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疑微故事:《猹之家》

1.

深冬,兩岸的白牆逝過,渾綠的水被船頭推得蕩漾開來,霧靄為這個水鄉籠上陰晦。我覺得這已經不是記憶中的故鄉了,這是當然,我再次踏入故鄉的土地時,已經接近不惑之年了,闊別了故鄉二十餘年,仍誰都無法將眼 前的景象形容為熟悉。

我這次回鄉,是為了交房,所以本沒什麼好心緒,但我的腳自進鄉後,便抖個不停,站著抖得厲害,倘若坐下,就不光是腿哆嗦,臉上的肉也會不斷跳動。

怎麼了,怎麼會這樣,我就這樣排斥這片土地嗎,我看著周圍的景色,莫名的寒意從心底生起。

次日清早,我終於到達家門口,屋頂的枯草被大風吹得倒折,這似乎說明了老屋不得不易主的原因。

我才到門口,母親便迎了出來,跟著一起小跑著出來的,是我八歲的侄兒宏兒。

母親牽我進房,只見廳里,已經擺滿了不用的木器,我對母親說,外面的寓所我已經租好了,木器老舊,又不方面搬運,就像信中說的一般隨便賣了罷。

母親說好,將我帶到廳後,讓我坐下,倒茶給我。

別了故鄉二十年,我自然是坐不住的,茶才喝了一口,我便起身準備四下看看,只見廳中那些木器多半已經積上了厚厚的灰塵,我走到一把椅子旁,伸出食指隨手一擦,食指上便被一層濃厚的灰色蓋住。

嗯?這是...

我將手上的灰吹罷,來到一張桌子前,桌上放著一個青色的小木盒,雖在我記憶里一時尋不見此物的影子,但這個木盒卻讓我懷念之感頓生,想是兒時的玩物吧?

我拿起青色木盒,端詳片刻,抖掉上面的大部分灰塵,最終打開了它。

裡面躺著一枚貝殼,還有紅色、黃色、綠色的羽毛各一支。

看見這幾樣東西,我腦子的最中央好像破了個口子,口子里向外鑽出許多東西,一瞬間佔領了我的頭顱。

深藍的夜空中掛著一輪金明的圓月,廣闊的大海和茫茫沙地相映成趣,沙地上都種一望無際的西瓜,碧綠的西瓜很養眼,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儘力地刺去。

閏土...閏土!

我下意識地講這兩個字喊了出來。

迅哥兒,這裡面去不得...

閏土的聲音回蕩在我腦海,我的腿哆嗦起來。

忽然,窗外吊下來一個黑影,我定睛一看,是閏土那張紫青色的臉。

2.

「迅兒哥,這裡面去不得。」

閏土抓著自己脖頸上的銀圈,委婉道。

「怎麼去不得?」我無奈問。

就在剛才,猹一轉身就反從閏土胯下逃走了,我和閏土追了整片瓜田,才終於在此頓住,我們腳步一停,那隻猹便在眨眼間鑽進了漆黑的山洞裡。

閏土面色微變:「附近的老人說,那裡面有不好的東西,小孩去了,是會被吃的。」

「不好的東西?」

「迅哥兒,你初來乍到,便不知,這洞叫『猹之家』,有人說裡面有無數的猹,但凡人敢踏進半步,便會一齊撲上來啃咬,非把人咬得脫層皮,把人咬死才會罷休,有人說,裡面有隻巨大的猹,足有一棟樓高,只需一拍爪,就可以奪人性命。」

聽了閏土的話,我重新審視了這個山洞,見周遭都被月光映得晰明,唯獨這裡,好似將月光吞噬般,光線都照不進去。

不過我想彰顯一次自己的膽識,便不屑說:「閏土,你是鄉下人,相較於我,自然見少識淺,才會相信那些騙人的話,這世上群居的動物多了,就算是猹,它來個十隻,來二十隻,又何足為懼。更別提那『有樓高的猹』了,那定是老人不想讓你亂跑,說出來哄你的。依我看,這洞穴里,有金銀財寶哩!」

我強笑著,大步上前,就要踏入洞穴中。

閏土強硬地拉住我,收起玩鬧的臉,嚴肅道:「迅哥兒,這裡面真的去不得,只見有人進去,不見有人出來的,我知道鎮上有個人僥倖出來,那人出來後就瘋了!」

閏土說的話,我自是不信的,他越說,我越想親眼見識。

我拉開閏土的手,皺緊眉頭:「你這人怎麼這樣膽小,我就看看,你陪我便是。」

我轉身便走進洞中,借著一點微光前行,走了一小段,那洞口的光已經完全不足以滲透進來了,回頭看一眼洞外,閏土在外面緊張地向內張望,我腳步不停,卻像踩中一塊小碎石,使我整個人往前狂奔幾步,險些跌倒。

再回頭看時,光線已經全沒了,洞口在哪個方向更是辨不出,我一下子慌張起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摸著牆壁想折返尋找回去的路。

應該很近的,剛才我只是跌了幾步而已。

然而越走,越是找不到方向,直到我的雙眼適應了黑暗,依稀看得清一些東西了。

我好像來到洞穴的更深處了...

