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中之龍，文中之虎：陳亮這位北宋老狀元的小目標

一

小李飛刀李尋歡，大概是武俠世界最著名的人物之一。

李尋歡的知名，不單是他有天下無敵的飛刀，還在於他人生經歷的絕對奇葩和傳奇！明明可以靠臉吃飯，他卻偏偏靠才華考中了探花郎；明明可以混官場，他卻偏偏辭官不做，學人家去混江湖。

眾所周知，李尋歡的人生，算是要多瀟洒有多瀟洒，甚至到了連未婚妻林詩音也拱手送人的地步！可惜，他混的朝代不行，要是趕上北宋就好了——趕上北宋，他可就不是探花郎了，而是正經的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名的好男兒了，就是當上宰執大臣也不讓人意外。

你一定會問，李尋歡不是殿試第三名么？怎麼就成了狀元啦？這話要從狀元這名頭說起來，那可就長了，咱們不妨簡而言之，北宋時皇帝殿試的前三名都叫狀元，到了南宋，才有狀元、榜眼和探花之分，你說李尋歡要到了北宋應不應該叫狀元？

不過，我要說的不是李尋歡，而是一位宋朝真正的狀元，一位老狀元。

二

據說，文青們最願意穿越的年代便是宋朝，因為那是士大夫的黃金時代。

五代十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軍閥割據亂局，讓大宋朝的開國皇帝趙匡胤心有餘悸，他不止杯酒釋兵權，還大力推行崇文抑武政策，更立下「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鐵誓，多讓文青們嚮往嘛！

只要看看《東京夢華錄》或《夢梁錄》，您就不得不佩服宋朝人的城會玩。那是一個文化、經濟和生活極大豐富的市井社會，遠非後世想像的那般不堪。當然啦，生活在這樣的社會，沒有點家底兒可就玩不轉了，不要求您「腰纏十萬貫」，起碼也要衣食無虞。

如果穿越到宋朝的中下等人家，您就不那麼幸福了，沒準就是一個生活無著。當然啦，天無絕人之路嘛，您還可以去當兵——只要您忍得住被「黵面」，只要您作戰勇猛，沒準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保不準兒就是另一個面涅將軍狄青啊！

幸好，這位老狀元家裡雖不富裕，倒也不用擔心衣食問題。

三

公元1143年，南宋紹興十三年，這位老狀元出生了。

他被取名汝能，光看名字就知道，家裡希望他光宗耀祖。他也的確不含糊，自小便帶著特異功能，雙眼賊亮賊亮，讓人一見便覺不一般。

他喜好和人談論北伐兵事，口才與文章都是一等一。別人辯不過他，就說：「別凈整這些沒用的！你要真牛，就來主導北伐嘛！」

汝能很生氣，可沒辦法，總不能真箇去「黵面」當兵吧？那可是要在臉上刺字、再塗墨的勾當！雖說給臉刺字的刑罰有年頭了，如楚漢名將黥布。

唐末藩鎮割據，天天打仗逃兵多，不知誰把這損主意推廣到軍中，一看臉准沒跑——臉上刺著「某某指揮」，多丟人？

北伐這個目標有點遠，汝能心裡想著，我不如先定一個小目標：不當黵面小兵，我還不能中狀元嗎？到時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讓你們看看啥叫真牛。

為了實現考狀元這個小目標，他認為自己的影響力還不夠。經過深思熟慮，他開始了第一個步驟：圈粉。

我們都知道，大宋朝盛產追星族，比如《水滸傳》里的山東及時雨、孝義黑三郎宋江，雖只是個押司小吏，卻因為名聲在外，在江湖上擁有相當一批腦殘粉——只要他一報姓名，對方就納頭便拜，簡直無往而不利。

與宋江只是籠絡江湖小弟不同，汝能欲效仿諸葛孔明走上層路線——找大V互粉，連名字都改成和諸葛武侯一般：亮，陳亮。

四

陳亮圈到的的第一個大V粉，是本郡太守周葵周老先生。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他寫了本叫《酌古論》的小冊子，逢人就發，太守周葵讀了覺得不錯，就約他見面聊，一聊立馬成了他的粉絲。

周老先生不住口地說：「你小子有料，來日必成大器嘛！嗯，這樣吧，我看你很有想法，先跟我學做菜吧！」從此，他就跟著老先生專心學做菜，菜譜是《大學》和《中庸》。

沒多久，周葵被皇帝任命為參知政事，他就成了副總理的學徒，地點也從郡城來到都城臨安。周先生對這個學徒很重視，凡是有人來稟事，都讓與他來聊聊，這為他帶來了不少新粉絲。

在老先生門下，他開闊了眼界，做菜技藝也有了極大提高，但兩人的大方向卻不對盤。周葵並不主張做北伐這道大菜，而他則有些不以為然。符離之敗導致北伐這道菜沒做成，宋金之間又恢復了和談的老調。

