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花樣自殺:最怕你死成了別人想要的模樣
這是何心秋的第96篇紅樓文。
此文大概講了以下幾點:
1、好死不如賴活。當然,捨生取義和解救眾人除外。
2、瑞珠和金釧兒自殺存疑和釋疑。
3、這世界上唯一絕對的事就是沒有一件事是絕對。
以下正文。
有段時間裡有句話很流行,在一些文藝逼格頗高的朋友圈裡時常能看見:
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然後配一張面朝大海背影舉V的照片。
覺得很扯淡。
說的就像誰不喜歡這個模樣一樣。
財務自由、說走就走、想幹啥就幹啥等等,這絕對不是你一個人的想要的活法。
你想要的模樣並沒什麼特別的。
而且等你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樣時,那樣的模樣就已經不再是你想要的模樣了。
人總是對自己無法摘取的事物有所期待。這一點,任何時代都不會變。
前幾天,一個朋友發來消息問:
你對一個人選擇自殺有什麼看法?
我先是回復的「他無愧於自己,但對不起大家」。
緊接著我反悔了,撤回了那句,回了一句「不好說」。
撤回出於兩點考慮,一是每個人真還不用把自己太當一回事,你死了,除了極個別的人,還真不一定有人會為你的死時常悲傷,大多還是該農藥的農藥,該化妝的化妝。
二是不管我們怎麼去痛斥一個自殺的人是如何的沒有勇氣沒有責任,甚至沾沾自喜的在心裡說誰還沒經歷過傷痛看我還不是照樣就挺過來了嗎?我們都永遠無法真正的去體知到當時的他心裡有多少的悲傷有多深的痛苦。
所以,我們對每一個自我選擇的人,真的都不應該用我們自己的眼光去評判。
總是為別人而活,為什麼就不能為自己去死?
這話是寫至這裡突然想到的,感覺有些道理,但這裡面有一點必須需要擔心,那就是,怕為自己去死的人,結果死成了別人想要的模樣。
紅樓夢裡有兩個著名的自殺場景。
當事人都是丫鬟,手法雖然各自不一,但都統一死成了別人想要的模樣。
按照時間順序來說。
先是秦可卿的丫鬟瑞珠,撞柱而亡。
因忽又聽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他也觸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也都稱嘆。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斂殯,一併停靈於會芳園中之登仙閣。
在還沒接觸到各類紅學解說之前,第一次讀紅樓,就感覺這個瑞珠死得蹊蹺。
首先,這個瑞珠在全書中第一次出場就是自殺,太過突兀,那個時代奴婢為主子自絕而忠這事肯定有,我也相信。
但一個連照面都還沒有打過的丫鬟對主子的感情能深到這種程度?要知道就算曹雪芹預期要寫的鴛鴦因賈母逝世而自殺,前面也是有「誓絕鴛鴦侶」這麼一出,到最後鴛鴦才不得不死。
可你瑞珠第一次出場就以自殺搶戲是幾個意思?
再者,一個丫鬟,有多大力氣,有多麼決絕,能把自己活活撞死?這花活連大義凜然的七尺男兒藺相如也都只是說說而已。
一個瑞珠,體內能有小宇宙要爆發嗎?
所以,當時我就懷疑這瑞珠是不是有什麼必死之因,後來又讀了幾遍紅樓後,再慢慢讀懂了賈珍對秦可卿的別樣情感,才有釋然。
不管瑞珠是自己撞柱還是因為曾經撞見過賈珍和秦可卿的醜事而被人往柱上推,一遍又一遍被活活砸死,反正她的死在賈珍和族人看來都是「死得其所」,死成了他們想要的模樣。
而從來不會有人關心她到底想不想死。
再來看接下來的另外一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自沉而亡。
最開始是因為金釧兒調笑寶玉,被王夫人聽見:
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哥兒同彩雲去。"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去罷,我只守著你。"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
這裡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說,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
沒過多久,悲劇出現: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裡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襲人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老婆子道:「那裡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裡的。前兒不知為什麼攆他出去,在家裡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他不見了。剛才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裡打水,見一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家裡還只管亂著要救活,那裡中用了!"寶釵道:「這也奇了。」
對金釧兒之死,寶釵這樣解釋:
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嘆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寶釵嘆道:「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
金釧兒之死其實也是有蹊蹺。
其一,這金釧兒已經被攆出了賈府,在家裡哭天哭地幾天了,為什麼突然會跑到賈府里跳井自殺?
其二,死法有很多種,投井絕對是其中比較難看的一種。
從前文金釧兒要把嘴上胭脂給寶玉吃可以看出,她應該是一個熱衷於裝扮自己且有點小浪的女子,這樣的人對自己儀容儀錶有著很高的要求,後來賈環說他看見金釧兒的屍身是「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的實在可怕」,這幅可怕模樣,絕不是金釧兒本人想留給世人的形象。
其三,從文中來看,王夫人的自責和不安十分明顯,這對一個見慣了府內各類不堪事的上位者而言,一個被攆回家的丫鬟因愧羞而自殺還不至於讓她有如此反應。
如果金釧兒不是自殺,難道會是他殺?
可在文本中也幾乎找不到他殺的直接證據,也沒有誰有必須要金釧兒死的殺人動機。
所以,在我看來,金釧兒的死極有可能是這樣:
她被攆回到家中後,雖然是恢復了自由身,但她感覺到現在的生活和之前的衣食用度以及沒事撩撩公子的愜意日子不能比,再加之她覺得自己有點冤,所以還是想回到府中再解釋一番看有沒有迴轉餘地。
於是她又回去想再求求王夫人,但由於她已經不再是府內人,沒那麼容易見到王夫人,再加上此前身為夫人的丫鬟,肯定也是驕縱之下難免有人妒忌,所以被人攔了下來,這人要麼是丫鬟要麼是婆子,不管是誰都裝模作樣的說要去請示王夫人到底要不要見她,王夫人氣不過她教壞自己的兒子,也不可能在下人面前下這個台,以免形成慣例,當然是說不見。
所以,去請示之人出來難免有一番得意姿態和張狂言語:
你這個下作的娼婦,死了這條心吧,夫人是不可能見你的。
金釧兒說,我不信。
那人說,你愛信不信。
金釧兒說,不見,我就死給你們看。
那人說,你死吧,死了也不會有人看見。
說完扭頭就走。
金釧兒沒法,只好離去,邊走邊哭,走至井邊,清清水波倒影出自己的絕世容顏,悲從中來,不能自已,怨念值達到最高點,一個縱身,萬事皆了。
當然,這個場景和故事更適合當下的流量古裝劇,只能說是個人臆想,做不得數。
反正不管怎樣,金釧兒最後也是死成了大家想要的模樣,特別是寶釵為了安慰自己的姨媽王夫人說的那樣:
死不足惜,打發了事。
所以,不管怎麼死,死了的人,他的人生就永遠定格在別人的嘴上,別人怎麼說就怎麼算。
只有還活著的,才有可能活出自己的人生,是好是壞,是愉快還是艱難,都無所謂,至少那是自己的,有著一萬種可能。
別想著死了會有多少人哭,這個世界永遠是追求歡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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