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畫故事 | 楓丹白露畫派,曇花一現的法式魅惑

名畫故事|32

野心並不能確保你把一件事做成功,在實力嚴重不濟的時候,野心只會使你把一件事做得很熱鬧而已。不過,熱鬧也總好過默默無聞。

16世紀,當文藝復興的浪潮已經席捲了大半個歐洲的時候,一個位於這片大陸中央的王國卻還如夢方醒、睡眼惺忪,幾百年來那裡的人們始終忙於南征北戰、開疆拓土,卻從沒有停下來裝點過自己的房屋、尋找過藝術的靈感。這個地方,就是法蘭西王國。

如果說法國人沒有藝術細胞,恐怕地球上沒有一個人會同意這句話。但在文藝復興這件事情上,他們確實是落後得一塌糊塗。就連隔壁那群怎麼看怎麼「不靈光」的德國佬都擁有了丟勒這樣一位時代巨人,而這邊的堂堂大法蘭西,以及中世紀就聞名歐洲的文化之都巴黎,卻到現在也沒有一個叫得出名字的畫家。仔細一想,實在有些不科學。

但法國人也確實有自己的苦衷,首先跟英國人的百年戰爭就幾乎榨乾了全部家底,後來又要擺平不服管教的勃艮第公國,等這幾仗好不容易都打贏了,國家終於統一了,又發現自己被強大的哈布斯堡家族四面包圍了。怎麼辦?接著打唄!於是他們和神聖羅馬帝國爭奪義大利的戰爭又開始打個沒完沒了。所以法國人不是不想搞藝術,是這會兒實在忙得騰不出手。

不過就演算法國人混得再不濟,至少還比英國人強點兒,在繪畫這個領域沒慘到一片空白的地步。因為他們還有一項有利的條件,那就是位於文藝復興兩個重要發源地——義大利和尼德蘭之間,兩種先進的藝術思想都離自己家很近,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學到有用的東西。

因此早在15世紀中期,法國就曾經出現過一個了不起的繪畫藝術破冰者,他叫作讓·富凱。他是法國國王查理七世和路易十一世的宮廷畫師,也是第一個前往義大利遊學的法國畫家,並且帶回了有關早期文藝復興的第一手寶貴資料。他的成就很清晰地反映在著名的《默倫雙聯畫中》。

讓·富凱,艾蒂安·舍瓦利耶和聖司提反(木板油畫

公元1452年

柏林畫廊

這部雙聯畫的左側部分是《艾蒂安·舍瓦利耶和聖司提反》,它的委託者是舍瓦利耶,查理七世任命的一位財政官員。畫面中他正跪地祈禱,站在他身邊的是他的保護聖徒聖司提反。聖司提反一隻手扶著委託人的肩膀,另一隻手裡拿著一本書,上面放著一個尖銳的石塊,象徵著這位聖徒曾經因為被眾人扔石塊砸死而殉道。

這幅畫的題材與形式明顯帶有佛蘭德斯藝術特色——將贊助人肖像表現在宗教主題中,並採用了四分之三側面來表現。從服裝面料和建築樣式的紋理與色澤中,可以看出畫家對細節描繪的濃厚興趣,這大概是受到了凡·艾克的影響。而人物的厚重感和空間的立體感,則是義大利早期文藝復興成果的體現,明暗對比的處理也絲毫不遜於同時代的義大利畫家。

讓·富凱的繪畫作品是百年戰爭時期法國的一大精神象徵,是民族認同感形成中的一劑重要的催化劑。然而在那樣一個戰火紛飛、黑死病肆虐的動蕩年代,法國的藝術顯然不可能得到系統性的發展。在法蘭西民族的土地上,真正讓藝術開始蓬勃發展的時代,在半個世紀之後才姍姍而來。

這個蓬勃時代的開啟,始於1515年一位新國王的出現,他就是我們此前曾經提到過的、大名鼎鼎的弗朗索瓦一世。弗朗索瓦一世這個人和他的幾位前任完全不同,他不是一個只會搞政治鬥爭的草莽英雄,相反,他溫文爾雅、彬彬有禮、文采卓絕、品味不俗,並且是「撩妹界」的絕世高手。他一生專註於兩件事,一是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互相傷害」,二是將義大利的優秀藝術家們「一網打盡」。當年「大神」達·芬奇就是在他的盛情邀請下把家搬到了法國,並且最終死在了這位溫情國王的懷裡,使畫風瞬間美到「崩壞」。也正因如此,「大神」的曠古之作《蒙娜麗莎》至今留在了法國。(文末有彩蛋)

