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真相-比較阿巴斯的電影《close up》和Lumet的《十二怒漢》

Sabzian是一個成年人,但導演阿巴斯說他還是個孩子。Sabzian被抓起來,是因為冒充伊朗導演Makhmalbaf,取信了Ahankhah一家人,一大家子陪他一起討論劇本、排演劇情,有時還提供食宿,給過他一些錢,數目不大,頂多打個車來回。被識破的時候,Sabzian正準備和這家的小兒子繼續排演來著。要說不被識破,真不大可能。就算長的和導演有點像,也不可能始終和一個整天出現在報刊雜誌上的celebrity同步吧?暴露只是早晚的問題。這麼做的意義為何?

這也正是讓阿巴斯好奇起來的點,讓他拋下擅長的以孩子為主題的影片,中途跑來法庭里拍攝整個案件的審理過程。事實上,影片的大部分就是庭審,有一點倒敘,一點插敘,但主要是作為原告和被告以及法官在法庭上的對話。這不得不讓人想起1957年美國的經典影片《十二怒漢》。兩者同是在法庭內拍攝,同是為了弄清一個真相,同是靠人物的對白展示人物的性格、推進故事的發展,同是向一個看似已經明了或者平淡無奇的案情重新發問,並慢慢呈現出一個和觀者最初預期不太一樣的結局。

不同的是,《十二怒漢》關注的是對被告做判斷的人-陪審團,全片大概只有一個鏡頭給了被告,被告和案情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作為陪審團的「理性人」,有沒有能力運用reasoned debate,從而最大程度的接近真相。而《Close Up》,被告、法官、原告、以及一個invisible的伊朗導演缺一不可,他們互相關照,彼此牽連,講述了一個不可能發生在美國的故事。

雖說不是特別具有可比性,我個人還是偏愛阿巴斯的《Close Up》,因為它更讓我信服,並帶給我希望。


《十二怒漢》非常容易讓人誤讀,看了豆瓣上第一頁的影評,幾乎都是以該影片讚美美國法律制度、理性辯論、甚至還有引申到美國民主的。然而這個片子想表達的恰恰是這些的反面,恰恰是對假定無罪、陪審團制度以及理性人概念的質疑和批判。如果你看Lumet所導演的40多部電影,就知道Lumet絕不是一個主旋律、對現有制度歌功頌德的導演,他所有的電影都指向那些尖銳的社會問題,為要讓人思考,讓我們質問那些習以為常的自以為是的行為決定真的可以在現實、在個人和社會的層面上、在倫理的層面上站的住腳的嗎?

《十二怒漢》當然也不例外,Lumet絕不是懷著「你看,我們美國的陪審團制度多完善啊、人的理性多麼完美啊」這樣的心情拍出來的。如果你不是已經帶著讚美這些制度的眼光觀看這個電影的話,其實應該不難看出在十二個人的辯論當中,真相其實是多麼的遙遠,攔在這些人前面的有個人的偏見、私心、無知、倉促、嫉妒、憤怒、畏懼……無一不是所謂「理性」的反面,無一不是扭曲真相的利器。然而裡面卻有一個正面角色,就是亨利方達所飾演的角色,他審慎、細心、耐心、富有洞察力、言辭也深具感染力,可以清楚的表達和有力的說服,就是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完美的「理性人」,真相似乎接近了……但是,問題是這樣一個角色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Lumet想說的是,你看,這樣的制度必須需要這樣一個現實中不存在的角色來挽回勢必要發生的敗局,你難道看不出來這個制度是有問題的嗎?

《十二怒漢》很好,但是《Close Up》更好,因為《十二怒漢》所提出的問題,在它自己的倫理框架下其實是無解的,然而在《Close Up》里,我們看到了另一種接近真相的方法。

《十二怒漢》懷疑我們所訴諸所依賴的理性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讓我們接近真相,《Close Up》如果提供了一條道路,那就是透過faith和forgive。直譯過來是「信仰」和「寬恕」,但又似乎無法包含伊斯蘭和基督教語境下的含義,所以姑且沿用英文。


在原告一家的陳述中,Sabzian無論如何都是個詐騙犯,他故意謊稱自己是著名導演,又去人家騙吃騙喝騙住,還索取了一些金錢。而Sabzian對這些全部供認不諱,如果是在陪審團制度下,這些證據足夠揭示真相,也足夠定罪了。整個故事也就結束了。原告是怎樣一個人,被告和原告的關係經歷怎樣的破壞和修復,以及原告自己的救贖都不在這個「真相」里,也不是它應該關注的。

