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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保持平衡

足音在記憶中迴響

沿著那條我們從未走過的甬道

飄向那重我們從未打開的門……

——T.S.艾略特,《燒毀的諾頓》,1935

重要的歷史時期都有專屬的名稱——伊麗莎白時代,維多利亞時代,愛德華時代——但是在二十世紀兩場最大規模殺戮之間的年月並未與某一位君主掛鉤。我們慣常的說法是二三十年代,就好像前後二十年都是一回事並且無法區分一樣。另一種說法是兩次大戰間期,就好像這二十來年只是歷史正常進程的暫停,只是兩場正戲之間的中場休息時間一樣。也有人將這段年月稱作鮑德溫時代,可是如今並沒有多少人知道斯坦利.鮑德溫究竟是誰。那些模模糊糊還記得他的人也只會將他描繪成一個口叼煙斗、手撓豬背、自鳴得意的傢伙,對於尚未正式登台的希特勒的瘋狂叫囂充耳不聞。與他同時代的英國政壇人物要麼已經被徹底遺忘,要麼留下了昏庸無能的可笑形象——拉姆齊.麥克唐納遭到女公爵的勾引,奧斯瓦爾德.莫斯利腳蹬軍靴大擺造型,丘吉爾的人生高峰還沒有到來。因此關於這個時代的一切看上去都模糊得令人不爽。這段時期有什麼故事呢?這段時期對於今天的我們意味著什麼呢?

要說故事倒也沒什麼,無非就是一場席捲西方世界的銀行業危機,大規模失業與大蕭條,政客階層遭到厭恨與譏諷,世界權力平衡隨著新興國家在東方的崛起而發生偏移,國內民眾開始享受消費商品並且開始夢想更好的生活,大英帝國開始滑入歷史,依然還處於青春期的當代英國正變得越發清晰。我們對於這個時代的記憶十分古怪地與帽子聯繫在了一起——矮胖的政客們戴著凹頂禮帽,交際花們戴著鍾型女帽,法西斯分子戴著尖頂帽,遊盪在街頭巷尾或者參加反飢餓遊行的失業人群排成了一眼看不到頭的長龍,每個人都把平頂帽往下拉得緊緊的。但是儘管在這個時代我們能夠通過帽子很方便地區分某人所屬的階級,但是這個時代的最大特點還是有始無終。大罷工沒有導致革命,遜位危機幾乎就是無事生非,牛劍大學的學生們聲稱自己不肯為了國王與國家走上戰場,但他們最終還是參戰了。這二十年里影響全世界的重要戲碼——從納粹奪權到殘忍的蘇聯社會實驗,從好萊塢的凱旋勝利到羅斯福新政——全都發生在遠離英倫三島的別處。對於英國來說這是一個充滿了各種半吊子的時代。直到1940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危機降臨在我們頭上,英國才真正振作起來,得到充分理解的歷史也才再次開始。因此有人或許會認為這個無名的時代本來就不配擁有屬於自己的名字。

但是所有那些延續至今的迴響又怎麼說呢?戰爭間期的英國第一次接觸到了家樂氏麥片與瑪氏巧克力棒,見證了索爾茲伯里超市、瑪莎百貨以及杜赫斯特連鎖肉品的擴張。全國大多數人第一次被國家電網聯繫在了一起,英國的夜晚就此明亮起來。此時的英國人痴迷於購房與按揭。儘管優秀作家層出不窮,但是電影文化已經開始將書籍排擠到一邊了。在電視出現之前廣播大行其道。大量英國人開始度假,一般人都去巴特林度假村,手頭寬裕的就直接去國外。他們在狹窄的道路上擠滿了汽車,犯罪驚悚小說看得他們如醉如痴,他們開始在四面擴張的城郊社區生活,開始如饑似渴地吸收舶來的美國文化。今天假如你偏好有機食品,喜歡去夜店打發時光,喜歡去健身房出出汗,喜歡嗑藥或者喝雞尾酒,喜歡閱讀簡裝書或者收聽BBC廣播,喜歡滑雪,喜歡倡導有車一族的上路權益,那麼你就是二三十年代的產物。如今我們當中的許多人都住在這一時期興建的半連體式住宅或者高層公寓裡面,英國各地都分布著最早在這一時期投入使用的電線塔、路邊酒館、車庫與寫字樓。輕工業的發展有史以來第一次讓我們今天稱為青少年的群體有了自已自行支配的閑錢。這一時期的金融危機與關於失業的辯論今天看來仍不過時。至少在英格蘭腹地到南部海岸這一片區域里,二三十年代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五十年代甚至六十年代初的草稿一樣。

