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千里《詩傳·明詩傳》之新朝新風

第一章 新朝新風

子曰：「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華夷之辨，不在血統，在禮也。蓋異族帝王榮膺儒道，我則以君忠之。故女真掠二帝而踐中原，至金章宗竟譽稱北國小堯舜。漢人郝經，為元使宋見羈，能效蘇武故事。元明之際，漢人死節者有之，不仕新朝者有之。蓋此之謂也。

入明，楊維楨修訂禮法，沈夢麟參修元史，藤克恭歷任主考，然皆不仕，明人並稱之國初三遺老。

近人錢穆讀明初詩，嘆時人「僅言開國，不及攘夷」，「心中筆下無華夷之別」。蓋有諷時之私見也。謝枋，文天祥同榜，元亡不出，曰：「大元治世，民物一新；宋室舊臣，只欠一死。」蓋歷代移民之心境也。

明初諸家，延元之才力而入明。元末亂世，風雲際會，天下聳動。文武各得其所，風氣昂揚而有為，盡棄詩家課范，而能詩言心志，足其意而不尚雕琢，故多性情之作。以閱歷有異，而詩境有豪邁、沉鬱、纖弱之別。

朱元璋，初名重八，幼年窮苦，起於僧丐，發跡于軍旅，樸質無文。後稱吳國公、吳王，征戰南北而有天下。其詩多粗陋淺白，然豪邁闊達，帝王詩中，另有氣象。

◎廬山詩

廬山竹影幾千秋，雲鎖高峰水自流。

萬里長江飄玉帶，一輪明月滾金球。

路遙西北三千界，勢壓東南百萬州。

美景一時觀不盡，天緣有份再來游。

又有《思老試壯》，

◎思老試壯

因過雕鞍見馬肥，迎風振鬛試霜蹄。

試將舊日弓彎看，箭入弦來月樣齊。

劉基，字伯溫，今浙江省文成縣（時青田縣）南田鄉人。十二歲中秀才，有神童之稱。元惠宗時進士及第，以朝政腐敗，時仕時隱。五十歲時，召為朱元璋謀士，陳時務十八策，籌劃用兵次第。吳元年，授太史令，累遷御史中丞。明建國後，封誠意伯。曾與李善長、宋濂定明典制。洪武四年，以弘文館學士致仕。後為胡惟庸所譖，憂憤而死。武宗時追贈太師，謚文成。

通經史，精象緯，工詩文，與宋濂並為一代文宗。後世民間多以能臣視之，且多詭異傳聞。詩言志寄興，長於鋪敘，精工雅正。不務辭華，超然元末詩風。

有樂府《梁甫吟》，言小人得志，懷才不遇，怨憤之情。羅列故事，拉雜成文，非用典，以諸事為議論之用也。其詞曰：

◎梁甫吟

誰謂秋月明？蔽之不必一尺翳。①n

誰謂江水清？淆之不必一斗泥。②

人情旦暮有翻覆，平地倏忽成山溪。

君不見桓公相仲父，豎刁終亂齊。③

秦穆信逢孫，遂違百里奚。④

赤符天子明見萬里外，乃以薏苡為文犀。⑤

停婚仆碑何震怒，青天白日生虹蜺。⑥

明良際會有如此，而況童角不辨粟與稊。⑦

外間皇父中艷妻，馬角突兀連牝雞。⑧

以聰為聾狂作聖，顛倒衣裳行蒺藜。⑨n

屈原懷沙子胥棄，魑魅叫嘯風凄凄。⑩

梁甫吟，悲以凄。

岐山竹實日稀少，鳳凰憔悴將安棲！?

