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某夜

01

他一個人在北京，北京在華北平原。

他把自己擠成地鐵里的沙丁魚，潛入斑馬線上行色匆匆的人潮，竟榮幸成為人潮的一員。據說，北京是座會做夢的城市。

他的夢一直沒有起色，也一直是一個人，沒有交到朋友。長久的緘默，使他患上了失語症。

家鄉土語最先退化，他的家人在東南丘陵，爸媽打電話來，說著一口親切的鄉音。他能聽懂，卻忘了該怎麼說。

「挺好的……」「放心啦……」「你們早點睡吧。」

他只記得這幾句，也想說點別的，吞吞吐吐半天，湊不齊句子，只好作罷。

後來國語也不會了，他的女友在雲貴高原，女友打電話來。他聽著，好像是都聽得懂，也像是都聽說過，又像是都聽不見。

語言的匱乏導致了誤解，他們照例起了點小爭執，他費力地為自己辯駁。

「你一直知道的，我干這個不是為了錢，是因為我喜歡。」他常拿清高做擋箭牌，這句話倒熟稔。

「你得是為了錢，我們要結婚了。」

他獃滯片刻，說：「哦……以後會好的。」

「……你每回都這麼說。」

他咂摸著這句話，驀然間把所有辭彙都遺忘了，無言以對。幸好，他想起了那幾句僅剩的土語，他把其中一句翻譯過來。

「嗯……嗯……你早點睡吧！」

然後，他倉皇地結束了通話。

他的病症日益加重，以至於使他害怕響起的來電鈴聲。他去看病，醫生對這種病早已見怪不怪，說是慢性病，得慢慢調，還建議他多發朋友圈，對這病有好處。

他沒能遵照醫囑，病情加深，因為這個怪疾，他的世界縮小了。

比方說吃飯，在公司他就叫外賣，回到租屋，他只去小區對面的一家叫成都美食的飯館吃飯，每回都只點香菇肉片蓋飯。這樣，就不用說其它的菜名。

總吃一樣東西，吃著吃著就親切了，知根知底，一兩次差了鹽，就當是老夫老妻偶爾尋個新鮮。畢竟，一個人在北京，總得建立點穩固的關係。

可是，一天他下班回來，那家店竟不聲不響地關了，門上貼著轉租廣告。他在店門口賴了好一會兒，終於死心。沿街來回走了幾趟，沒有一家飯館他想要進去。

他只好回去，餓著，四仰八叉地攤在床上，不知不覺地就睡過去，又飢腸轆轆地醒來，餓得像是有人在按著他的胃。他覺得自己睡了很久，或許已經曠了一天的班，但手機里顯示是凌晨兩點，他只睡了五個小時。

今天連「要一個香菇肉片蓋飯。」「多少錢？」「支付寶轉了。」這幾句話都沒有說，萬一也忘了呢？不能再對這病置之不理了，他想。

他披上單薄的外套，出了門。他從冷僻的小巷走到十六車道的馬路旁，街面上杳無人影。十六車道，一輛行駛的車也沒有。

這季節不應當這麼冷，他聳著肩，又冷又餓，雙手抱臂摩挲著，哆哆嗦嗦地走向那家24小時營業的肯德基。

店裡燈開著，發光招牌上的圖案鮮艷醒目，卻一個人都沒有。他只好離開，沿著馬路繼續往前走，走向那家24小時便利店。遠遠望去，便利店裡燈光明亮，就像在漆黑的海面上看到的熱鬧而輝煌的港口。

他加快步伐，心想著好歹把「支付寶可以么？」這句話說出口。他攥緊衣服跑進便利店，可是，明晃晃的店裡並沒有人，近在遲尺的食物讓他更加餓了。他喊了一陣，沒人回應，沒人能掃他的手機。他摸遍口袋，只有兩塊現金，於是從貨架上拿了一瓶礦泉水，把錢放在櫃檯。

03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遇上一個人。馬路上也沒有車，整個城市死寂一般。突然，他聽到一聲裂帛般的剎車聲。一輛車歪著停到了他面前，車裡下來一個女人，怒氣沖沖地照著車胎踢了一腳。

這是一個中年女人，一身運動服，短髮。女人焦躁地走到車尾，打開後備箱，吃力的拽出一個黑色大包，重重跌落在路面上。

「需要幫忙嗎？」他開口之際，便詫異自己又能說話了。

女人回頭，驚訝地盯著他，愣了半晌，警惕地搖了搖頭。女人不再理會他，又從後備箱里拽出一個巨大的行李箱。

他打開礦泉水喝了兩口，並沒有離開，似乎在伺機說話。

女人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拽著黑色大包一點點挪動。過了好一會兒，她幾乎還在原地。

「真的不用幫忙嗎？」他問。

女人泄氣地甩脫行李，朝天揮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媽的，這城裡的人都死哪去了？」話音剛落，女人也詫異自己又能說話了。

