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夢
作者陳小手,北京師範大學2015級文學創作專業碩士生。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先鋒現代派。
1
自我背著一篋書進山那天起,就開始下雨。雨密密匝匝織在一起,我沒帶傘,於是,狼狽得像一隻漁網中大口呼吸的魚。
山路泥濘,腳踩在泥里就拔不出來,是真拔不出來,我急中生智鬆開鞋帶,抽出腳,卻沒站穩,摔了一跤,在山上滾,不停滾,一片驚慌,滾過的地方,雨花濺起毛茸茸的輪廓。
越滾越快,路邊的樹出現模糊重影。
我被懸崖拋了出去,墜落,失重把我的心壓扁成一張紙,半口氣都喘不上來。
怎麼到的草廬,誰也說不清。窗外雨很大,我的腦子迷路般混沌。
我無意參與科舉,也不想功成名就,更討厭那種袖風擔月的隱居自淫。想了好久,為什麼來這,我眨巴眨巴著眼睛,背緊貼著床,細耳傾聽外面青山上潮濕的雨聲,心血來潮這幾個字長出了翅膀在我的腦子裡飛來飛去。
桌上紅燭冷落,紅燭的燭焰一高一低一低一高來回跳躍,像一隻戀愛了的紅色青蛙的心跳。
書在山上被打濕後,字都消失了,只有封面還殘存著「歸鄉無跡」幾個字。百無聊賴,我便盯著燭火發獃,燭火的躍動像是在說些什麼,我把耳朵貼近燭火,只聽見非常細小的嗶嗶啵啵的聲音,彷彿在說「有人來了。」
一片驚詫,一抬頭,一個長發女子鼻尖對著我的鼻尖,青澀一笑。我嚇得忙躲開。
她的呼吸淡若幽蘭。
眼睛,轉盼顧眄,生著光彩。
我沒喊,也沒叫,淡定得跟睡著了一樣。
我承認她長得很美,可我還是被她的衣服吸引,輕紗細緞上一副淡雅的江南煙雨山水畫,這本無驚異之處,可山水畫上的煙雨會動,山水在一片游雲飛雨中韻致十足。我伸手去摸,衣服驟然變淡稀薄,什麼也沒摸到。
她眼睛裡溢出微笑的秋水,一言不發,靜靜望著。
「你不說話,那我也不說。」我翻開書,望著一片空白的書頁,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尷尬對峙。
月亮不斷攀升,雨越下越大。天空一片皎潔,雨想必是從天外來的,月光映著雨水,我走出門接一杯,飲盡,醉了,呵。
屋外落櫻繽紛,在我開門那一瞬間,所有的雨聲頓時消歇,可雨依舊在下,我一回頭,發現她還望著我,不過眼神幽怨,嘴角嘟起。我心生愛憐,正欲開口,只見她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慢慢的完全消失,在心臟那個部位有一朵花瓣悠悠然飄落。我走過去撿起來,攤在掌心,細細注目,一片殷紅的桃花。
我把桃花夾在書中,書上泛起一圈圈漣漪,漣漪平靜後,她微笑的畫像淡淡隱現在空白的書頁上,越來越鮮明,在書上,她對著我眨眼睛。我笑了,像個傻子。
天亮以後,陽光燦爛,太陽又大又圓像一顆酸溜溜到燃燒的橙子。雨依然沒停,不過只有我頭頂上,方圓一米的區域有雨,我走到哪,雨跟到哪,我很少出門。
有時候,空中會有純白的水母,一努一放的遊盪,讓我有一種身住海底的錯覺。她再沒來過,不過我也並不想念,只是心裡有一種粘稠的失落。
