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士園記

加州大學貝克萊分校(UC Berkeley)的歷史系,就如文科各學部的小屋們一樣,環繞著一個十幾步見方的園子展開。園子里有寂寂寥寥的幾株樹,長得都很典型的樣子,彷彿可以印到小朋友的識字卡片上。若是有了什麼活動,那燒雞烤豬的桌子往那一架,一幫窮困的文科博士生就紛紛從辦公室自習室里出來,像狐狸一樣探出腦袋,看看有什麼吃的沒——實在不行,有一壺酒也好的。很多時候,走近一看,也就是人家商學院法學院的人來借個地野個餐的。沒有老狼請客,也只好各回各家了。

這個地方叫就Ishi court,本校非著名景點之一。

乍一看,這地方似乎是用日語命名的,日文的いし(ishi),可以是醫師,可以是石,或許也可以叫一士?剛來的時候,我想起一個朋友說過起過,日語的 いし和德語Einstein有異曲同工之處,都在好好的石前加了一個「一」(い/ein),所以從前我也叫她愛因斯坦園。後來,我才知道自己搞錯了。這園子和日語沒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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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硬要和日本人攀個來往,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多一種無端的迂曲。

起初,宮崎駿(1941-)博覽群書,世間美好而瑰奇的作品,大體博觀而約取。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很喜歡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roeber Le Guin,1929-)的作品。於是就叫他的事務所去聯繫人家姑娘,好把她的《地海戰記》頒上熒屏。那個時候,厄休拉並不知道宮崎駿是誰。她印象里的日本動畫產業,可能還是手塚治虫或者車田正美那個年代的,把印度啦、雅典的神話那麼一改變,就成為一種很日本很日本的樣子了。

於是,她就拒絕了。

宮崎駿得不到授權,自然也不能硬上。取而代之的,他自己創作了《風之谷》、《修那之旅》等作品——他也從不否認,這其中已經借用了些許厄休拉的主題。時過境遷,宮崎駿已經負有天下盛名,而厄休拉已經回心轉意。她終於說,「那好吧,我同意。」但此時為時已晚了。常言道,好馬不吃那什麼來著——何況是大師……這次,宮崎駿拒絕了。他說他已經不想畫《地海戰記》了——君子報仇嘛。

幾經周折,終於獲得版權的吉卜力工作室選擇了宮崎駿的長子宮崎吾朗,於是,就有了2006年的《地海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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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休拉小的時候,就生活在貝克萊城,貝克萊分校的校園。她小時候應該來過一士園——或許沒有。但無論如何,她會在貝克萊城,和這個園子會叫一士園,理由都是一樣的:因為厄休拉的爸爸,阿爾弗雷德·克羅伯(Alfred Louis Kroeber,1876-1960),以及他在這裡的工作。

克羅伯先生早年師從人類學的開創者之一弗朗茨·博厄斯(Franz Boas,1858-1942),1901年博士畢業時,他是北美第一個獲得人類學博士的人。作為第一個博士畢業生,工作自然不會太難找,於是他就來到了當時還沒有其他分校的加州大學,正式在貝克萊城開始了工作。

順便說一下,加州大學為什麼要選在灣區呢?加州大學的中軸線為什麼正對著海灣的出口呢?這些都是有原因的。當初,加州大學的創立者之一弗里德里克·比靈斯(Frederick Billings)來到了這片地方,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句詩:westward the course of empire takes its way……他覺得未來的加州大學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一路向西,這才是美利堅帝國的精神呀。於是他就建議把學校建在這裡,這座小城呢,也就用作者的名字來命名了。

這位作者就是我們熟悉的唯心主義哲學家喬治·貝克萊。他寫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哲學以後,還來參觀過美國,隨意寫了幾句詩,他的名字就成為大學了——是不是運氣很好?人家歌德、席勒、海涅寫了多好的作品,才有自己名字命名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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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歸正傳,我們在說阿爾弗雷德·克羅伯。1907年他正式獲得州政府的資助,對當地印第安人的Yana語加以搜集、分類和記錄。