【注釋】①翳（yì），雲霧。②淆，混淆，攪亂。③君不見句，言齊桓公用管仲為相成就霸業，而以信用豎刁致亂。④秦穆句，言秦穆公信用逢孫，疏遠百里奚。⑤赤符天子，漢光武帝劉秀。赤符，即赤伏符，新莽末年之讖語，謂劉秀上應天命，當繼漢統為帝。以薏苡（yìyǐ）為文犀，將薏米誤以為文犀。文犀，犀角之有紋理者。典用馬援事。馬援車載薏米還軍，欲為廣種。及卒，有上書譖之者，以前所載還者，皆明珠文犀。劉秀乃怒。⑥停婚仆碑，典用魏徵事。魏徵臨終時，太宗將公主許魏徵子叔玉。魏徵死，太宗親撰碑文。然貞觀十七年罷婚，推倒墓碑。青天白日生虹蜺，荊軻誠信感天而白虹貫日。虹蜺，即虹霓。傳彩虹雄曰虹，雌為霓。此言燕太子卻疑其不去刺秦。⑦明良，明君賢臣。童角，兒童。稊（tí），草名，此處泛指草。童角，喻昏庸之主。⑧外間句，言唐肅宗時，李輔國與肅宗寵妃張良娣內外勾結，把持朝政，人稱馬生角母雞鳴。皇父，唐肅宗稱李輔國為皇父。馬角突兀，馬生角為不可能事，故曰突兀。牝（pìn）雞，母雞。古代稱女性掌權為牝雞司晨。⑨言唐肅宗受李輔國迷惑，倉皇逃奔陝州事。⑩懷沙，屈原抱石投江。伍子胥，楚大夫，因事逃奔吳國，輔佐闔閭奪取王位。夫差時，因諫觸怒，賜死。魑魅（chīmèi），山林之鬼怪。?竹實，竹子所結子實，傳鳳凰之食。《國語》載，周興，鳳鳴於岐山。

又有《春蠶》，詠物有所寄言也。其詞曰：

春蠶

可咲春蠶獨苦辛，為誰成繭卻焚身。①

不如無用蜘蛛網，網盡蜚蟲不畏人。②

【注釋】①咲，即笑。②蜚（fěi）蟲，飛蟲。《神異經·南荒經》：「南方蚊翼下有小蜚蟲焉……此蟲既細且小，因曰細蠛（miè）。」

又有五律《古戍》，有重整河山之志。其詞曰：

◎古戍

古戍連山火，新城殷地笳。①

九州猶虎豹，四海未桑麻。

天迥雲垂草，江空雪覆沙。

野梅燒不盡，時見兩三花。

【注釋】①古戍，古舊之戍樓。殷，震動。笳，流行塞北之管樂，此指號角。

又有登樓詩，有隱逸意趣。其詞曰：

◎二月二日登樓作

薄寒疏雨集春愁，愁極難禁獨上樓。

何處山中堪採藥，幾時湖上好乘舟。

衘泥客燕聊相傍，泛水浮萍可自由。

見說蘭亭依舊在，於今王謝少風流。

【注釋】①蘭亭，亭名。在今浙江省紹興市西南之蘭渚山上。 東晉永和九年王羲之、謝安等同游於此，王羲之作《蘭亭集序》。下王謝即指王羲之、謝安。另，王謝亦可指六朝望族王氏、謝氏之並稱。劉禹錫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高啟，字季迪，號槎軒，今江蘇蘇州（蘇州府長洲縣）人。出身富家，幼父母雙亡。初事張士誠，不喜仕途，退隱吳淞江畔青丘，自號青丘子。明初應召入朝，授翰林院編修，教授諸王，纂修《元史》。洪武三年，擬委任戶部右侍郎，固辭不受，賜金放還青丘，教書治田自給。後以蘇州知府魏觀事，連坐腰斬。時年三十九歲。

孤高耿介，厭倦朝政，不羨功名利祿。又與劉基、宋濂並稱明初詩文三大家。詩才縱意，上至漢魏盛唐，下至松原諸家，無不擬仿神肖。采眾家之長，無偏執之病，一變元風，幾追大雅。

有《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飲用形勝，讚頌聖德，筆力豪爽雄健，深邃而喜悅。其詞曰：