一天,書上的字又都顯現了出來,不過全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字元。有雞蛋狀的圓圈,有的像一根筷子,還有兩根筷子交叉在一起的,有蛇形,有山尖。我的書怎麼了,這些字都是什麼玩意,一個都不認識。翻到有她的那一頁,發現她竟換了一套衣服,更清新素雅。
她嘴角含著頭髮,微笑。
我故意板著臉,用手對她指指點點。
她對我吐了吐舌頭。用腳踩了踩腳下,腳下現出很小的漣漪,漣漪平靜後顯現出一行字:氣你。字隨著漣漪越盪越遠,直至消失。
2
我不認識那些字元,但確認書上的字肯定都是被她偷走了,我拿起毛筆,點了點墨,正欲把她抹掉,她忙抬起胳膊,一臉嬌怯。
手一抖,一滴墨滴了下去,落在她衣裳上,她一臉驚詫,疼惜,臉色急劇變化,眼淚開了花。
我放下筆,把書合上。
外面的雨斷了線,哪都去不了。
我好久滴飯不沾,並不餓,胃裡時常有一種吞吃了蒼蠅般的噁心。渴了就用酒杯接一些月光和雨水喝,喝前一定要用食指把月光和雨水攪拌均勻,這樣會有不一樣的味道,三杯下肚,就會醉掉,癱倒在地。
「醒醒,哎,別睡了」有人推我。
我用儘力氣想把眼睛睜開,可眼皮重得像石門,幾經掙扎,仍然無力。
她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著把我的眼皮掀了上去。
「別睡了」
「恩!你是誰?」
「你怎麼喝醉後就變成了黃中帶紅的菊花」
我就像小孩寫的字一樣歪歪扭扭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你不是不說話嗎?」
她並沒有生氣,笑著給我倒了一杯茶。
我沒有茶葉,她就從衣服上順手摘了幾片奇怪的葉子,泡了進去,葉子入水融化,像飄進熱水的雪。
「會變戲法又怎樣?」我仰脖一口喝掉,太猛,茶水漬了一身。溫熱的茶水輕柔地摸著我的食道下滑,茶水入胃,煨地我渾身一暖,一個撲簌簌的激靈,神智躍然清醒。
她嫣然一笑,用食指抵著嘴唇,「慢點。」
「把我的字還我。」
「字是被那些雨滴吃掉了,所以書上才會有漣漪。」
「你是誰?」我坐了下來,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不經意一瞥,看見銅鏡中的我,忍不住被自己丑笑了。
「你坐啊,你以為你美就可以一直站著?」
她抿緊嘴唇,嘴唇閃著桃花的光澤,明艷動人。
「我叫夢」
「我又沒問你?說讓你介紹的。什麼,萌萌?那不是一匹馬的名字嗎?」
「你真逗。」
「你找我幹什麼?」
「我迷路了,雨大,掉了下來。」
「白天,雨也會跟著你,只在你頭頂嗎?」
「認識你前,不會,那天在山上見了你後,雨就一直跟著我。」
「我在哪見過你?」
「你從山上滾下來的時候,撞倒了我。」
「你受傷了嗎?」
「那倒沒有,不過沒法回去了。」
我不知道再問些什麼,雖然心裡有一銀河的疑惑。有時候,我太羞澀了,要故意用盛氣凌人去掩飾。
她不再回到書上,晚上就睡在我床上,床上單薄,可她並不嫌棄,並不斷催促我睡。
我心中竊喜又緊張,緊張到眼睛因為激動而酸澀,我趕緊把淚水攏攏,用手不停搓著臉。臉越搓越緊,越搓越紅。心按不住地跳,手腳就跟長在別人身上一樣陌生,不會用了。
我一惱,坐在桌上,手中握著紅燭,把燭淚滴在掌心,一片鑽心的疼,先是焦燙又迅速轉化成冰涼回過神那種焦燙的感覺更熾。燭淚在掌心蔓開,眨了下眼,掌心出現一片印痕,像桃花。
她拖著衣裙走過來,唇紅齒白地笑,輕托我的手,她的手比雨水還冰涼,纖細,素潔:「還蠻好看。」她說。
