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浪客行》：那一不小心就會跌入的無盡深淵一直都在

文：目田莊/黑白漫文化

本位田又八在《浪客行》里是一個很特別的角色。

整部漫畫塑造的那些角色，不管是如武藏和小次郎那樣的武士們也好，又或是像阿乙和朱實這樣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也罷，他們在故事裡的形象大多都給人一種理所應當的感覺。但對於我來說，不知道是因為個人經歷還是其他什麼奇怪的原因，《浪客行》看到現在，本位田又八帶給我的衝擊要更加深刻一些。

又八跟其他所有角色比起來，簡而言之就是一種過分平庸的感覺。倒不是說平庸有什麼不好，只是作為武藏的好友，又八本來跟武藏是在同一個起點上的。兩人走上完全相反的兩條人生，最後卻完全和他們的起點無關，這就變成一件令人十分遺憾的事情。

與辻風組的衝突是又八和武藏兩個人面對的第一個挑戰。這個時期又八和武藏的戰鬥力差距表現其實並不大，面對本來就是一幫烏合之眾的二人戰鬥力還是相當高——以少敵多這種事真的不是說做到就做到的。第一次獲勝後的又八卻很快就把勝利的喜悅變成了慾望給消耗掉，而並非藉此找到什麼更加積極一點的東西。

最可怕的是，半夜裡偷偷摸摸爬到阿甲身上的時候，又八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說出來。一個連尋歡都不敢用自己名字的男人，多麼恐怖。自卑懦弱，猶豫不決，色慾懵心的又八在這裡已經有一隻腳邁向人性的深淵。

於是在第二次辻風組上門尋仇的時候，又八嚇得邁不開腳卻能挺起褲襠這種荒唐事也就變得理所應當了。當自己的好友在生死線上掙扎，無比需要自己挺身而出並肩作戰的時候，我們的又八大爺卻選擇在草叢裡用另一種方式揮灑汗水發泄體力。也幸虧武藏戰力驚人，一人面對數個莽夫還能全身而退，要是武藏不幸落命，草叢裡那對光著屁股的男女最後的下場還真不知道得有多慘。

所以，從這裡開始，又八和武藏的人生就已經走上了一條分岔路：本位田又八，這個自詡為大爺的十七歲少年，貪婪，懦弱，自卑而又膽小。與他不同的是，此時此刻的武藏還是一個尚未開始追求天下無雙的愣頭莽夫。但我們都知道，正是因為這種性格上最關鍵部分的差異造成了兩個人之間天翻地覆的命運變化。一念只差，改變了人生軌道也埋下了更多悲劇。

可當時的又八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隨後又八帶著阿甲和朱實逃到了京城，過上了靠阿甲和朱實賣身吃飯的日子。微妙的一點在於：阿甲對於又八是沒有感情基礎的。兩人在一起本就是慾望和機緣巧合共同驅使的結果，何況如今的又八遊手好閒，嘴裡嚷嚷著要賺錢養家，實際上沒有任何行動。這樣的男人對於阿甲來說是沒有吸引力的，但又八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於是當阿甲當著又八面數落他的種種不是時，明知自己理虧卻仍然強詞奪理怨天尤人的又八再一次沉淪了。

這一事件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又八間接放火燒了吉岡道場，還差一點被人當街打死。

故事到這個時候我已習慣了又八的角色形象：一邊說著自己要奮發圖強超越自己，而另一邊則是行為苟且惹火上身。此時此刻的又八和武藏早已完全無法相提並論了。這個自卑到骨子裡、終日活在幻想和謊言中的男人徹底變成了平庸命運的犧牲品。這種生活完全是自甘墮落的他親手造成的。可是沉迷在謊言和幻想中的又八，仍然在他自娛自樂的故事裡活得不亦樂乎。

然而命運的捉弄從不曾停止，又八的悲慘命運仍未到頭。後來我們知道，又八假借佐佐木小次郎的名號過了一段舒坦日子，卻又緊接著目睹了母親死在自己眼前——在他永遠沒有到來的出人頭地的夢想之前。經歷大起大落悲歡離合的又八，在母親臨死前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存在意義。

這份大徹大悟來得算不算太遲呢？我不知道，只是相比於仍然未知的命運而言，又八覺悟的代價似乎也太高了些。

如果單以善惡來評論的話，又八是可恨的——從他用武藏的名字睡了阿甲，從他臨陣脫逃在小樹林里發泄獸慾，從他少了道場又假冒小次郎招搖過市，他幾乎沒有哪一件事會讓人感到欣喜的。然而，又八這個人又沒法簡單地用憎惡或者憐憫來評判——因為又八他根本就是在《浪客行》這個無數豪傑恣意表演的華麗舞台上最不起眼又最平凡的一個人。

誰都想成為像武藏一樣走在追求人生巔峰的男人，可大多數時候，人們要麼倒在前進的路上，要麼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不得不放棄這樣一條艱苦卓絕的道路。無論做出怎樣的選擇都是沒錯的，旁人永遠無可指責——活著真難這件事，誰都很清楚。然而正是人們在對理想生活的追求和現實苦難的壓迫下近乎窒息苦苦掙扎這種狀態，才會被自己在漫長的歲月里銘記並懷念吧。

我一直覺得苦難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不會有人故意去選擇苦難。可即便如此，苦難卻總會找到我們頭上來。又八最後成為武藏和小次郎人生的傳述者的事實這不是一件壞事。尤其是對於在經歷了自己如此這般難堪的人生後，能夠擺脫對虛榮的執念和狂言的偽裝，應該算得上是一種救贖吧。他的人生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另一種「極致」的寫照。相比於其他人而言，他幾乎是將苦難與悲劇兩個字展現到淋漓盡致的存在。從墮落到自我救贖，又八也呈現出了一種不一樣的出色。

英雄如武藏和小次郎必將成為一代豪傑，他們終將成為被歷史和世人傳頌的風流人物。而傳頌他們的，是無數和豪傑們一樣曾並肩前行卻中途離去的本位田又八們。可悲與偉大最讓人遺憾的一個共通點，大概也就是它們的出發點是一樣的。向前一步是荊棘滿布的豪邁人生，後退一步則是苦難重重的萬丈深淵。好像不管怎麼選擇，人生到頭來終歸都是痛苦而又殘忍的。爛大街的成功學和人們嘴裡那些名人段子一樣毫無意義，因為不論幸福或者苦難的人生都是無法複製的。平庸就像是夢魘一樣的存在，雖然沒有人不想極力逃脫，但是也不會有人因為他人的平庸而堂而皇之的批評他們。

人活著太複雜太辛苦了。總好想成為宮本武藏或者是佐佐木小次郎一樣的風流人物，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己突然就走上了本位田又八一樣的人生。

或許又八最後能有這樣的結局，大概是他存在於世最好的證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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