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微塵里，其唯愛與憎——《星際穿越》影評

01-29

此文作於2014年，系電影《星際穿越》影評。

曆數在電影院中看過的電影，看過之後，初齣電影院時能覺得此行不虛、觀影后一周尚能反覆回味、蜜月期過後評價仍未下降、觀影后一兩年仍覺歷歷在目的電影，只有《色戒》、《少年pi的奇幻漂流》、《星際穿越》這三部。

至於寫文章，能在寫的時候覺得思如泉湧，寫之後再誦覺得無處可改，其後一兩年仍覺尚能入眼的，實在也不多。（主要是第三條難以滿足）

此文算是勉強滿足了以上兩點，故而舊文新發。另外，近日重讀《三體》，與初讀感受頗不同，有空寫篇書評，先以此文作引吧。

以下為原文：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

By Dylan Thomas

很早以前就發現，中國古典詩歌最重要的主題，就是人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中的無奈和感傷，或者說，所有優秀的文學作品都避免不了和這個主題的交集。

說起人類的的渺小和寂寞，古典詩裡面表現得最好的是李商隱的《嫦娥》——雖然嫦娥是中國傳說中清冷孤高的月宮仙子，可是在李商隱的筆下，她是因慾念而付出永久代價的脆弱人類。「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當嫦娥獲得了人們求之不得的長生不死，最後贏得的卻是亘古無邊的寂寞，從無盡的碧海青天到無盡的日夜，在時空裡面永遠孤寂的嫦娥，承載了善感的義山對人類悲慘命運想像的極致。

《星際穿越》上映有時，在坊間允稱神作。接近三個小時的觀影時間裡，前四十分鐘略感沉悶，後兩個小時精彩紛呈，尤其是影片終了，發現略顯沉悶的開篇筆筆非虛，環環相扣。科幻電影最易坑大爛尾，炫浮華卻補不了bug，這些毛病這部電影統統沒有，且能讓人在觀片後感覺後味回甘，滋味醇厚，上一部在電影院放映的能讓人有此感受的電影，還是三年前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

主角Cooper不是Sheldon Cooper，在電影中21世紀沙塵漫天、饑荒遍地、推崇農業的環境下，他作為前宇航員未免鬱郁不得志，甚至憤世嫉俗起來，以至於跟誰說話口氣聽起來都像帶著挑釁的調情，在前半部分讓我覺得委實有些討厭。

然而這樣的人物設置並非隨意為之——正是因為覺得自己位不稱才，不願終老於田間，所以當NASA的科學家Brand告知他驚天的穿越太空來拯救人類計劃，並託付厚望讓他擔任飛船駕駛員時，面對有可能永不歸來的危險或成為拯救人類的英雄這個不知後事的抉擇，Cooper沒有太多的猶豫就選擇了後者。

雖然他在和女兒Murphy訣別時亦然涕泗橫流，雖然他留下手錶意圖以此作為穿越時空阻隔的信物，雖然他在開車離去之後虛妄地希望著女兒或者像以前追隨她探險一樣，偷偷躲在了副駕駛座的毯子下面，但是當這一切面對黑洞的時空悖論，當天上方一日，世間已千年的事情真的在眼前發生，當一次在外星球只有幾小時的任務被詭異海浪瞬間吞噬了一名隊友和二十三年的地球光陰時，Cooper回到空間站，逐條觀看二十三年來兒女發來的視頻訊息時，他崩潰地哭泣，涕泗縱橫，直到這時方知，面對真正無限的時空，他（或者我們）曾經對於離別的一切理解，都太輕太膚淺太幼稚太恬不知恥。

你以為你是去實現夢想嗎？你以為你是去拯救人類嗎？你以為你跟孩子告別時，看似深情款款地給她一個信物讓她想望，就能夠瀟洒地從父親的角色退場嗎？你以為面對宇宙無邊的黑暗，僅僅用信念就可以支撐嗎？實際上，以上所有的一切，電影中或用四兩撥千斤的反諷、或用史詩般的悲劇、或用反轉的人物、或用脆弱的人性一一粉碎。

如果空間可以超越，即使到了海角天涯都一心永系，那麼時間呢？在同一個時間點的另一個空間，當你在一瞬間就看過兒子從血氣方剛到成家立業到中年喪子，並最終為了繼續平靜生活下去試圖忘掉這個其實只消失了幾小時、卻在他的世界裡消失了數十年的父親，當被宇宙定律吞噬的時間讓曾經在你懷中溫軟柔弱的女兒逐漸接近並超過了你的年齡，你卻永遠無法歸來，也許這時才會發現，什麼志向功名、恩怨榮辱，哪怕滔天洪水，來日大難，又怎麼可以代替或者阻礙得了和最愛的人相守的心。