我抽出手「我還是在雨中睡吧」奪門衝進雨中。
燈滅了好久,我還是忍不住悄悄潛盡房間,借著潺潺的月光,我看見她熟睡地像一隻聽話的貓,呼吸勻稱,面容恬淡。我用手慢慢靠近她的臉,在我手碰到她肌膚的那一瞬間,她又開始變淡了。
掌燈以後,床上只有一片桃花花瓣。
我又把花瓣夾在書中,一圈漣漪過後,她在書中熟睡。
我看見掌心的桃花瓣慢慢鋪衍成一朵桃花,不過只是蓓蕾,含苞沉睡。
3
第二天醒來,我意識到我4月11日進的山,今天4月23日。我迫不及待打開書,軒窗下,她在桌前梳妝,頭髮長而柔順,令人心奪神搖。書頁上,她動作很慢,就像走馬燈上的人畫。
她轉過頭,回眸一笑。
我的心就像被咬了一口,心動到疼。
我板著一副長刺的面孔。「從哪來的,回哪去,別再煩我。」
她生氣地舉起銅鏡,我的臉映現在銅鏡中,上面幾個字:「哼,不是你,我能來這?」
她刻意的生氣沒忍住,噗嗤,狡黠一笑,手中銜著一片桃花瓣,從紙上扔了出來。
花瓣悠悠然破紙而出,飄到我的臉上,我忙用手去捉,一片螞蟻噬咬的疼痛。捉過銅鏡一看,花瓣滲了進去,臉上有了一個桃花印記。
她笑著背過身,依舊梳著頭髮。
她的衣服又換了樣,上面是雪中沙漠的景緻,雪還在飄,一隻白狐在雪上留下點點印痕,向最高的沙丘奔去。我拿起硃砂筆,在她的旁邊摹寫了一首詩。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她轉過身,手裡捧著一把桃花花瓣,對著我輕輕一吹,花瓣都飛了出來。那些花瓣散落在桌面,我擷起一片,上面有一個娃娃樣的字體「誰」
我又擷起另一片,是一個瘦瘦的字體,還是「誰。」
我一片一片的看,每片上面都是一個「誰」字,字體不一,形態各異。
我嘴角的笑就跟結了霜一樣,眼前飄忽著零碎閃光的回憶片段。
我幫她把父母埋掉後,她還是選擇嫁給了那個瘸子,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坐花轎,而非要鳳冠霞帔蓋頭垂覆地坐在一匹白如素練的馬上,那匹馬毛色閃著清澈的光澤,讓我想到了她的眼睛。
鄉鄰們站在街邊,把我擠成了一張失神的白紙。他們嘖嘖竊語,那些零碎的羨慕聲,竊笑聲,在人群里彈來跳去,往複穿梭。我胸腔內的心臟溫度越來越高,燃燒著血液,泛出滾燙的氣泡。我的眼睛紅成了血。
她似乎早有所料的揭開了蓋頭一角,瞥著我,殷紅的嘴角上翹,閃著一抹小小的星的光澤,狡黠,得意,那弧度開始微調出些許憐惜,最後只剩下飄忽的悵惘和失意。她把蓋頭放了下去。
短短一瞬在我心中拉出了一個世紀的長度。
隨後,在我背著書篋進山時,雨就跟上了我,一直。
我在山路上一邊走一邊把稀薄的魂魄一點一點地丟在路邊。雨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我就摸索著往前走。心裡一直縈繞著一種腳踩在泥漿里拔不出來的感覺。
摔倒時,我竟然一聲未吭,只是輕輕哎了一下,身體就滾動起來。山上滿是桃花,雨打花瓣,落英繽紛。我越滾越快,越來越疼,越疼,越有一種沉迷鴉片的醉感,心醉神迷,疼過了界限,心就昏睡過去。
等我醒來時,發現我背著書篋側躺在床上,一個草廬,外面除了雨,就是水。
落英繽紛,桃花鋪了一層,曉風來過,雨把那些花瓣鎖在地上。
4
就在我失神的時候,她突然站在我身後。