一個能把「大神」摟在懷裡的男人,身邊絕對少不了優秀的繪畫大師。當時弗朗索瓦一世的御用宮廷畫師就是一位出類拔萃的肖像畫家,他的名字叫作讓·克盧埃。

雖然這位畫家的名字聽上去很像個「純法國爺們兒」,但事實上他來自於尼德蘭,大概就出生在布魯塞爾地區,因此可以算是一個佛蘭德斯裔的畫家。讓·克盧埃早年間一直生活在法國中部城市圖爾,在那裡用佛蘭德斯的傳統手法製作了不少大型的宗教祭壇畫。這樣一位實力不俗、底蘊深厚的畫家自然逃不出弗朗索瓦一世的法眼,1523年他授予讓·克盧埃「宮廷侍官」的榮譽頭銜和每年180里弗爾的年金,並最終將他請到了巴黎。

來到宮廷之後,讓·克盧埃開始施展除了宗教祭壇畫之外的另一項佛蘭德斯絕活兒——世俗肖像畫。這下法國的王室貴族和社會名流們被壓抑多年的「臭美」需求瞬間爆發,他們對讓·克盧埃的肖像畫喜愛有加,甚至還給他起了一個非常「娘化」的外號——珍妮特。由於珍妮特(janet)的拼寫和讓(jean)有些相似,所以這個親切的名字大概相當於「小讓讓」的意思。

1530年前後,「小讓讓」為弗朗索瓦一世創作了一幅舉世聞名的肖像畫,從此樹立了這位國王風流倜儻的英姿。

讓·克盧埃,弗朗索瓦一世(木板油畫公元1530年

巴黎盧浮宮

畫中的國王以佛蘭德斯經典的四分之三側面姿態面對著觀眾,他身穿著帶有「斯拉修」裂口裝飾的華麗外袍,佩戴著一條飾有聖邁克爾騎士團勳章的項鏈,手上握著短劍的劍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文雅和自信。

畫家對國王面部的寫實性刻畫以及對織物細節的表現,讓人們領略到了佛蘭德斯藝術的精髓所在,然而流暢的衣褶、微妙的光影,以及華美珠寶所帶來的裝飾感則體現了義大利繪畫的特色。同時,寬大的服飾與較小的頭部造成了不和比例的視覺效果,使作品看上去帶有一絲樣式主義趣味。

讓·克盧埃的作品中所出現的尼德蘭與義大利風格的雜糅性,正是這一時期法國藝術特徵的絕佳寫照。然而把這種雜糅性演繹得更加出其不意且膽大妄為的,卻是他的兒子——弗朗索瓦·克盧埃。

與一輩子拿著尼德蘭「護照」的老爸不同,出生在圖爾的弗朗索瓦·克盧埃基本可以算是一個「根正苗紅」的法國人。他從小時候就一直跟著老爸學畫,後來便理所當然地繼承了老爸宮廷畫師的頭銜兒,成為了橫跨弗朗索瓦一世、亨利二世、弗朗索瓦二世,和查理九世時代的「四朝元老」,可以說文藝復興時期法國國王的「官方人設」全是這父子倆幫忙搞定的。後來在他老爸去世以後,人們毫不猶豫地把「珍妮特」這個外號轉送給了他,使弗朗索瓦·克盧埃成了法國人心目中新一代的「小讓讓」,我們姑且稱他為「小小讓讓」。

儘管「小小讓讓」的主要工作依然是給「領導們」畫肖像,而且風格與老爸也極為相似——精細的手法中帶有很強烈的佛蘭德斯特色,但在晚年的時候,他的畫風卻突然出現了令人猝不及防的「跑偏」。這種「跑偏」在他那幅著名的《沐浴的女人》中被表現得淋漓盡致、無法直視。