他單飛了，讀書、交友、講學，開宗立派。再次登場，已是十多年後的事了。

五

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那是一個春天，陳亮再次登場了。

這一回他圈到了宋朝最大的大V：他以陳同的名字，給皇帝寫了一封公開信，掰開揉碎了講如何不能偏安苟且，如何廢除合約，如何匡複中原，以及為了振奮人心的遷都之策——定都臨安不是個好選擇，水患讓城市不安全，且偏處東南，他主張立足荊襄，遷都建業。

在給皇帝寫公開信的前一年，他剛剛考場失意，小目標依舊沒達成。這封公開信則讓皇帝趙瑋大為震動，一下就成了他的粉絲。趙瑋打算親自見見他，具體聊一聊如何抗金，甚至想把這封公開信製成大字報貼在朝堂上，讓群臣都看看，希望他們知恥而後勇。

老話說，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這一次不是好人的，是皇帝的近臣曾覿。他覺著陳同這人即將獲得重用，不如趕在皇帝見他前先和他互粉。誰知陳先生根本看不起曾覿，竟然在他來訪前翻牆逃走了，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

皇帝又派遣幾位大臣來考察，咱們這位陳先生依然不買賬，絲毫沒把這些人放在眼裡，不僅愛理不理的敷衍，說話也沒個輕重，弄得這老幾位有些下不了台。皇帝想給他個官做，他也直接推辭掉了，他依然想著自己的小目標。

他的這次臨安之行如浮光掠影，真正是瀟洒走一回。

六

接下來的十來年，對陳亮至關重要：他認識了幾個朋友，進了兩回監獄，寫了幾首詞。

此時的他，稱得上交遊滿天下，可知己卻少之又少。

碰上出使金國為金國皇帝祝壽的章森，他寫詞相送：「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登上多景樓，他悵然若失，發出感慨：「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

還是有人比較懂他的——那是一個姓朱的朋友，號晦庵，比他大了十四歲。他們結識時，這位晦庵先生正在陳亮家鄉附近做官，兩個人一見如故，一起旅遊了十天，相談甚歡。

兩人交往了三年，陳亮忽因被懷疑毒殺同席之人的訟案被捕入獄，被關在牢中兩三個月。等他冤獄昭雪，朱先生覺得老陳這哥們人生觀和世界觀有問題，就給他去了一封信，希望老陳能聞過則喜。

陳亮接到信，想了很久，也回了一封長信——兩個人的論爭開始了。

他們主要爭論了三個問題，什麼道德事功、王霸義利之類，反正都是些人生觀與方法論的東西，最終，兩人誰也沒說服誰。不過，這種論爭並不妨礙他們的交情。每到老朱壽誕，陳亮照樣去祝壽，照樣相談甚歡。

比朱先生更懂他的是一個姓辛的朋友，號稼軒，大他三歲，是從敵占區過來的反正人員。他們在臨安時結交，兩人的志趣相投，才情也相類，都希望做成北伐這道大菜。在他因毒殺案下獄時，辛氏曾大力營救，是過命的交情。

不過，他們之間最著名的是相互唱和了，那簡直就是宋詞史上的一次「華山論劍」。那一年，他來到稼軒隱居之所，一起深聊了十天，縱論天下大事。他們本來還約了共同的朋友朱晦庵，可惜不湊巧，朱先生沒有赴約。

分別後，兩人寫下了七首詞來表達思念，他說：「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面對國讎，他說：「父老長安今余幾，後死無仇可雪。」然而，苟且偷安的現實，卻只能讓他「天下適安耕且老，看買犁賣劍平家鐵。壯士淚，肺肝裂。」

此時，老陳也許在想，有知己，有美酒，哪怕兩次下獄大理寺，又有何妨？

七

誰想沒多久，老陳又一次被投進了大理寺獄中。

說來也是悲劇：他的家僮群毆呂某人，呂某人被打急了眼，向官府告發說：他們是陳亮暗中指使的殺手！老陳被關了一年多，被打得死去活來，可他依舊做無罪辯護。少卿鄭汝諧的極力周旋，直到皇帝親自過問才得以倖免。

老陳已經老了，到了知天命之年，可北伐的大目標還遙不可及，連中狀元的小目標似乎也遙遙無期。他不甘心。雖然他早已是開宗立派的一代宗師，小目標沒有達成，心裡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兒。

他又一次站進了考場，終於迎來了命運女神的垂青——本來他是策考第三名，卻被皇帝御筆擢為第一！當年他那位皇帝粉絲趙瑋早已榮升太上皇，現在的皇帝是趙瑋的兒子趙惇。狀元及第，他的小目標終於實現了。

中狀元的小目標已經實現了，北伐的大目標還會遠嗎？他不禁躊躇滿志，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復仇自是平生志，勿謂儒臣鬢髮蒼。」嘿，匡複國讎，捨我其誰？他被授予簽書建康軍判官廳公事的官職，可惜還未赴任便去世了，終年只有五十二歲。

他字同甫，號龍川，世稱龍川先生，有《龍川詞》與《龍川文集》傳世。八百多年前，他通過坎坷的一生告訴我們，制定了小目標，就一定要完成。他更希望讓我們知道，哪怕再苦再難，你也要以倔強的姿態站著，堅硬而不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