「嗨」猝然一叫,我驚地頭皮一麻。
回頭看了她一眼,翻開書,她在的那一頁已經成了空白。
仙我也見過一些,像她這麼調皮的還真是第一次。
她拉過我的胳膊,把我按在椅子上,從身上摘了幾瓣青嫩的茶葉,我留意到茶葉上還有一隻節節蠕動的綠色茶蟲。
「有蟲子。」我皺著眉。
「沒關係,會更入味。茶葉的精華都在這蟲子里,茶蟲胃口可叼著呢。」
她又換了一身衣服,衣服上北雁南飛,山映斜陽天接水,一個穿著茜紅色短衫的少女,在山腳丘陵上採茶。少女在衣服上踽踽獨行,嘴巴一開一合似乎在唱歌。地頭有一隻黃狗,嘴裡銜著一把茶籠向少女撒開了蹄子。少女看見狗一臉倩笑,對著狗不停揮手。
「別難過了,不值當啊,你沒看外面一直下雨嗎?」
「我沒難過啊,這雨為什麼一直跟著我?」
「喝茶吧,別冷了這份情意」
「有蟲。」
「喝喝看吧,那麼早下結論幹嘛?」
我閉著眼一口吞了下去,茶水入口,綿軟溫潤,有桃花的清香,又淡雅悠長。來不及細品,所有感覺戛然而止,陶醉地不想睜開眼睛。
「再來一杯。」
「不能多喝,再喝會出人命。」
「雨什麼時候停呢」
「不知道,你來後,雨也跟上我了。」
「我知道。你是怎麼來這的。」
「我當時正在桃花下避雨,你撞倒我,我無處可去,就跟著你來了。」
「對不起」
「即使不被你撞到,也會被雨淋到。我以前從沒見過雨,我娘告訴我,我們最好永遠也別遇見雨。」
「為什麼」
「不知道,或許,以後你就知道了。」
她雙手握著我的手,抬起我的胳膊,眼睛裡碧波蕩漾,從我脖子上取下一塊嵌在肉里的小石子「身上還疼嗎?」
「不疼,我都忘了。」
「真傻」
我心裡像被貓吻了一下,輕輕笑了。
「真美。」
她抿著嘴唇,臉上隱現著飄蕩的桃花瓣影,紛紛繞繞斜斜漾漾地飛過。
她,唇齒相依,皓齒內鮮。
她就像早已熟絡般把嵌進我身體的石塊,樹枝,草籽,尖刺,花朵一一摳了出來。在脖子上摳出一隻蜷縮的烏龜,他把烏龜放在桌上,烏龜伸出了頭,左邊瞅瞅,右邊覷覷,吐了口無聲的氣,伸出小腳,慢悠悠往前邁步。走到桌子的邊沿掉了下去,我沒聽見落地的聲音,烏龜在空中就消失了。
她用手銜起一縷順澤黑亮的長髮,拉在空中,在手指上卷弄,臉上一副努力思索樣。
只見她從衣服上摘下一片茶葉,捉住茶蟲,茶葉又放了回去。茶葉長在了茶樹上。青蟲被她捏在半空中張牙舞爪。她把青蟲放在我的肚臍眼處,慢慢的,我聽見腸胃裡的蠕動,有一個刺團在肚子里翻滾。我疼地一身抖索的汗珠。但是我沒叫,很久以前,我就學會了隱忍,即使後來不需要隱忍,我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不隱忍的能力。
肚子上一層細密的刺滋滋地刺破肚皮,細小的血珠滲了出來,慢慢交匯,流動,像喝飽了血的蚯蚓。
我疼地咬碎了兩顆牙。眼睛裡的瞳孔忽黑忽白。
她變戲法一樣素手在空中一揮,銜著一朵桃花塞進了我的嘴中。
「快吃了,吃了就不疼了,不要嚼,吞下去,不然桃花會疼。」她顯得比我還緊張,桃紅的嘴唇此時絲絲泛白。
如同剛出生的小狗那樣,喃喃的叫聲從肚子深處傳出,漸漸明顯,肚子撲哧一聲,鑽出一個活物。
吃過桃花,痛感減輕不少,我掙扎著抬起頭去看,竟看見一直純白的刺蝟,我沾滿了血。吐了口氣,丟了意識,渾身一軟,什麼都不知道了。
5
醒來以後,草廬里空空蕩蕩。我用胳膊支起身子,四處都開滿了桃花,牆上,地上,床上,門窗,甚至酒杯和毛筆上也長出了桃花,不過十分細小,要把勁卯在瞳孔上才能看清。