在伊朗的民事法庭上,法官集調查、盤問、仲裁、定罪於一身,這有點像我們以前的衙門。就像衙門裡的裁決受制於民間的約定俗成和禮儀,伊朗法律和法官的培訓也受制於伊斯蘭教教義和儀式。也就是說,法律和宗教是互相滲透的,法官的判斷出於神的旨意和法律條款。

在這樣的Judicial system下,法官允許被告陳述和案件並無直接關聯的細節,判斷一個人錯尚不是終點,被告的悵悔、原告的forgiveness、對被告會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的faith,與證明對錯的證據一起構成法官最終的判決。真相不僅僅是做了什麼,還包括了對moral和ethical的判定,而這後者只能在信仰的框架下完成。

於是我們看到法官在作案動機、手段和結局都確定無疑的情況下,繼續詢問Sabzian這樣做的理由,Sabzian開始冗長的解釋為什麼冒充導演。

他說,他覺得自己就是Makhmalbaf導演,Makhmalbaf最新的那部電影完全是他的寫照,Makhmalbaf導演完全了解像他這樣的人的生命,似乎就是他自己在導演自己的生命一樣。他是這樣的仰慕Makhmalbaf,以至於當人們把他們認錯的時候,他並不急於糾正,而是沉浸在一種新鮮的被尊重、被需要的情感當中。當他以經費需要索取一點路費的時候,人們毫無懷疑的給他,他覺得自己是被信任的。他甚至認為也許有一天,真的可以說服人們贊助他,真的可以拍一部電影,所以他是無比真誠的和這家人的兒子排練著劇情。直到被抓的那天,他是有預感被抓的,可是他還是去了。哦還有,他跟這家說作為一個著名導演之所以不開私家車的原因,是要貼近最真實的生活。他希望幫助Makhmalbaf導演在公眾面前建立這樣謙卑的形象……

法官靜靜的聽,攝像機慢慢的轉,原告有過一兩次質問,被告向原告道歉。最後,法官問原告:「聽了被告的解釋,原告願意forgive被告嗎?很顯然,被告已經深刻的反省,並且道歉,而且保證以後不再做了,如果原告可以forgive,最後的裁定會相應的考慮這一點的。」

原告的父親首先說:「被告已經道歉,而且我們相信他會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所以如果我的兒子不反對的話,我們決定撤訴。」然後兒子也同意撤訴。

這時候,被告的媽媽坐在後排,大聲說:「原諒他吧,他是先知的後代啊!」

影片的最後,Sabzian和真正的Makhmalbaf導演見面了,攝像機架在遠處,類似偷拍的方式,這一組時而被遮擋時而失焦的鏡頭,是我看過的所有電影里最為美好的一段場景之一

被冒充的、真正的導演在門外等候Sabzian,Sabzian推門出來見到導演就哭了,嗚嗚的像個孩子似的,然後導演讓他坐在自己摩托車的后座上,準備去原告家。路上,經過一個街邊花攤,Sabzian下車挑了太陽花,抱著花盆重新跳回后座上。到原告家,按門鈴,Sabzian說我是Sabzian,聽不清對方的回答,但聽Sabzian又報了一遍導演的名字,這時導演也湊過去報自己的名字。一會兒,父親開門出來,和導演行親吻禮,再和Sabzian握手,接過Sabzian手中的盆花,隱約聽到導演說:「他變啦,變成一個新的人啦……」鏡頭慢慢拉遠。

如果說真相可以帶來救贖的話,那是《Close Up》中的真相,不是《十二怒漢》中的真相,拯救Lumet在《十二怒漢》中所質疑的「理性人」是《Close Up》中展現的faith和forgiveness。這不禁讓我想到大衛在舊約《撒母耳記下》中說道:「我願落在耶和華的手裡,因為他有豐盛的憐憫,我不願落在人的手裡。」(撒母耳記下24:14)他知道神的恩典,更知道人心中沒有良善,也沒有憐憫。我們如果能夠饒恕,那是因為在《以弗所書》4:32里講,「並要以恩慈相待,存憐憫的心,彼此饒恕, 正如神在基督里饒恕了你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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