所以，當Cooper穿過現實中物理學家們最好奇不盡爭論不休的的黑洞，不僅沒有被抻成麵條、碾成齏粉，還瞬間到達了女兒卧室書架後的五維空間，我竟沒有覺得這違背了物理規則——或者，物理走向終極探尋時和哲學殊途同歸，而哲學這門探索人類命運的學問也最終歸於情感，因為人之所以要探尋人類的命運，還是因為情感。

他看著每個時間點的女兒，發現自己才是當年投出書本、降下粉塵試圖傳遞信息的ghost，他聲嘶力竭地嘶吼只有五維空間的空谷回音，他面對可望不可及的異度空間方始明白，原來穿越了滄海桑田，自己的答案是毫無疑義的「stay」、悔不當初的「stay」，而當初女兒說破譯了這條「stay」的信息時，他竟草草待之，未曾領會。

最後的最後，將黑洞信息傳遞給女兒的Cooper成了拯救世界的Murphy·Cooper的父親，他被救至土星空間站，其時望之如四十許人的他實際年齡已經一百二十多歲，那時他離別時只有十歲的稚嫩女兒，已經是一百多歲彌留之際的老人。這個父女會面的場景是我看到他離去時就想像到了最為悲劇的場景——中國的俗語表明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人生大不幸，可是如果是黑髮的父母送白髮的子女呢？這個場景比齊膝海水加如山海浪的組合還要可怕，比傳說中的「英雄」原來是懦夫的懸念還要可怕，因為你愛她卻沒有經過她之後人生的每一刻，你說要在和她相仿的年紀回來但是你沒有，你依然年富力強而她卻已經老去，她窗前簇擁的子子孫孫都有你的血脈，可是他們卻和你對面不識。

中國古代其實有很多時間錯位的故事，比如劉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女，居有時，返鄉後發現已過數百年，故居中白髮老翁是自己的七世孫，還有觀棋爛柯的故事，無不已經充滿對時間的想像，可是這些故事裡面，聽故事的人只有獵奇之心，講故事的人只專註於售賣新異，並無切實的人類情感。諾蘭的電影，卻將這個時間錯位導致人倫紊亂的母題的意蘊發揮到了極致。故而，我深覺最後的那個細節是大師手筆：Murphy對父親說：「父母不應該看著子女死去，我有我的子女，你走吧。」繼而與他吻別，下一個鏡頭，她將目光從她想念了九十年的父親身上移開，轉到了床前子孫的臉上，充滿眷念……

我想這是最懂得人間況味的結局，主角沒有在星際的黑暗中孤獨死去，也沒有在歸來的團聚里輕易被撫慰，時間永遠不停地走著，我們是故事，可在我們不知道的時間裡，永遠有別的故事在發生。

愛讓人膽小如鼠，愛讓人壯比天地。作為文科生的我大概看懂了這部有人聲稱文科生看不懂的電影，並覺得這部電影主題最後還是落在了文科上面——它用24k純金硬科幻給你講了一個關於愛的故事，並且告訴你，愛讓你在無邊的時空里恐懼地顫抖、卑微地哭泣、絕望地掙扎、百倍地增加著生而為人的痛苦，可是最初和最後也是因為愛，讓人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所以主角Cooper有一個執著而有點神經質的女兒，也有一個正常的屬於凡俗的兒子。兩者對於父親都是愛的，但是只有念念不忘的愛、不被人理解和支持的愛、孤獨的給人帶來痛苦的愛，才能穿越時空來迴響。

義山詩還說：「壺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壺中傷別離」，「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他常說這世界可能不過是滄海芥子，淮安蟻穴，可是聚散之間，理固可尋，情何以堪！陳寶琛《落花》詩云：「生滅原知色是空，可堪傾國付東風。喚醒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蟲。雨里羅衾寒不耐，春闌金縷曲初終。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此中落花的隱喻，知其必然隕落與傷其無可奈何，真和義山、和古今傷心人同一懷抱。

在這個以文代酒的夜晚，我多想告訴那些迷失在塵世的浮華、功名的慾望之中的人，如果有人注視你，思念你，在夢裡將你化為一縷月光，那麼看見他們吧，因為能在四維空間的此生此世此時此地相遇，這樣的緣分，也許是你修行億萬年換來的滄海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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