我最喜歡硯池邊的桃花,沿著硯池的邊角慢慢鋪展,透著黑亮的光澤,純粹而矜持。
外面太陽很大,整個天空彷彿都被太陽佔滿了,金亮色的瓢潑大雨在整個山野中宣洩,世界是不是被顛倒了,或者我進入了世界中的世界。
她不在,失落粘稠。
我悵然若失的翻開書。
書頁上,她枕著胳膊,閉目養神,淺睡。眉心有一朵顏色暈染漸變的桃花瓣。
不知怎麼開口。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
她閉著眼,笑了。然後臉恢復平靜。依然閉著眼。
我合上書。把書捧在懷裡,書上漸漸有了我的體溫。我把書輕輕地放在桌上,怕擾醒了她。
一轉身,嚇我一跳,她的鼻尖又幾乎碰到了我的鼻尖。她努力憋著,不讓自己笑,臉上的笑快要溢了出來,撲哧一聲,還是沒忍住。她的笑也有一股桃花的香味。
「你醒啦」
我渾身有點僵,呼吸也有點僵。
「刺蝟呢?」我問。
「走了吧,入夜後就不見了。刺蝟告訴我你肚子里全是酸腐的墨水,臭死它了。」
「它怎麼鑽進去的。」
「你從山上滾下來時,壓到了它。」
「烏龜呢。」
「烏龜當時正在躲雨,你剛好滾過,就躲在了你脖子里。」
「你呢?」
「我什麼?」
「哦,我生下來就沒出過山,你是我見過的第九個人。」
「你多大了。」
「二十歲,可是按你們的時間,也就二十天。」
「家人呢?」
「不知道。」
「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桃花,我下輩子想做桃花。我平時只吃花粉,可我剋制住,不吃花粉,只吃桃花,桃花的口感雖然不好,可我還是忍不住。」
「哦,我明白了。原來你不是仙。」
「恩,不是!」她喜悅地點點頭。
我的心態一時放肆起來。手撩起她的頭髮細細端賞。
「你坐下,你身上的傷還沒好盡呢」
「沒事」
我的臉湊近她的臉,鼻息滾燙,呼吸顫抖。她躲開了。
「我幫你把身上的淤血放掉。」
我解開衣帶,準備退下衣服。
「不用,你就穿著衣服,隔著衣服我也能看見。」換做她不自然起來。
她在空中隨手一拈,拈著一瓣桃花,放在衣服上,桃花滲了進去,皮膚一片細滑的冰涼,冰涼中透著一種生長的暢通和舒展。
她耐心而細緻,拈著桃花一瓣一瓣地放在我的衣服上。我想去拉她的手,還未抬起,她用眼睛說「別鬧。」
我拉開衣領,把頭埋進去一看,果然所有的淤青消失殆盡。臉清瘦不少,身上也瘦地骨節嶙峋。抬起手背一聞,竟也有一股桃花香。心中一時不知是喜悅還是厭惡。
「你為什麼不吃東西」
「我又不像你那麼愛吃桃花,我不餓。」
「現在呢?」
「好餓。」
「可我沒有桃子,只有桃花。你吃嗎?」
「你...你...你能...你.你能變成桃子嗎?」
「變成桃子,裡面也是血肉和骨頭,不好吃。」
「真傻」
「什麼?」
「你不會離開吧。」
「雨一直跟著我,我沒地方可去」
「桃花怎麼辦?」
「我身體里有,不用擔心。」
6
隔燭相視,笑而無言。
雨聲消歇了不少,天上滿是繁星,我出門仰起臉,雨絲細密,像鎖著月光的絲線,連著地和天。通過雨絲,地上的人能聽見天上的聲響,天上的人能聽見地上的囂喧。管弦絲竹,天上想必正在辦宴會。
「雨下了這麼久,天上怎麼也不管管。」
「我要走了。」
「可是天剛入夜啊,書裡面多悶。」
「你來山裡幹什麼」她問。
「躲雨吧」
