抗議那婦女佔盡了神恩賜的便宜，警察也硬生生的將那女人的頭和長發拉出石盆。我被印度人的宗教狂熱給嚇傻了，輪到我時，我雙手合十不知所措，主教看我是外國人正準備為我「大赦恩賜」——將石盆內整盆「聖水」給我澆上……我嚇了一跳！連忙說「No! No!!!」那抗拒聲從拒絕到害怕再到絕望……這回輪到我把旁邊的印度教徒都嚇傻了，他們只能瞬間剎住準備倒水的手，莫名其妙目送我離去……

劫後餘生的我匆忙逃離，回望熱氣鼎沸的卡利神廟，我彷彿看見了廢墟上跳舞的濕婆大神，他同時跳著生命之舞和死亡之舞，所么詭異的一位神祗，但又多麼印度！

9:00 邁丹公園

走在加爾各答的街頭，一片略顯荒蕪的廣闊綠地總是跳入眼帘。這就是象徵著英國奢華殖民時代的邁丹公園（Calcutta Maidan）。圍繞著這街心公園一圈，都是英國人傾注巨大心血打造的殖民時代建築精華：威廉堡、維多利亞紀念堂、聖保羅大教堂、比拉天文館、藝術學院等。

「宮殿之城」由此得名。英國人曾準備將加爾各答按照倫敦來修建，邁丹公園內還設有賽馬場和馬球場，曾經禁止印度百姓進入。

如今變為市民的開放公園，每天都有來這裡練習瑜伽、散步放風箏的人們，孩子們在草地上踢球，遠遠望著維多利亞紀念堂，白色塔頂的天使雕塑如一個海市蜃樓般美麗遙遠。

維多利亞紀念堂門口的馬車 | 攝影彭穎

維多利亞紀念堂，純白的英式古典風格，其中陳列了英女王的生活用品及精美畫作，還有女王曾經用過的鋼琴，同樣的美麗而無意義，侵略者的傲慢和驕傲，此刻仍在灼灼生輝，在印度我經常被錯亂的歷史定位給搞得糊塗，我不知該用什麼樣的感情去看待。

邁丹公園的南面聳立著精美的哥特式聖保羅大教堂(St.Pauls Cathedral)，中午時分教堂更顯靜謐。

12:00 納科達清真寺

去往納科達清真寺的路上讓我徹底領略了印度的混亂！不寬的街道兩旁都是密密麻麻的穆斯林商鋪，店家站在門口大聲吆喝，中間不足三米的街道，公共汽車、人力車還有牛羊，行人都混雜在一起，東西兩個方向的人流車流也交織在一起！叫賣聲、汽笛聲、店鋪傳出的音樂聲，還有牛羊走累了睡在路中間不肯行走，司機就把頭伸出來大聲罵。在陽光下所有的塵煙開始蒸騰翻滾……

攝影馮帥

喧鬧和擁擠讓我呼吸急促，短短几百米的街道走了整整半小時，似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終於看見了碩大圓頂的清真大教堂，紅色磚牆，銀色圓頂，我氣喘吁吁走到門前，向內探望，一個個穿著白色長褂的伊斯蘭教徒默默跪在地面讀著《古蘭經》，這背影在夕陽下尤其靜謐莊嚴，清真寺大鐘敲響，和外面街道的喧囂完全不一樣的景緻。

14:00 達爾豪西廣場

達爾豪西廣場，正式的名字為B.B.D.Bagh，採用的了印度獨立時Benoy、Badal、Dinesh三位政治家名字的首字母組成。這裡綠樹成蔭，現代高樓林立，四處站著威武的警察，鐮刀斧頭圖案的旗幟飄揚。因為加爾各答高級法院、中央郵局、國外銀行、西孟加拉邦政府都坐落於此。走向這裡應該會感覺心情複雜，西孟加拉邦政府大樓不僅是18世紀東印度公司的統治大樓，還是英殖民者策劃發動對華鴉片戰爭、八國聯軍以及分裂西藏等罪惡活動的起始地。

在我離開回望的霎那，我覺得身後一個個空蕩蕩的巨大象徵物，印度這個民族一向喜歡搞形式化的象徵……在偏遠的西部，一個印地土著民聚居的村莊，要宣布一項新的政策，當地官員就在牆上粉刷英文標語，可當地人幾乎沒人能看懂英文……」大國的通病吧。

17:00 Sudder Street

攝影彭穎

Sudder Street內是全世界漂流旅遊者的聚居地，充滿著文化包容性與多元化。滿街流離失所的窮人們在垃圾邊熟睡，甚至還有為亡靈祈禱的老人在街邊祭祀堂內獃滯坐著、抽搐著……彷佛所有的人和物都在等待一聲號令就狂歡起來....一瞬間我懷疑我是不是錯搭了開往地獄的靈車，來到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所在。

而與Sudder Street毗鄰的Park Street截然不同，一番大都市的雄偉。印度國家博物館、銀行、郵局，地鐵站……街道兩側林立著恢弘的殖民地建築。恍然一看，儼然是香港或倫敦的某條主幹道。走進一看，大片烏鴉從那些雄偉建築內飛出，無人清掃的垃圾暴露在高大體面的門牆前，衣衫襤褸垂死將至的流浪漢常年寄居其中，現在只有他們是這裡真正的主人……若是有一條秘密的時光通道，這裡一定是倫敦某個街角通向歷史的所在。

22:00 人力車夫

攝影馮帥

加爾各答除了英國式的老式有軌電車、黃色老爺車，還有光腳車夫們拉著巨大輪子的人力車……稱其為「交通工具博物館」也並不為過。面對人力車夫近乎乞求的目光，我危顫顫的走上一部人力車，當他把拉杆一抬，半人高的車立即高高在上了，想必當年殖民者和富人階級坐在這樣的人力車上俯視街邊的一切都會不自覺的抬起下巴。

我看著前方在烈日下汗流浹背、骨瘦嶙峋的車夫背後的肩骨隨著我屁股下面的坐墊顛簸節奏一夾一合，光腳在柏油路面上印上一個個淺淺的印痕，我心裡泛起一股苦澀的辛酸。

那天晚上是我留在加爾各答的最後一個晚上，回去的路上下起了暴雨，街上人力車夫拖著晚歸的肥胖客人吃力跑著，骨骼堅毅的腿像湖中划動的槳，在雨水中有節奏的濺起水花。一瞬間，整座大城都寂靜了，倉皇奔跑的路人，流浪漢將自己僅有的家當往牆角下拖了再拖，再次用報紙裹緊身體……

我站在屋檐下躲雨，雨水像用手捏成的銀色水蛇，倏悠悠的從手心滑落，這手心束的越緊，那水蛇尾甩得越開，這異國失落的夜啊，來得格外苦澀，總讓我想起了許多人間的無常，這滿目的倉痍，絕望在皮膚深處潰爛。加爾各答，今夜我和你一起被世界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