這當然是一個系統工程,克羅伯需要更多的人手。於是他從哥倫比亞要來了一位師弟。武俠中,師弟登場似乎都會弄出一些幺蛾子的事情,比如把師妹騙走了……好在,這一幕並沒有發生。這個師弟的問題小一些,也就是不好好工作而已。他有自己的研究興趣和計劃,總是在做自己的事情。作為學者,他更關心語言現象和他們的文化意義,對於語言的分類就不那麼熱衷了。所以,很多很多年後,這位師弟提出了自己的主張:我們所說的語言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我們的思維方式。這就是後來的薩丕爾-沃夫假說。這位師弟就是我們今天熟悉的愛德華·薩丕爾(Edward Sapir)。

由於薩丕爾的進度過於緩慢,大約在1908年,克羅伯就與他解聘了,二人分道揚鑣。也許他們的合作就此到頭了。

但幾年以後,克羅伯又把這位師弟叫了回來。因為1911年8月29日,加利福尼亞州奧羅維爾(Oroville)的警察局抓到了一個野生印第安人。當這些白人發現所有其他印第安人們已經被自己殺完了之後,他們把這最後一個人保護了起來。現在他們需要人類學家和語言學家了。這個人,克羅伯稱為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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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Ishi有自己的名字。但他不說——不是這寶寶有個性,是他沒法兒說。

1865年,當他還很小的時候,白人對他生活的地方發動了襲擊,大約40位族人被屠殺。和其他32位倖存者一道,被迫離開自己生活的土地(下圖中的位置,薩克拉門托以北兩百公里左右的地方),開始了自己逃亡的生涯。到了1908年的時候,他的媽媽也被殺害,姐姐和叔叔失蹤。從這一天起,他自己的部族,Yahi,只有他一個人了。他們的整個族群,Yana,也只有他一個人了。他一個人逃亡在他曾經的叢林里。

根據他們部落的習俗,只有親人或朋友才可以叫自己的名字。敵人或陌生人不可以叫自己的名字。換而言之,從那一天起,他雖然有自己的名字,卻沒有人可以叫這個名字了。他只能在心裡叫自己的名字,對自己說一些什麼。

也許,在幽靈公主的奇幻世界裡,她可以和自己的狼在一起,她可以悄然轉身,回到自己的叢林。然而,現實的叢林卻是別一種樣子的。1911年8月29日,森林著火了。他從叢林里向外逃,卻無奈地闖進了敵人的領地。整整46年。

克羅伯給他了一個昵稱,叫Ishi。在他自己的Yahi語中,Ishi就是人、男人的意思,或許還兼有一些壯士的意味?這是克羅伯能想到的敬稱吧。漸漸地,Ishi也接受了自己的這個名字。後來,在貝克萊城,他漸漸有了白人朋友,他們可以叫自己Mr. Ishi。但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的本名告訴過這個世界。那個名字屬於他的親人、他的朋友、他的族人,那些已經被白人屠戮殆盡的族人。這之後他生活在我們大學裡,生活在本校的人類學博物館。

1916年,Ishi先生因為結核病去世了。從此,Yahi語消亡了,Yana語也消亡了。很多很多年後,印第安裔的美國作家Gerald Vizenor為Ishi的故事所感動,創作了四幕劇 Ishi and Wood Ducks。在他的積極活動下,這個小園子有了自己的名字:Ishi cou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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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一百年過去了。

現在,我獨自一人坐在Ishi court里。我想起以前人說,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我打算把這裡翻譯為一士園。「相顧不相識,長歌懷採薇。」——也許這是樹樹秋色時的落寞。「舊國別多日,故人無少年。」——也許這是生平親友皆在墟墓時的寂寥。而當所有的族人都已經慘死,自己的名字永遠只在心中,這隻能是一士自己的孤獨。

只有他一個人了。

我翻開講一士先生的書,一頁頁地翻著,宮崎駿、薩丕爾、貝克萊,或是一些無端的思緒從我的腦海中穿過。我聽著風的聲音,我開始一個個地想,那些叫我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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