「閏土!閏土!」我朝四周大喊。

我從未如此強烈地想要一個夥伴回應我的呼喊。

但喊了數遍,只聽到我的迴音在耳畔餘響,我的心臟狂跳,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

「閏土!!」我無力地喊著。

我的迴音像是僧人重複的咒語,每喊一次,就深化一次我的恐懼。

這時,我的周圍傳來吱地一聲異響,我知道,那是猹的聲音。

猹之家...

我將自己慢慢縮到牆邊,整個身體靠著牆,我已經不敢說話了,只得傾耳仔細聽著,也許是我太害怕,聽錯了呢?

幾分鐘過去了,我確認身邊寂靜無聲,便稍微鬆了一口氣,暗想,我自己也說閏土的話不過是騙人的,那我何必如此緊張。

吱。

這次聲音來到了我的耳邊。

我的耳朵在一霎間如同被滾熱的開水燙到,我「啊」地失聲叫出來,雙手亂揮,憑空試探著。

這時,卻見一束火光奔到,一柄鋼叉唰地刺在我耳邊。

「閏土!」我欣喜道。

原來他點了火,來找我了。

再看臉旁,一隻人頭大的猹被閏土刺穿,定在牆上。

「迅哥兒!走吧。」將我扶起,我才看到自己手上全是泥,這洞中潮濕,想是剛才我在黑暗中摸索時,沾到的。

我剛想說點什麼,一陣密集的聲音靠過來了,閏土舉火回看,卻見身後密密麻麻的一片,都是猹,它們在火光下模糊得像是一攤在蠕動的爛泥。

我心頭一縮,卻見閏土將鋼叉拔出來,胡亂擋了一下,急道:「快逃!」

我和閏土瘋狂地跑走,跑了一段,便見能到光亮的洞口了。

只聽啪的一聲,閏土失腳摔在地上半翻了一圈,掉地的火炬也滅了。

我大腦一片空白,只想儘快離開這裡。

側臉一看,猹已經追上來,全部撲到閏土身上,無數只猹一剎那就將閏土吞噬。

「迅哥兒!救我!」

閏土的聲音已經扭曲了,他掙扎著站起來,四處伸動四肢,像是一個人被套進了麻袋,由數不清的猹組成的肉麻袋,麻袋的間隙里隱隱有血滲出。

閏土還在扭動,眼看後面的猹也朝我撲來,我慌忙逃出洞穴。

3.

我放下手中的青色木盒,頭疼得厲害,母親趕過來,連問我怎麼了。

「閏土...母親你還記得罷。」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

「這有什麼記不得的,他經常打聽你的消息呢,聽說你這次要回來,他也趕來了,這會兒估計就要到了。」

「閏土...要來?他不是已經...」

閏土不是已經死了嗎?

「什麼?」

「沒有...」

我就要回房休息,卻聽得外面有人進來了,我慌忙回身,迎著走出去。

他灰黃的臉上有著深深的皺紋,他的眼睛腫的通紅。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絕不是我記憶中的閏土,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已經記不清當時我逃出洞穴後做了什麼,但我的記憶中,閏土的確是死了。

閏土站定,臉上露出歡喜與凄涼交加的神色,恭敬道:「老爺!」

又見閏土回過身,拖出在背後閃躲的孩子,說:「水生,給老爺磕頭。」

水生才是閏土該有的模樣,只是脖子上沒了銀圈。

母親見了,笑問,這就是水生?第五個孩子?怕生也正常,還是讓宏兒和他走走去。

母親叫來宏兒,就要讓他和水生出去,我卻拉住宏兒,蹲下身小聲道:「宏兒,你去哪裡都可以,只是有個地方,叫『猹之家』,是往外走三里地,瓜田附近的一個洞穴,你若是找到,千萬不可進入裡面。」

宏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便放他走了。

我再抬頭看閏土,他的臉色鐵青,只道:「老爺,你剛才對他說了什麼?可是『猹之家』?」

我打了一個寒噤。

閏土快步走到我身前,貼著我的臉厲道:「老爺,還我命來。」

說罷,閏土化身回二十年前的模樣,二十年前死時的模樣。

我驚得抖動了一下。

我放下手中的青色木盒,頭疼得厲害,母親趕過來,連問我怎麼了。

「閏土...母親你還記得罷。」我脫口而出。

不對!

我看了一眼四周,想都沒想就跑出房外,我徑直上了船,讓師傅趕快驅船離開這。

船走了幾里,就要出城,我忽地穿回到屋子中。

雙手拿著那個青色木盒。

我將木盒一摔,疾步跑出門外,跑了一個小時,又要出城,一眨眼,我又在屋內了,手上仍是那個青色木盒。

「迅哥兒,我和你說『這裡面去不得時』你不曾聽,現在我要對你說,這外面去不得。」

閏土年少時的聲音迴響起來。我看見一具熟悉的屍體朝我走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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