弗朗索瓦·克盧埃,沐浴的女人(木板油畫公元1571年

華盛頓美國國家藝術館

畫中的女子被認為是國王亨利二世的情婦黛安娜·德·普瓦捷,她赤裸著身體淡定地坐在浴桶中,精緻無暇的面孔轉向畫面一側,看上去有些刻意。她一手握著白色的浴巾,一手把玩著擺放在面前的豐盛水果。在她身後冒出了一個偷葡萄吃的小男孩,旁邊一位正在給嬰兒餵奶的保姆露出了十分僵硬的微笑。遠處的背景是一個精美的房間,一位女僕正在準備更多的熱水。

沐浴的女人 局部

儘管整幅作品中依然帶有尼德蘭室內風俗畫的特點,擺放在前景中作為靜物的水果讓人想起安特衛普畫派的「美食達人」阿爾岑,然而絲毫不加掩飾的女性裸體、如女神維納斯般理想化的面容、出其不意的構圖、惺惺作態的舉止卻是典型的義大利樣式主義特徵,體現出雍容華貴而放蕩奢靡的貴族趣味。

這種「跑偏」的趣味到底是從何而來呢?這件事要從一座舉世聞名的宮殿說起。

當年佛朗索瓦一世在位的時候,還有一個非常奢侈的愛好,那就是大興土木、修建城堡。位於盧瓦爾河谷的那座氣勢恢宏的香波城堡就是他力主修建的,據說晚年的達·芬奇也參與了部分設計工作。此外,就連建造於中世紀的巴黎盧浮宮也沒有逃脫他的魔掌,被他要求按文藝復興的「新潮」樣式重新改造。然而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弗朗索瓦一世最引以為豪的一項大工程,是對一座巴黎郊外行宮所進行的擴建,那裡就是著名的楓丹白露宮。

楓丹白露宮始建於1137年,由於周邊景色宜人,山泉遍地,因此成為了一座遊獵主題的「休閑度假勝地」,是歷代王室貴族驕奢淫逸的首選去處。然而弗朗索瓦一世畢竟是「驕奢淫逸界」的一哥,品味卓然不群、眼光高聳入雲,他上位以後馬上就嫌這裡「裝修」太寒酸,給夜間「撩妹」活動帶來了不必要的阻礙,因此豪擲千金開始翻修擴建。

然而想把「裝修」做得豪華氣派,光有錢還不行,必須要有水平過硬的設計師團隊操刀。不過這件事情可難不倒以「挖人」為專長的弗朗索瓦一世,很快,他就從義大利「挖」來了一對「豪裝界的黃金搭檔」,他們就是羅索·菲奧倫蒂諾和弗朗西斯科·普利馬蒂喬。

如果實在記不住這兩個長得喪心病狂的名字,也可以不用去記,你只要知道他們是義大利樣式主義的兩大「餘孽」就足夠了。羅索是樣式主義鼻祖蓬托爾莫的師弟,畫風充滿了和師兄一樣的「精神病院大聯歡」式的抽搐感;而普利馬蒂喬則是樣式主義建築和雕刻大師朱里奧·羅馬諾的學生,構圖上具有和老師一樣「密集恐懼症大爆發」式的窒息感。當這兩個人強強聯手,瞬間使人們體驗到了在抽搐中呼吸困難,在窒息中揮拳抖腿的華麗憂傷。(文末又有彩蛋)

然而這種「華麗憂傷」正是弗朗索瓦一世所追求的效果,在義大利貴族宮廷中風靡一時的樣式主義也正是這位風流國王的心頭所愛。因此,他任命這對「黃金搭檔」來領導整個楓丹白露宮的擴建和裝飾工作,最終完成了宮殿內著名的弗朗索瓦一世長廊和尤利西斯長廊,裡面布滿了比例誇張、姿態做作、空間狹小、尺度驚人的淺浮雕與壁畫作品。從此,義大利樣式主義全面入侵到了法國的宮廷之中,而所有在楓丹白露宮執行裝飾工作的畫家也因此獲得了一個聽上去十分高雅的稱號——楓丹白露畫派。

由此可見,我們前面介紹的「小小讓讓」弗朗索瓦·克盧埃就是在「楓丹白露畫派」的影響下出現了「跑偏」的跡象。

然而「跑偏」並不總是壞事,「跑偏」至少能帶來一種獨領風騷的既視感。到16世紀末的時候,法國國王亨利四世再次開展了對楓丹白露宮的擴建工作,這個時候,義大利「豪裝界的黃金搭檔」早已不在,主力設計師已經換作了法國本土畫家,而他們也已經在義大利樣式主義的道路上徹底「跑偏」,找到了一種「歐洲之大,唯我獨騷」的奔放情懷。在這種情懷的感染下,一位沒有留下姓名的畫家創作出了「楓丹白露畫派」最令人喜聞樂見的一部作品,那就是著名的《埃斯特雷姐妹》。