「什麼怎麼回事？」他問。

女人揚揚手，像是不屑點評惡劣服務的貴婦人。女人仔細地看了他一會兒，收起了不滿，解釋道。

「城裡的人都不見了，我經過四個加油站，沒有人，我的車沒油了。我的飛機也趕不上了。」

「你現在要去哪？需要幫忙嗎？」他第三次問。

女人猶豫了一會兒，點頭說：「我得先回家，在前面，十幾站地。」

他看著女人的車，疑惑地問：「行李你可以先放在車上，非要帶著嗎？」

女人瞪大眼睛，說：「當然！」

「那你可以先掃一輛共享單車，然後把包裹放上面推。」

女人搖頭：「不行！」

「為什麼？」

女人掏出手機，一款醜陋的按鍵式的諾基亞手機，很顯然，這手機無法解鎖共享單車。

他伸手去拎女人的黑色大包，女人沒有拒絕。真沉，他努著全身的勁，把大包卡到小黃車身的橫杆上。

「可以了。」

女人點點頭，拉著行李箱向前走，十六車道上依舊空空蕩蕩，他們沉默了很久。他們路過的斑馬線在白天都是熙攘地人群，現在都不見了，有人又能怎麼樣？都是陌生人。

他看著身邊這個陌生女人，想把話匣子打開。

「您是做什麼的？」他問。

「……我是做天線的。」

「天線？」

女人再次展示了她的諾基亞：「這個手機，是所有手機里信號最好的，我以前的廠，就是專門給諾基亞供天線的，手機里的一個組件。」

「那現在智能機的天線呢，你做么？」

「我不做那個，智能機的天線已經不一樣了。」

「可是你那種手機已經被淘汰了……」

話剛出口，女人就把她的諾基亞揣回自己兜里，面有慍色。

「手機最重要的是用來通話，一個好天線，在哪裡信號都好，電梯、地下停車場都是滿格。我敢說現在的手機沒有哪一個天線能和我這個手機比。」

「現在已經沒有人用滿不滿格說明手機信號好不好了。」

「那是你們！」女人生氣了。

他們接著走了三站地，一句話也沒說，一個人也沒見到。

05

女人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想起了醫生的囑咐，她覺的身旁的年輕人在裝傻。事到如今，她和她的天線也遲早會消失。

「你知道萬能充嗎？」走到第四站地，女人突然問他。

「知道，已經沒人用了。」

「它現在什麼也充不了，等大家都忘記它的名字，它就徹底消失了，就像沒有存在過。」

「它和天線有什麼關係嗎？」他問。

女人惱火：「別再提我的天線了！」

「那你突然說萬能充幹什麼？」

「你也得了失語症，對嗎？你明知道我根本就回不去。」

他點點頭，但一頭霧水。

女人繼續說：「醫生沒有和你說過失語症惡化會怎麼樣嗎？」

「不知道。」

「就像我們現在這樣，我們被世界忘掉了，你沒注意到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了嗎？他們把我們忘掉了。」

他覺得女人腦子有病，岔開話題。

「晚上大家都在睡覺，沒看到人也正常。你帶著這麼多行李是要飛去哪裡啊？」

女人無奈，只能讓他繼續裝蒜。

「離開北京。」

「好多東西啊！」

「十幾年的東西，多麼？」

「全都帶回去么？不打算再來么？」

女人把行李箱一甩，不再走了。

「你能別再明知顧問了嗎？很有意思嗎？」

女人匆匆點上一根煙，開始大聲嚷嚷。

「我是想回去，但是他們把我忘乾淨了，我的天線廠倒閉了，然後我離婚了，女兒判給那個男的。我得了失語證，沒有人可以說話。」

他不知所措，女人紅了眼睛，往地上啐了口痰。

「我去看過醫生，醫生說過，這病惡化了，就會被遺忘，就跟那個萬能充一樣。我們都是失語者重症患者，沒藥救了，同病相憐！才能說這麼多話，明白嗎？」

06

他一手扶著車把，蹲下去拉起地上的行李箱，繼續往前走。

他默默的走了一站地，然後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女人跟了上來，說了聲對不起，然後接過他正拖著的行李箱。

他現在就是一個丟失故鄉，迷失他鄉的人。還繼續，還繼續走嗎？至少先把她送回家吧！

他們又走了兩站地，突然有一輛電車迎面來了，燈光晃眼。

所以？世界又回來了嗎？

天開始蒙蒙亮起來，但是，是陰沉的，帶著雨意的。往前走，三三兩兩的人影出現了。

「你想多了？」他笑著對女人說。隨著他們的腳步，城市蘇醒了過來，漸漸熱鬧了。

他們路過一家賣早餐的店，他停好自行車，要了兩根油條，兩份豆漿。

「多少錢？可以刷支付寶嗎？」

他遞給女人豆漿油條，又開始說不出話了。他們沉默的走到一個小區門口，無言相對。女人的失語症又犯上了，她想了好久，說出了一句：謝謝！

「不客氣。」他腦海里蹦出了這句話，然後轉身走了，許多辭彙在他的腦海里漸漸復甦。

他掏出手機，給女朋友打了個電話。有許多話他要從頭學起，比如說：我愛你。

電話通了，他說：「我愛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