◎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①

大江來從萬山中，山勢盡與江流東。

鐘山如龍獨西上，欲破巨浪乘長風。②

江山相雄不相讓，形勝爭誇天下壯。

秦皇空此瘞黃金，佳氣蔥蔥至今王。③

我懷鬱塞何由開，酒酣走上城南台。

坐覺蒼茫萬古意，遠自荒煙落日之中來。

石頭城下濤聲怒，武騎千群誰敢渡。④

黃旗入洛竟何祥，鐵鎖橫江未為固。⑤

前三國，後六朝，草生宮闕何蕭蕭！⑥

英雄乘時務割據，幾度戰血流寒潮。⑦

我生幸逢聖人起南國，禍亂初平事休息，⑧

從今四海永為家，不用長江限南北。⑨

【注釋】①金陵，今南京。雨花台，雨花台，在南京南聚寶山上。傳梁武帝時，雲光法師講經於此，落花如雨，故名。②鐘山，即紫金山。③瘞（yì），埋藏。《丹陽記》：「秦始皇埋金玉雜寶以壓天子氣，故名金陵」。王，通旺。④石頭城，古城名，故址在今南京清涼山，以形勢險要著稱。⑤黃旗入洛，三國吳王孫皓聽術士言有天子氣象，率宮室西上入洛陽以順天命。遇雪乃回。此言「黃旗入洛」為晉滅吳之先兆，故曰「竟何祥」。鐵鎖橫江，三國吳軍於長江設鐵錐鐵鎖以御晉兵，均被破。⑥三國時吳國、六朝諸代，皆都金陵。⑦務割據，致力於割據。⑧事休息，明初休養生息之政。⑨元朱元璋一統天下，自此不限南北。

又有《牧牛詞》，民風野趣，間寓諷喻。其詞曰：

◎牧牛詞

爾牛角彎環，我牛尾禿速。

共拈短笛與長鞭，南隴東岡去相逐。

日斜草遠牛行遲，牛勞牛飢唯我知。

牛上唱歌牛下坐，夜歸還向牛邊卧。

長年牧牛百不憂，但恐輸租賣我牛。

又有《客中憶二女》，言簡意豐，情致融融。其詞曰：

◎客中憶二女

每憶門前兩候歸，客中長夜夢魂飛。

料應此際猶依母，燈下看縫寄我衣。

又有小詩《黃氏延綠軒》，初春雨後即景，筆觸精微。其詞曰：

◎黃氏延綠軒

蔥蔥溪樹暗，靡靡江蕪濕。

雨過曉開簾，一時放春入。

時有楊基、張羽、徐賁，與高啟並稱吳中四傑。皆由元入明，詩多懷舊、題詠之作，抒發故國之思、生民之痛。詩風清健，於矯元風有實功也。

楊基，字孟載，號眉庵。原籍今四川樂山（時嘉州），以大父仕江左，遂家吳中（今江蘇蘇州）。元末隱吳之赤山，張士誠闢為丞相府記室，未幾辭去。入明，被遷往臨濠，又徙河南。洪武二年放歸。旋被起用，官至山西按察使。被誣奪官，罰服苦役，卒於役所。有《眉庵集》。詩風俊爽纖巧，細微隨性。

有《岳陽樓》，頗有遠致，闌干、三楚、九嶷諸字，意境為之大開。而醉、聘婷諸字雖中切，而入纖弱。結於吹笛沉鬱之意，雖有神境，卻嫌低沉。

◎岳陽樓

春色醉巴陵，闌乾落洞庭。①

水吞三楚白，山接九疑青。②

空闊魚龍舞，娉婷帝子靈。③

何人夜吹笛，風急雨冥冥。

【注釋】①巴陵，今湖南嶽陽。闌干，代指北斗。洞庭，洞庭湖。岳陽樓即在岳陽，登樓遠眺，八百里洞庭湖，盡收眼底。②三楚，戰國楚地疆域廣闊，秦漢時分為西楚、東楚、南楚，因合稱三楚。九疑，九嶷山，在湖南寧遠縣。③娉婷，姿態美好。帝子，湘水女神。舜死於蒼梧n，二妃娥皇、女英 ( 帝堯之女)尋至南方，死於江湘之間，為湘水女神。④吹笛，晉向秀《思舊賦》序：「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雲。」後詩家多用為吹笛喻傷逝懷舊之典。