我問她「你說你在桃花樹下躲雨?」
「不是桃花樹,是桃花瓣下。」
「花瓣那麼小。」
「我也很小,我當時正吮著桃花,雨就來了,然後你就從山頂上滾下來。」
「你受傷了?」
「就濕了翅膀。」
「翅膀?」
「嗯」
「欸,你的衣服怎麼又變了,綠衣長裙,好別緻。」
「桃花不多了,衣服不能再變換,這是我本來的衣服」
「怎麼都美。」
「你不難過了?」她挑著一雙汪汪的眼睛望著我。
「不難過,就渾身無力」
「那我走了,你熄燈吧」
「天上那歌,你會唱嗎?」
「我沒聽過,不過山裡曾經來過一匹白馬,我給那匹馬唱了一首歌。」
「你聲音里有泉水,如果唱歌肯定讓人蝕骨銷魂」
「那我不敢唱了,你沒了骨頭和魂魄怎麼辦」
「唱吧,沒事,就是蝕骨銷魂,你不是有那些桃花嗎?」
她走了過去,坐在草床上。輕鬆地四處閑看,百無聊賴地甩著雙腿,磕著床跟。
「這草廬就這麼大,你還有什麼沒看夠的」
「噓,別說話。」
她低下了眼睛,和著腳磕床跟的節奏,徐徐唱著。
皎皎白駒 在彼空谷
生芻一束 其人如玉
手揮五弦 目送歸鴻
毋金玉爾音 而有遐心
生芻一束 其人如玉
毋金玉爾音 而有遐心
我眼前失了神,她的聲音微如蜂翅,努力屏著耳朵才能聽清。但歌聲入耳後,宛轉滑烈,動耳搖心。
我走過去,坐在她的旁邊,又向她靠了靠。
她低著頭在手上把綬帶纏來纏去。
我手撫著她的長髮,手指間留下了桃花的幽香。
「你就睡這吧!」
她沒有說話。
我緊張的把手向她的臉靠近。長發遮住了她低著的頭,但我還是看見她笑著。
我閉上眼睛湊近她的臉,鏗然一響,一片晶瑩羽化的聲音。
長發和她都不見了。床上只有一片花瓣。
我把花瓣夾在她最喜歡的那張空白頁。
圈圈漣漪,花瓣在水中像粉紅色的一滴墨暈染開來,一個水墨的她,酣眠在紙上,嘴角靜謐,長發溫柔。
我吻了頁腳一下。
她在夢中淺笑。
7
書上的字依然沒有回來,那些不認識的字元也在慢慢變淡消失。每天,我都會打開她那頁紙看看,她始終在睡覺。我慢慢擔心起來,她是不是死了。
過了幾天,每頁紙上都有一個姿態各一,深情迥異的她,穿著同樣的素衣,沉沉地睡著。睡在樹枝上,水面上,雲上,芭蕉葉上,彎月的臂彎上...
我像個傻子每天對她喋喋不休,說些之前從沒提過的心裡話。說到開心處,她會笑。說到心酸處,她會替我落淚。
「你怎麼了?」我喃喃著。
我不說話的時候,她也經常暗自垂淚。眼淚從一隻眼睛跨越她秀頎的鼻樑途徑另一隻眼睛,兩處眼淚會於一處,一起從眼角攜手殉情。
我心裡焦躁,像被慢慢升溫的文火細燒。
她的表情在紙上越來越枯索,眉頭上了一把小鎖樣緊蹙。
我在草廬里團團踱步,也曾努力用手指戳向紙面,希望奇蹟出現,我也能鑽進紙中,手指斷了。
外面雨更加肆虐,響起了撕裂的雷聲,之前從沒有打過雷。太陽和月亮都消失了,白天只有白雲,晚上只有在墨水中泡過的黑雲。星星也都在很久以前咽了氣,合了眼睛。
我在屋子裡狂暴地想撕碎一隻老虎。
「這,到底該,怎麼辦呢?」
之前的餓感此時不合時宜一齊涌了上來,天昏地旋,頭重腳輕,我癱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每咳嗽一聲,就從嘴裡吐出一隻黑色的水母,水母在空中悠遊悠哉地往雨夜裡滑去,蠟燭不多了,燭光也越來越暗。
燭光熄滅後,夜撲了進來,風抱著雨也跟著闖入。冰冷徹骨,我失去意識。
