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幾時有》:我們的時代終將到來

拍攝文藝電影,許鞍華幾乎從未失手。

許氏作品一向注重電影中的生活感,習慣於以溫暖取代沉重,在繁複細膩的細節刻畫中寓以詩情畫意。作為捧回過最多座獎盃的香港導演,她尤其擅長脈脈溫情的精緻小品,客觀冷靜的現實風格與溫婉獨特的女性視角早已深入人心。在眾多商業電影中,她始終堅持自我,保持不染纖塵的文藝氣質,拍攝真正屬於許鞍華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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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始終覺得,對於電影,許鞍華是有野心的。而且,她的才華配得起她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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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2017年7月1日,許鞍華奉獻出一部史詩級抗戰大片——《明月幾時有》,作為對香港回歸20周年的獻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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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導演,尤其是香港女性導演,觸碰紅色題材,拍攝抗戰電影,實屬罕見。許鞍華大抵是首例。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便一鳴驚人,技驚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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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特立獨行的許鞍華一直不乏男子氣概:短髮、吸煙、素麵朝天、不修邊幅、洒脫不羈、大而化之,這是人們對她的固有印象。而在她身上,男子氣概與小女孩的純真,並行不悖。電影片如其名,頗有幾分蘇詞味道,豪放中有婉約,磅礴中見細膩,在遼闊骨架中,是文藝的真實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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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把戰爭題材拍攝得如此行雲流水文藝范兒,或許唯有許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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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家國天下,兒女情長,許鞍華都拿捏得精準到位。撇開嫻熟的技巧不談,她對生活的深刻思考,早已內化為一種精神特質,升華為她所呈現的電影作品。作為一位真正擁有人文氣質的導演,迴避歷史、政治、家園的話題,幾乎是不可能的。她的情懷和感知,屬於她深愛的香港,屬於這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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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的強悍、血性和殺氣都隱匿得太好,而真正最後我們看到的作品,許鞍華恰到好處地收斂了她的野心,於無處不在的生活氣息中,以無欲無求的委婉姿態講述了一個有關香港淪陷的戰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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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鞍華在影片中真正想要做到的,正是她一直致力於的事情——還原戰爭的真實細節。每一片枝葉都是樹的細節,但同時它們也構成樹的全部,正如抗戰歷史是由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組成,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時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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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幾時有》正是這樣一片樹葉,它所著眼的,是大時代中的小人物,它所表達的愛國情懷,不是高喊口號煽動情緒,而是心平氣和踏實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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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戰爭片,《明月幾時有》並沒有選擇常見的硝煙炮火作為主要意象,而是選擇了漫漫長夜與一輪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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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大文學碩士出身的許鞍華,古典文學功底深厚,她在電影中尤擅用古典詩詞營造空靈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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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鞍華似乎格外偏愛蘇東坡,在《男人四十》中多次引用《前赤壁賦》,令觀眾頗感驚艷。此次又大膽引用蘇東坡的《念奴嬌》《水調歌頭》,曹操的《短歌行》,並在片中隱喻曹植的「七步成詩」,亦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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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至今,中國詩人對於月亮有著極其特殊的情感,這或許因為它寄予了中國人關於現實人生的全部願望:團聚、圓滿、美好。許鞍華似乎對此也格外情有獨鍾,不能釋懷。影片本身雖是寫實的,影片名稱卻寫意。片中不厭其煩地描摹細節,於細微處打動人心,片名卻以表達情思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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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中國古典文化的重要原型,中國古代詩人對月亮的歌吟,單從數量而言已經無與倫比。它總能夠在不同時刻激發靈感,這似乎是中國詩人的集體遺傳、集體無意識。回到影片本身,電影畫面亦如蘇東坡的詞,看似通篇詠月,實則處處關合人事。既借明月寓意清冷,又用圓月襯托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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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詩人西格里夫·薩松曾經在《於我,過去,現在以及未來》中寫道,「在我心中有猛虎細嗅著薔薇。」不得不說,許鞍華懷揣對歷史時代的敬意,於烽火連天中捕捉詩意,既是心有猛虎的血性,又是細嗅薔薇的情懷,把一部紅色題材抗戰電影,拍得溫婉如詩。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何止導演許鞍華,女主角方蘭亦如是。