又有《春草》，清新恬淡，寄寓閑愁。頸聯虛實交錯，意象頻逞，近水、隔山，寫眼前景。歌扇、舞裙寫心中想。綠者，春草。紅者，春花。雖唐人，亦不過如此耳。其詞曰：

◎春草

嫩碧柔香遠更濃，春來無處不茸茸。①

六朝舊恨斜陽里，南浦新愁細雨中。②

近水欲迷歌扇綠，隔山偏襯舞裙紅。③

平川十里人歸晚，無數牛羊一笛風。④

【注釋】①茸茸，繁盛貌。②六朝，南北朝時期之南朝六代。南浦，泛指水濱。屈原《九歌.河伯》：「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後多指以送別之處。

張羽，字來儀，更字附鳳，號靜居，今江西九江（時潯陽）人，後移居吳興（今浙江湖州）。早年隨父仕宦江浙，逢亂不得歸，因居吳興。入明，兩入京，皆應對不稱旨，放還。再征，授太常司丞。洪武十八年坐事流放嶺南，未半道召還，投龍江而死。文辭精潔典雅，詩詠深思冶煉，妍華不失朴正。

有《過吳即景》，有自然風致，而柳蔭遮道、蟬鳴驛樓又有離愁寓言。其詞曰：

◎過吳即景

片帆迢遞入吳煙，竹漵蘆汀斷復連。①

柳蔭濃遮官道上，蟬聲多傍驛樓前。n

近湖漁舍皆懸網，向浦人家盡種蓮。

行到吳王夜遊處，滿川芳草獨堪憐。②

【注釋】①竹漵蘆汀，水邊長有竹子、蘆葦者。漵、漵，皆水邊。②吳王夜遊，傳吳王夫差嘗攜西施、鄭旦夜遊蘇州塔影湖。於湖畔鑿二井供美人梳妝，今有雙照井存焉。

又有《蘭室五詠》，雖閑適小品，亦多有理趣情致。其五詠花曰：

◎蘭室五詠·花

能白更兼黃，無人爾自芳。

寸心無不大，容得許多香。

又有《春園漫興》，閑逸散漫，清麗有致。其詞曰：

◎春園漫興

水漫芳塘生暖波，松林蘭若散鳴珂。①

題詩故欲愁花鳥，避酒還能憶薜蘿。②

煙柳萬條供妙舞，風鶯百轉當嬌歌。

醉斜烏帽歸來晚，一路花飛撲面多。

【注釋】①蘭若，蘭花和杜若，皆香草。鳴珂，顯貴者所乘的馬以玉為飾，行則作響，因名。此指自乘之馬。②題詩句，言因詠花鳥多，而花鳥為之愁苦。避酒，逃酒而避席。薜蘿，薜荔和女蘿，皆野生藤草。常取喻仙人隱士。

徐賁，字幼文，今江蘇常州（時南直隸毗陵）人，遷平江（今江蘇蘇州）城北，自號北郭生。初事張士誠，後避居吳興。入明被薦入朝，洪武九年，奉使晉、冀，授給事中。歷任御史、刑部主事、廣西參議，官至河南左布政使。洪武十三年，以「犒師不周」處死。詩風清麗雋永，多有奇思。如「若在春風怨更多」、「雲鳥盡詩材」者，皆在意中言外。

◎雨後慰池上芙蓉

池上新晴偶得過，芙蓉寂寞照寒波，

相看莫厭秋情薄，若在春風怨更多。

又有《李逸人同川葯隱》：

◎李逸人同川葯隱

小墅離村遠，門當水竹開。

芷蒲皆藥草，雲鳥盡詩材。

春雨躬耕去，斜陽訪病回。

花藏溪上路，只許酒船來。

此四子，唯高啟視野高邁，雖有纖弱自視之作，亦以雄健之風，滌盪而出旖旎。余者皆墮山水風情，清致有餘，境域大不足。徐賁有「雲鳥盡詩材」句，其三人則詩材盡雲鳥耳。與元末民間詩、宋末江湖派，同聲共調，而未出之。後世多初唐四傑比附吳中四子，實有雲泥之分。然則，緣情而發，不屑依傍，實歸詩之本。惜乎朱元璋大興文禍，詩家如寒蟬，倏忽之間，盡入台閣體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