等我再醒來時,草廬已經破地能看見整個天空,瞥了一眼,外面的桃樹長出了新葉,花瓣都在雨中腐爛成泥。
側頭往另一邊看時,她就背對著我,在窗前一下一下地梳著自己的頭髮。或許我眼花,竟看見黑亮的頭髮中有根根銀絲,她翠綠色的衣衫也比起之前褪色不少,已變成枯綠色。
我喜從心涌,掙扎著想坐起來。手伸向她。
「你別動,我梳完頭髮就過來。」她背著身。
「你轉過來。」
「你轉過去,我就轉過來。」
「別鬧」我的笑有氣無力。但我還是轉了過去。
「轉過來吧」
果然是我眼睛看花,她的頭髮和衣衫還如當初那樣。
「吃了這瓣桃花,我不多了。」
「你吃吧」
「我還用不到,再不吃,你就被餓死了,聽我的,吃了這瓣桃花,走出這山。有雨也不怕,走出這山。」
「你呢」
「我要等桃花」
「明年嗎?」
「或許吧」
「你的臉怎麼這麼慘白,這麼久,為什麼不出來。」
「我怕」
「怕什麼」
「蜘蛛」
「在哪」
「不知道」
「這哪裡有蜘蛛」
「我聞到了,我的花瓣快完了。」
「那你吃」
「你吃,我吃了又不能活命,你吃了,能」
「你到底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別擔心,你吃了後,我就去外面找找還沒謝的桃花,快吃吧,吃了我給你再唱一曲」
我幽幽望著她,突然很想落淚。有種生離死別的苦楚沒法說出。
「你不會走了再不回來吧」
「外面到處是桃樹,不會的,我找到就回來,快吃吧。」
我無動於衷。
她氣息微顫靠近我,在我的嘴唇上輕輕觸了一下,眼淚簌簌無聲地落下,鼻息一抽一抽。
手指拈著那瓣桃花,用手指捏著我的嘴唇慢慢扯開,含淚一笑:「快吃吧,像個孩子,還要我喂你。」
我含了進去。
「哎,記得別咬,花會疼。
8
花瓣入肚,胃裡像生出一盞紅泥小火爐,暖了起來,周身慢慢舒展。
她已經筋疲力竭,連說話的勁都泄了。
「我去給你找桃花,你在床上躺著。」
「不行,不是什麼桃花都能吃,只能是最紅的那朵,所以一棵樹只有一朵。人不能碰,碰了就沒用了」
「我背你去找」
「我不想讓你看見我吃桃花的樣子」
她的手腕素月凈白卻綿軟無力。
「你這怎麼去。」
她咬著牙爬了起來。
「你閉上眼,別看我。」
我閉上眼,她的腳步慢慢往門外走。
我偷偷眯開眼睛,她的頭髮近乎全白,身形佝僂。我忍不住淺淺驚呼。
她轉過頭,一臉驚慌,屋外風雨早已在她臉上肆虐。
我徹底睜大眼睛。她的臉上滿是交錯的花彩和皺紋,頭上有兩根細微的觸角。
我指著「你...」
她推開雨落荒而逃。
我追了出去,隔著雨,一轉瞬,看見,在牆角,她轉彎,衣袂翻飛,消失。
一聲老邁的驚呼「啊~~~」
我奔過去,看見檐角有一張碩大的血色蛛網,上面有一隻肚子里滿是花瓣的透明蜘蛛。蜘蛛晶瑩剔透地向網上的一隻青蜂爬去。我含著淚一把扯開了網,把青蜂小心地呵在手心。用另一隻手遮住,把風雨給她擋開。
走進草廬,我把她放在桌上,她艱難的爬著,不停抖動觸角,像是要說些什麼。
我把耳朵仔細地貼在她身邊,屏著呼吸,也屏著心跳,全神貫注地聽,她嗡嗡嚶嚶,幾不可聞。但是能聽出來她在不斷重複著什麼。我急忙鎖上門,把雨聲關在屋外。跪在地上,用耳朵貼在她的觸角上。才隱隱約約地聽著幾個斷續的字。
....白駒.....在.....谷
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手..........鴻
.....金玉....