埃斯特雷姐妹(木板油畫公元1594年

巴黎盧浮宮

從這幅畫的尺度來看,絕對可以稱得上文藝復興時期最色情的一部作品。畫中的兩個正在沐浴的女子被認為是亨利四世的情婦加布里埃爾·德·埃斯特雷和她的姐妹維拉爾公爵夫人,她們在拉開的窗帘下赤裸面向觀眾,像是在做色情表演一樣淡定而自信。加布里埃爾手裡展示著一枚戒指,據說是亨利四世給她的定情信物。而她的姐妹則做出了一個令人噴飯的舉動——在眾目睽睽之下伸手捏住了她的乳頭。人們普遍認為這個動作暗示著加布里埃爾懷有身孕,在背景中一位女子坐在房間里縫紉,可能也是在為即將出生的嬰兒準備衣物。儘管如此,這一動作所帶來的感官衝擊力依然十分強大,據說曾經有女觀眾現場目睹這幅畫之後馬上要求男朋友跟她回家,一分鐘也不能多等。

埃斯特雷姐妹 局部

這部作品具有義大利樣式主義那種標誌性的香艷肉體、浮誇造型,以及尺度大到有違人倫的行為舉止,然而在遠處的背景中,人們依然能夠在精緻的房間陳列中看到佛蘭德斯藝術的蹤影。在浮華與低調、虛偽與樸素的反覆拉鋸之下,一种放浪而高雅、曖昧而精緻的法式魅惑漸漸應運而生。這種獨特的藝術語言,正是「楓丹白露畫派」在文藝復興舞台上的華麗表演。

然而這卻並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表演,就連表演者的名字也未曾有機會被觀眾所熟知。也許對於法國人來說,文藝復興是一場註定要被錯過的盛宴,儘管他們迎來了野心勃勃的國王、信誓旦旦的訪客,卻沒有迎來一位腳踏實地的拓荒者、甘於奉獻的引路人。因此,他們的藝術終究只是一朵嫁接在外人枝頭上的妖艷之花,沒有壯碩的枝幹,沒有厚重的根基。

但法蘭西人不會因此而落寞,他們註定不會是人類藝術進程中卑微的旁觀者。當妖艷的《埃斯特雷姐妹》被創作之時,一位偉大的法蘭西繪畫先師已經誕生在諾曼底小鎮。在他的指引下,法國一步步接過了義大利與尼德蘭手中的旗幟,最終成為了世界文化藝術無可爭議的風向標。

當法國人已經在暢想著無限未來的時候,伊比利亞半島上昔日的海洋霸主已經漸漸走向了沒落。在那裡,有一位鬼才獨自領悟出了匪夷所思的光影魔法,並用它描繪出了文藝復興時代最後的一首狂想曲。

彩蛋一

關於「大神」達·芬奇死在弗朗索瓦一世懷裡這件事,我可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反而是有圖為證。大家可以感受一下,畫風是不是美到有些「崩壞」。

弗朗索瓦一世領受列奧納多·達·芬奇的最後的呼吸

至於這幅畫是誰畫的,之前有一位很厲害的讀者曾經在彩蛋區猜出過這個人,不知道這位厲害的同學還在不在。

彩蛋二

關於羅索和普利馬蒂喬這兩個人,我實在不想把他們的畫放在正文區里,而且大多數專業藝術史書籍給他們的待遇基本也都一樣——提總是提一嘴,但畫就是不給你倆放。不過為了證明我沒有故意黑他倆,或者說只是稍微黑了一小下,還是決定放兩幅他們的作品,讓大家體驗一下那種抽搐和窒息的感覺。

羅索·菲奧倫蒂諾,下十字架

耶穌一死,這群人就忙得熱火朝天,可惜看不出來到底在忙乎啥。

普利馬蒂喬,劫奪海倫

搶個美女在古代不算什麼稀有的事情,但是觀眾們好像寧可疊羅漢也要看一眼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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