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中毒》：如溺水之人徒勞掙扎

我想我無意間發現了一條真理，無論我們長到什麼年紀，吃了多少鹽和飯，走過多少大路與橋，經歷多少詭譎命運，懂了多少人間大道理，人生閱歷與學識積澱都毫不阻礙我們熱愛一些荒謬的事物。

舉個例子。這世上曾誕生過無數卓越的情色片，過去幾十年乃至半個世紀仍被人掛在嘴角，細細剖析下能看到它們的美學意義、哲學深度、影視貢獻。而像《人間中毒》這樣的片子，評分低微，討論寥寥，在韓國情色片里一抓一大把，不僅哪一點都說不上，甚至床戲都不夠激烈，而我除了毫不猶豫送上五顆星以外，真想把海報貼滿整面牆壁。說來幾乎是有點不理智的行為。

與女主角的人生線幾乎沒有一點重合，性格也多半不太相似，行為處事幾乎無一雷同，但見她面臨困惑無解，一時間竟有如看到自己。那種卡在牢籠中無人可訴的畏懼，深恐下一步踏錯便是深淵。人總要經過一些難捱的關口，才知道過去深陷的泥潭是怎樣一種形狀。

電影為故事鋪墊了一個特殊的時代背景，1969年韓國越戰後不久，陰雲尚未散去。休戰的間隙，已婚的越戰英雄金鎮平接收了一位新兵，他的中國夫人鍾佳欣也隨他一起住進軍隊官邸。不倫之愛，從一開始就能看出主角是金鎮平和鍾佳欣。這位年輕的夫人，身上沒有一點已婚氣質，頷首低眉的時候竟極為心疼她，不應該出現在這片荒蕪世界。

自幼身世可憐，嫁人純粹為了報恩，愛的初體驗有如被強暴，她曾對金鎮平坦言，我早就失去了對生活的感覺。頭上是一層無法突破的預製板，不再為理想生活而奮力跳躍，用鈍感代替了敏銳的體察力，鍾佳欣幾乎算放棄了往後的人生。

她正如她面上表現出來的一樣單純，對大部分事物選擇不聞不問，沒人教過她什麼是愛，什麼是性，怎麼表達慾望，該翻誰的牌。在婚外戀情里，她是金鎮平順水推舟時那艘不太推得動的船。因為習慣了被動，連很多包含愛意的話也要在極為特殊的語境下才能說出來，真的恨鐵不成鋼。

這種戀情看得人頗為著急，就像用絲線在心臟上一道一道地劃拉。極細的血口子浸出血滴來，流淌得過於緩慢，以至於無法感知到底是癢還是痛。

相比之下，金鎮平的追逐和強勢顯得極為勇敢。生來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往往善於表達出更為隱秘的願望，儘管可能付出慘重代價，這一輩子卻活得可謂值得。

其實他也是個被生活磨鈍了的人。跟歡脫多話的妻子相處，無奈時刻明顯更多，為了懷小孩循規蹈矩地做愛，吃了飯各玩各，表面上的順從與恩愛，其實早就敗給平庸生活的磋磨。

極慢、極慢的推進，從第一眼在軍舍外面相遇開始，到從糊塗分子手上救下鍾佳欣，極好的愛情可能最初都不是從慾望開始，而是那種看過一眼便無法移開的眼神。往你身邊靠一點，再靠一點，卻絕對不想打擾你。直到艱苦卓絕，滴水成冰，那一刻心領神會的默許，抵過一百個軍銜的認可。

幾乎要看哭了。或許這根本不是一部充滿慾望和為非作歹的情色片，沒有暴烈的肢體衝突，甚至連身體線條都不算十分曲張，它講的是愛情本身，艱難、迂迴、試探，很果敢卻脆弱得嚇死人。

亞洲式的含蓄給了他們更多的感情戲份，而這一切糾葛也似乎在說，靈與肉的聯繫並非像千帆過盡者那樣隨意，是完全關乎生死的一條紐帶。兩人若干次偷情都是在雨天，車裡和房間里，冰涼的水影掠過車窗與地板窗帘，冷色調的一切，在幽涼角落裡開出晦澀的花。

你會在許多緩慢推進的鏡頭裡，看見命運無情的玩笑，又心想這一刻隱忍的美好應該延長到永久才對。直到多年以後，仍會因為它在夢裡的閃回而忽然驚醒，決不因為人生太長就遺忘於在柴米油鹽中。

金鎮平為何對鍾佳欣如此念念不忘？作為從越戰中九死一生歸來的將領，做夢時他仍常常回到那個熱帶戰場，見到那些混著鮮血，泥沙俱下的河溝，茂密而窒息的叢林植物，他手裡提著人頭，前進時茫然而蹣跚。

這一切充滿血色的回憶是他人生里的盲區，身陷黑洞中無法自救，直到鍾佳欣出現，一些純白與幽香才隨著她一起到來。他與鍾佳欣的歡愛，是使儘力氣也是託付終生，想讓這輩子最後最好的愛，在她面前一點一點綻開。

而鍾佳欣擁有那種已婚婦女身上絕無的少女氣，擁吻時皺眉的生澀，性愛於她而言不是一件熟練的事，無怪乎男人的痴迷，她是我能想像到的最恬靜美好的處子。

金鎮平死過兩次，一次是在鍾佳欣門前，長篇累牘邀請讓她跟自己去越南，未果，留下一句見不到你我活不下去，拔槍射擊心臟。那時的他就死過一次，明白這輩子是遠離了摯愛。

槍傷偏離心臟而被救活，他卻再一次死在最憎恨的越南戰場。鍾佳欣最後收到一張被泥與血水泡過的照片，那是兩人的合影，背面寫著，吾愛，金鎮平死前握在手中久久不願撒手。彼時漂亮的鐘佳欣已升級成為軍官太太，看到舊照的一剎那，心底霍地拉開一道血口子。

閑得無聊的軍人太太們曾多次聚在一起，集體嘲笑這位不善社交的小夫人。得知金鎮平為她而死，那一刻每個人的心中都是悲涼而嫉恨的，他為她扣動扳機的勇氣，是她們一輩子不可能有的轟轟烈烈。

可惜了金鎮平，如此羅密歐的壯舉，最終只能換來幾滴不甘的熱淚。雪天的屋檐下再看一眼舊愛，那眼神遙遠，彷彿溺水之人徒勞掙扎。

主編｜周祚

責編｜vv&喵臣

楊七七：成都人。一個專業的學生，一個業餘的記者。個人微信公眾號：七七故事會（QiQigushi），歡迎你來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