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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光飛光,勸爾杯中酒。

九八年,鄭京戎站在省際大巴的過道里,醞釀良久。座椅上空無一人,乘客到站後如游魚四散而去,車裡衛生間門敞著縫,閃著昏黃的燈。車外是黑色的濤聲。鄭京戎默然半晌。說這輩子再也沒見過這麼多水。

「壹」

那年下了一整年的雨,我在凌晨的水聲間睡過去時,從始至終的所有夢裡都遊盪著水母,波光,雷電,潮汐。還有魚。不是擁堵如早高峰地鐵的沙丁魚群,是鯨魚,就獨自往洋流里游去。它總是下潛,深得不可思議,柔軟腹部掠過珊瑚礁時驚起五彩的小丑魚。海底沙灘蓬起白沙,沉靜且細。

水在夢裡溫柔得多,近海細碎的磷光,燈籠魚在靜寂的深海里隨波逐流,如同懸停於漆黑而了無生機的銀河旋臂。

醒過來時水變換模樣,呈現出濁黃的顏色,在成都平原上如野火般橫流而過,裹挾著建築的殘骸,浮木,直到抵達終點都江堰,怒吼著落入千百年來人類精心設計的陷阱。每一次電視機里播報實時新聞,看見水從寶瓶口一頭撞入岷江,如初入動物園的暴怒困獸般猶斗而不得脫身時,我就失去晚飯的胃口。洪水和鏡頭裡人們驚惶的面孔,堅毅的綠色軍裝壘砌起的沙袋一起,拉扯起一種戲劇的張力,為九八年的夏天塗抹上悲壯的沉沉底色。

鄭京戎來得實在不是時候。終於下車,他兩股戰戰地立在雨簾中,水張揚地拍打過小腿,慢慢往上浸濕長褲,顯現出如墨般黑色。夜風把雨水吹得幾乎平行,樹葉離開枝幹就散在夜幕里無影無蹤,主幹道的路燈遙遠如海上燈塔。直到在這裡生活過第十個年頭,當年那一幕仍然構成了鄭京戎印象里對我家鄉的大半回憶。

家鄉是個太小的地方。

我小時候常常花上大半天從家走到城關,再走到郊外的大塊田野里,或者穿山而過的鐵軌旁,火車不舍晝夜地在那裡呼嘯著遠去。外地人的到來是太新鮮的事,外地人在這裡住下來且賣起了豆腐腦更是在死水裡砸入石礫,泛起的陣陣漣漪,讓全城的人在半星期後都得知了這個消息。

鄭京戎的豆腐腦鋪子就在我家對樓樓下,他初來時的話里有濃厚的鄉音,小城裡的人們由此第一次感受到上帝毀去巴別塔的深重惡意。但好在點豆腐腦不需要太多交流,只是少了一份吃食時聊天打屁的樂趣罷了。鄭京戎五大三粗,面容糙礪,天然的西北漢子氣,反倒是做豆腐腦的那雙手未出閣姑娘般精細,我那時喜歡看他如何把青白小蔥剁得碎碎,打出紅油辣椒,汆好豆腐,撒綿白糖,拌上自製的醬。實在好看。

日子在盆地里拉得綿長,等到鄭京戎終於能和人們順暢交流,我已經上了小學,鄭京戎也變成了鄭老頭。我成為全班最早通曉三國演義的人,皆因為鄭老頭太能嘮叨。在那年密密海海的潮濕雨季里,鄭老頭給我講了涿州,幽州,西涼。五丈原上七星燈,汜水關前關雲長。於是我知道鄭老頭是羌人,他的家鄉話是隴西話,他那無水的家鄉遠在省外。

我家鄉的山林里藏著趙雲墓,子龍祠,也是鄭老頭告訴我的秘密。那座山上有巨石築成的駐馬台,渾身是膽的銀槍趙子龍曾在深山中領著蜀兵御羌人於關外,而他的墳墓就在關里,古柏森森,無人問津。鄭老頭常在駐馬關城樓上一坐一整夜,我問他看見什麼,他說是家鄉和月光,夜深還過女牆來。