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玉
我把她托在掌心。
「我聽到了,別唱了。你唱的真好聽。」
她軟軟地躺在我的掌心,一動不動。
過了好久,她才又慢慢有了生機。試著鼓動了幾下翅膀,身體只能在原地轉圈打轉,她在我的掌心向桌子的方向爬去。
我忙把她輕輕放在桌上。她慢慢地爬,爬向窗子,在硯池旁停了下來。用尾部沾了沾墨水。又竭盡全力地向宣紙上爬。
我咬著拳頭。
只見她顫顫巍巍地在宣紙上蹣跚。寫了一半,墨水已近。
宣紙上一個墨色漸淡的(訁身)字。
她堅持把剩下的寸字寫完。
躺了很久,她再次試著鼓動翅膀。
我冒著雨就往外面奔去,找桃花。
還有沒謝的花,我用布條蒙著眼睛摸索過去。
最紅的桃花,她說得對,我永遠也找不到。
我摘了一衣捧桃花,放在桌上。
我不敢摘下布條,怕桃花沒用。
等了好久,聽見翅膀鼓動的聲音,先是翅膀賣力地擊打著桌面,斷斷續續,接著,能捕捉到聲音在空中飛了起來,又落下。幾經掙扎,翅膀的聲音終於像流水一樣平滑,在空中迴旋。我能感受到翅膀繞著我的頭轉了三圈。我淚中笑了出來。蒙著布條的眼睛喜悅地跟著翅膀聲,翅膀聲越來越平滑,越來越稀薄,我的耳朵捉不到那細微的聲音了。
「她變回來了。」我細細若狂地撕下布條。眼睛在草廬里轉了三圈,又反方向轉了三圈。
臉上的笑一瞬枯萎,霉爛。
窗外的雨,戛然而止,太陽就像泡在水裡洗了幾光年一樣清亮無比,我睜不開眼。
雨停了,終於停了。
桌子上只剩下那個歪扭的「謝」字。被飄進的雨滴打濕,字腫成一團。
雨,都跑到了我心裡。
9
回到家,村子早已換了摸樣,在村口,我碰見了一個老人,他駐了足,凝了神,倒吸一口冷氣,大喊「白日鬼啊,鬼」轉身就逃,腳纏在一起,原地絆倒。
我失魂落魄地扶起他,眼神在他臉上仔仔細細地摸「你是栓子?」
老人不住咳嗽,一口咳嗽吐一口黑色的煙灰,他體內的火焰快要熄滅了。
「小手,咱從小玩到大,你說你這都死了這麼多年了,現在是要來叫我去那邊陪你嗎?我孫子昨天剛出生,你能緩緩嗎?」
我輕輕一笑,裡面有苦瓜的味道。
「我沒死,是你老了。」這個夢想必我是逃不出來了。
他不住咳嗽,越來越劇烈,我無能為力,看著他慢慢咳不出來,慢慢在地上痙攣,直到一動不動。
在幾不可識的巷子里穿行,那些鄉親木然地倚在門邊,或者用牆角擋住半邊臉偷偷覷向我,小孩子扯著大人的衣角,躲在屁股後面,通過兩腿的縫隙,眼睛對我眨巴眨巴。我淡淡笑了笑,朝著他們。
他們一定詫異,這個奇裝異服形貌可疑的異鄉人到底要幹什麼。
我的屋子早塌了。上面長滿了樹,也長滿了草。我跌跌撞撞攀上廢墟,一隻野兔從草叢裡突然竄出,逃走,看來,我嚇了它一跳,擾了它的家。
我書上的字也已回到了紙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字元正慢慢地扭曲變形,轉會漢字原來的樣子。我的日記落款,日期才五月十三日。
10
我忍不住,每年都要去山裡一次。每次桃花開的時候,我就等,等大雨瓢潑。我還是背著當時的那篋書,為了摔倒,我在裡面還放了幾塊石頭。
可太陽很好,雲也很好,桃花笑鬧春風。鳥叫聲在我身上繞來繞去。
我就故意去踩懸崖邊的碎石,每次都是崴腳,怎麼也摔不倒。
你肯定會對我說「你怎麼那麼傻,直接跳不就行了。」
我不能死,所以也不能跳。
每次晚上,我都望著星空發獃。蛐蛐的聲音在耳邊此起彼伏,星星一閃一閃,給我一種星星發出蛐蛐叫聲的錯覺。
銀河變成了銀海,夜空擠滿星星,沒有了夜的位置。
一片冷冷的亮。
草廬早已消失,那裡不知什麼時候,長出一整塊光潔平滑的白石,我坐在上面,抱著我的馬,暗暗垂淚。嚶嚶哭出了聲,像一隻失眠的貓頭鷹。
心想落一滴淚,熄滅一顆星星,星星都熄滅,大雨就來了。
可是,天上的星星真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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