周迅依然是屬靈的。即使面孔被銀幕放大數百倍,特寫鏡頭下的皮膚已經略顯鬆弛,但眉眼間的純真氣質,依然保持著《大明宮詞》時代的少女感。即使年逾四十,風霜浸染,演繹劍膽琴心的文學青年方蘭,也並無絲毫違和感。客家女孩的堅強隱忍,就像暴風雨中的海燕,柔弱身軀中有一顆不屈不撓、堅韌不拔的拳拳愛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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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蘭男友李錦榮作為地下情報工作者,頂著漢奸惡名深入日軍憲兵部,成為日本軍官的中文教師,被逼七步成詩,伴日軍如伴虎。日本軍官一面痴迷於中國古典文化,一面瘋狂野蠻地屠殺中國人。日本人的極端民族性格,就像菊與刀,一面吟詩,一面舉槍,一面風雅,一面殺戮。但是,作為個體的生命可以被毀滅,一個民族的魂魄和文化卻殺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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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江縱隊」游擊隊長劉黑仔是嶺南地區傳奇人物,英雄不必問出處。作為一個港味兒十足的抗戰者,他身手不凡,神出鬼沒,為人跳脫豁達,不按常理出牌。對待敵人,嬉笑怒罵,對待方蘭,俠骨柔情,並沒有一般抗戰片高大全的臉譜化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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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變幻,戰火紛飛,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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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蘭、李錦榮、劉黑仔,也包括銀行高管千金、日軍憲兵部中國文員,以及方蘭的情報工作同事和學生彬仔,每一個有志青年,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參與革命。

不辜負國家,不辜負青春,不辜負生命,不辜負一腔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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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方蘭母親作為目不識丁、連一塊冰皮點心也要和房客算計的市井婦人,在女兒離家參加革命時,雖嘴上咒罵卻毫不猶豫送上全部家當——雨傘下藏著的那枚金戒指。當輸送情報失敗,成為日軍戰俘,為保全同伴生命,她一口咬定不認識同行的地下情報工作者。原本自私吝嗇的小市民,在生死關頭卻捨己為人,把生的機會留給年輕隊友,獨自赴死。這是全片折射出最動人的人性光輝。每一個人都是光明的,中國便不會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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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多次將鏡頭落在夜涼如水、月色朦朧的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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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不幸被捕,方蘭瘦削孤獨的身影在海邊苦苦等待。沒有等到母親如期歸來,卻等到久違的李錦榮冒著生命危險捎來的壞消息。他省略了問候,省略了擁抱,只留下諄諄叮囑,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心中挂念著老母親,眼望著昔日愛人遠去的背影,那時的方蘭又如何知曉,這一別竟是永訣。站在時代的三岔路口上,每一刻都可能發生命運的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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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蘭與劉黑仔營救方母失敗,為了民族大義,不得不忍痛放棄救母,從日軍憲兵部徒勞折返。方蘭突然跌坐在夜霧中的土地上,失聲痛哭,畫面悲愴。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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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方蘭與劉黑仔在海邊的戰友告別,似乎又回到蘇東坡的豁達洒脫,即使傷感別離也要處以達觀。沒有濃墨重彩,沒有哭泣和悲喊,一個淡淡擁抱,一句勝利再見,東方男女的隱忍克制,就像國畫中的留白,無須點染,但意境在,留下十足的想像空間。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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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的時候,唯有努力生存。必勝的信念就像戰爭中的明月,在四起的狼煙中給人以力量和慰藉。我們的時代終將到來,對未來的期待令人振奮。再次相見,當是月圓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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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最為難忘和感人肺腑的,當屬方蘭與方太太的母女情,與李錦榮的兒女情,與劉黑仔的戰友情。三場離別,三次守望,三份等待。周迅最擅長用眼神演戲,或者導演的用意正在於,從周迅眼神中,傳達一個普通女孩對家園的熱愛,對戰爭的控訴,對和平的渴望。明月當空的夜晚,她心中期盼的,是親人一家團聚,戀人深情相擁,友誼地久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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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部地域色彩濃郁的主旋律電影,製作方甚至毫不避諱商業性質,卻並未側重主流風潮的歌功頌德,或局限於小我的兒女情長。尤為難得的是,影片溫婉從容地表達出第三種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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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音是屬於香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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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鞍華喜歡拍動蕩的年代、亂世中的故事,喜歡拍風雨如磐、波詭雲譎。但詩意的主題,以女性人物作為主要角色,即使男性人物也並不突出強悍的力量感,則有意弱化了影片政治色彩,轟轟烈烈的時代故事以娓娓道來的方式被述說得細微寧靜,柔情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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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鞍華的風骨在於透過歷史反思人性,關注民生。影片更多時候是冷色調,冷靜的鏡頭,剋制的情緒,描摹戰亂香港的日與夜,體察入微,對日常生活有著珍貴的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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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關於香港淪陷的故事,熱血沸騰的部分雖被一筆帶過,但香港精神永遠不會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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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最後的長鏡頭由起伏的山巒過渡到維港天際線,令人眼眶濕潤。是的,我們的時代已經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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