零八年年關,煙花爆竹漸漸成了違禁品,大家有無聲的默契,如最後的狂歡般,讓煙火在那個大年三十尤其盛大。我記得入夜後的除夕,漫天煙花炸響如海,彷彿若有參差十萬人家。煙花紙落滿一地,我踩過去就隨風揚起,在夜色里反射出五彩的虹霓。

我端著兩盤水餃去找鄭老頭,和他看了半晌春晚。電視機屏幕忽明忽暗,鄭老頭貪了兩杯,臉被煙花的光映得通紅。他絮絮叨叨地講著些話,我隨口應著,聽他講起浮生一夢,世間煙火,人生不覺。他又講六出祁山,說你以後一定去我家鄉看看,看看城南郭北,當年武侯。鄭老頭說著說著,在凌晨跨年的鐘聲里沉沉醉倒在八仙桌上。

那年的正月並不太平,中央台的實時新聞從水變成了雪和冰,整個世界被裹在雪裡,成為西伯利亞或更遠的北歐大地。鄭老頭的話清減很多,嚴寒里人們都閉上嘴巴,默默看著眼前無垠的眩目雪原。我不再夢見鯨魚,它跳出海面,浮游到天際,那裡是妖異而神秘的綠色極光,緩緩地掠過整個蒼穹。

在鄭老頭緘默的第三個夜裡,他開始不急不緩地往外傾倒一些沒人懂的言語。他說他曾見過遙遠恆星如竹林間落日明滅不定,劇烈的光在寥闊歲月中追逐宇宙無邊無際,他說萬物有壽,浮生大夢,說如光穿行而過的艦隊,艦橋上站立過所有艦長。

他說了一整夜,又說了一整天。那晚的煙霞似火,燃燒了半個天際,鄭老頭肅穆笑意,顫顫指向天邊,又開懷大笑,高聲念唱著飛光飛光,勸爾杯中酒。我不知青天高啊黃地厚,但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但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鄭老頭的歌聲戛然而止,就此打住飛奔的時光,別離了紛揚世間。

「貳」

鄭京戎死了,如霧消失於晨光里。

死水再次泛起波瀾,小城的人們才紛紛回憶起這個外地人當年來到這裡,在十個春秋交錯間由壯年入暮年,不知不覺活成了本地人的點點滴滴。沒有豆腐腦小攤的小城有點冷清寂寥,但大家也都漸漸習慣,倒是鄭京戎的訃告登上了本地晚報。老頭乏善可陳的生平甚至填不滿角落的豆腐塊,記者們寫上了他臨終時候的胡言亂語聊作湊數,那句「但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在整版的地產廣告和政府通稿里顯得格格不入。

發行量不大的晚報很快被人們用來包起油條,墊上桌腳。那年的下半場,整個四川盆地遭遇重創,災難如末世般降臨,我家鄉的小城也奄奄一息,在八級地震中成為重災區。人們在傷痛和迷茫後振作起來,舔舐傷口,喊著萬眾一心眾志成城的口號,重新用雙手一磚一瓦搭建起了嶄新家園。小城變換模樣,鄭京戎被更快地完全遺忘,消失在時間線里。我遠遠離開了家鄉,去往外地求學。

在重疊的山水道上,時間如姑娘淹沒在人潮里,匆匆不見。五年過去,我變成臨近畢業的中學生,小城人丁興旺,城外的雪山也被開發,成了旅行勝地。那句「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和常有人目睹的野生大熊貓,如夏夜的夢吸引著遊人往來,外地人不再是小城的新鮮事。聽說也有別省的人在長街上開起了豆腐腦連鎖店,只是家裡人說沒有鄭老頭的精緻,少了自製醬的豆腐腦,少了很多味道。

我在寒假回家前臨時起意,想去甘肅走一遭。在漫長的火車車廂中顛簸,恍如劣馬背上前往玉門邊關的羈旅行人,夜深餐車的酒後,鄭老頭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又是諸葛亮六出祁山的故事,我笑笑,睡了過去。

第二天傍晚,我背著包蹲在西漢水邊看著大漠落日晚霞,環顧周遭,心想這裡果真是個拉野屎的一方好天地,身後風乾如柿餅的不明物就足以證明。我眯眼看河水緩緩流過,火紅落日映在水裡,被風沙吹亂了顏色。多少人曾在這裡留下屎跡?往前曆數千年,西域的胡客,絲綢之路上駐足的商旅,糾糾老秦兵馬,漢唐的邊塞詩人,駐關的明軍將領的屁股在這裡見過春風拂腚嗎?徐霞客呢?風乾得最厲害的那塊,也許是王昌齡的傑作。

祁山外邊關老城牆,在大漠中如胡楊林立,金刀大馬,將軍死戰,梟騎南北,又有多少人在這裡丟掉大好頭顱,胡笳如泣訴從遠方傳來,誰的歌聲,長久立在千年前吟頌著頭頂一彎古月亮。

那晚在賓館,家裡人打來電話,說有個日本姑娘去了小城,帶著當年晚報上的訃告,來找鄭京戎的墳。不知緣由。聽聞姑娘叫Akitsuma Shiro,秋津真白。我沒有說話,讓窗外闖進的風拍打在臉上。月光如冰寒的水,把冬夜戈壁鋪灑得雪亮。我眯起眼。

星斗滿天人睡也。

「叄」

趕在一二年年關前離開鄭京戎的故里,回到自己的家鄉,年夜飯上,我無意間問起秋津真白,家人說她在城裡駐足過一段,然後離了城關,不知去向。只是一件神秘而不足道的小事,飯桌觥籌交錯間,很快就轉換了話題。

一七年,也就是今年年初,有兩件大事發生在家鄉。

一是千萬光年外有科學家早年預言的超新星爆發,那些天的夜裡都亮如白晝。二是有一支全國知名的登山隊去到我家鄉,要征服從未有人涉足的西嶺雪山最高峰,5364米的大雪塘。家裡人紛紛在朋友圈轉載著相關推文,配圖裡登山隊隊員們個個精氣十足,鬥志昂揚。對登山毫無了解的我,也知道了攀越大雪塘要經過八個埡口,1.5個珠峰的海拔升降,12000米垂直海拔……

登山隊在小半月的連續報道中成功登頂,卻在山頂看見了難以置信的一幕:有人比他們捷足先登了這無人峰頂。隊長直到下山,提起當時場景都語無倫次:

一星期前,登山隊連續攀爬了幾個日夜,精疲力盡時終於觸及最高點的平台,隊員們用盡最後力氣翻越上去,躺在雪裡竭盡全力往肺里吸入稀薄氧氣。緩過來時有人抬頭望去,在平台不遠的地方,一個女孩如雕像般跪坐在原地,抬眼望天,雙臂憑空高舉,手掌如燈般托舉起遠處的超新星。他們急忙過去試圖救醒她,才發現女孩早已死去多時。

沒有工具,攜帶遺體下山是一件不可能辦到的事情,隊員們左思右想,無可奈何,只能把屍體留在原地。下山後,隊伍里的攝影師沖洗出照片,眩目的雪光里,遠山如藏藍色的綢緞鋪向遠方,雲海淡影恍若活物,在照片里緩緩流淌。女孩雙手高舉,超新星的壽命將近,淡銀色餘暉穿過,在她的身周如同披上輕薄新衣。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省,甚至我遠在外地,身邊的朋友都有所耳聞,而經過調查後,那女孩竟就是當年不知所終的秋津真白。

前些天,那張峰頂的照片在比賽中得了紀實類大獎,我看著秋津真白如冰雕般的臉龐,突然想起當時報紙上刊登新聞,警方找出來她的舊照,登載頭條。她留著長發,脖子纖長,穿淺駝色毛衣,深黑色百褶裙,在街頭的自行車流間穿行,卻仿若和人群有著不可調和的隔閡與疏離,像走在另一個世界裡。

照片下面是對登山隊的採訪,記者問隊長,當看見那一幕時,腦海里浮現的第一句話是什麼?隊長笑了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但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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