在這一時期人們看待政治的態度要比今天更加憤怒,這也是情有可原的。當年英國的外交政策很可能會要了你的命。由於恰當的福利體系尚未建立,失業或者喪失地位的前景遠比今天更加可怕。中產階級家裡依然依靠僕役而不是家電來幹活。他們家裡並沒有多少垃圾,因為帶有外包裝的商品要比今天少得多,包裝程度也不像今天那樣厚實。公路與超市尚未出現,意味著購物要在家門口解決,購物的工具依然是挎在胳膊上的菜籃而不是提在手裡的塑料袋。香煙的氣味依舊無處不在,每五名男性當中就有四名煙民,女性煙民的比例也佔到的全體女性的將近一半。男孩子們尚未成年就開始抽煙,而且各種品牌的香煙都是高焦油型,大多數都沒有過濾嘴。以我們今天的標準,籠罩在城市上空的霧霾污染簡直無法忍受。醫療科學依然很原始,當時最糟糕的公共健康災難就是一戰剛剛過去就爆發的所謂西班牙流感,從生物學角度來說與最近的禽流感很相似,只不過殺傷人數要多得多:僅在英國就有將近二十二萬人死亡。年復一年,不知有多少人死於今天只能算是常見病的感染或者挺不過今人眼中的常規手術。儘管亞歷山大.弗萊明爵士已經取得了開創性的成就,但是直到下一場世界大戰打到一半的時候抗生素才得到普遍應用。只有中產階級與上層階級的子女才能得到良好教育,社會上大多數兒童都會在十四歲那年離開學校,只有極少數青少年能夠進入大學。窮人能夠得到的醫療護理十分有限,許多人都只得依靠發善心的當地醫生給他們免費看病。為了填補虧空,這些醫生們有時不得不向更有錢的病患提價。

就算我們打算研究一下如今司空見慣的社會現象在這一時期的起源,例如對於有機土產食品的興趣,或者常規健身的需求,這些現象在二三十年代的起源看上去也依然十分獵奇。這是一個充斥著各種邪教與瘋癲行徑的時代。長裙飄飄的女性滿面肅穆地在田野里翩然起舞,身穿自製制服的男性在森林邊緣吟誦御鬼通神的咒文。他們的舉止雖然看似怪異,但卻都是為了尋求一個更好的未來。靈修主義在這個時代風靡一時,部分原因在於人們想要與戰死在弗蘭德斯的「失落一代」的亡魂取得聯繫。但是總體來說在電視出現之前人們確實要更加古怪,因為每個人都可以遵循自己的生活道路而不必擔心遭到全國觀眾的圍觀、評論以至於譏諷。普遍較低的受教育程度與覆蓋面較小的媒體意味著更多的怪人。這樣的環境帶來了另一種不同於今天的自由。當年的英國比今天更大,因為同樣的空間里要比今天少容納一千六百萬人,而且交通條件也不如今天那樣便利。對於家裡有車並且住在城市附近的人來說出行還要快一些,但是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旅行都是耗時費力且非常少有的事情。因此地方口音要更加顯著,地方風俗也更加多樣化。只有上層階級與波希米亞人知道國外是什麼樣子,但是實在忍受不了英國的人們總還可以離開。政治精英們全年總有一半時間要在地中海周邊渡過。最反動的貴族會前往東非安營紮寨,射獵野獸,開墾農場,暢飲作樂,以及欺壓當地人。滿懷抱負的中產階級下層與工人階級國民則可以去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亞打拚一番。在二十年代總共有超過五十萬英國人離開了這個國家再沒回來。不過到了三十年代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儘管人們都說三十年代的英國處境很艱難,但是依然有六十五萬名移民來到了英國安家落戶——當然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白人。

在這一時期生活的人們通常被稱作戰後一代。除了少數高度警惕與先知先覺的人以外,絕大多數人都意識不到另一場更糟糕的戰爭還在前方恭候。但是「戰後」二字依然是描述這一時代的最重要標籤。一戰似乎攔腰斬斷了戰前的一切。舊式的崇敬習慣與舊式的權威都不在了。現在的問題很清楚:「我們究竟應當如何生活?」並非所有人都有閑心提出這個問題,但是最有趣的人們無一例外都要給出自己的答案。於是有人酗酒,有人嗑藥,有人開辦集體農莊,有人擁抱新興政治信條。此外這裡還要提醒大家小心政治極端主義。本書當中很多人都受到過法西斯理念的吸引,就連丘吉爾都未能免俗。他們當中只有極少數人是仇視民主並且不惜使用暴力的正牌極端分子。模糊的反猶心態雖然並不罕見,但卻與勢利眼難解難分並且完全奉行和平路線。墨索里尼在英國的粉絲其實要比希特勒多得多,這些人都相信更強硬的政權有助於抗擊失業。回想這個時代的時候一定要牢記,大屠殺、黨衛軍與納粹德國的暴力擴張此時都還沒有發生。我們今天的歷史常識對於他們來說無異於先知的預言。我們對於那些成為共產主義者的人們也可以發表類似的意見——他們的數量從來都不算多。目光銳利的觀察家們確實察覺到了斯大林政權的險惡之處,但是眾多理想主義者並不相信他們,因為對於法西斯主義的恐懼遮蔽了他們的雙眼——許多法西斯主義者為自己的暴行進行辯護的借口也是因為他們真心恐懼「布爾什維克」。

在這些曾祖輩與曾曾祖輩面前我們還是不要太自鳴得意的好。不管怎麼說,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投票選擇了溫和甚至有失膽怯的政黨。這一時期的絕大多數英國政客確實寡然乏味,但這一點卻是我們天大的幸運。他們管理這一個如此自滿守舊的國家,國民們一方面如此忠於日益退居二線的君主,另一方面又對迅速黯淡下去的舊日輝煌如痴如醉,以至於在歐洲其他國家紛紛傾心於更加刺激的政治路線時他們卻始終不為所動。英國政客曾經喜歡用「您真有常識」或者「您的底線真穩固」來相互恭維。1931年大選當中55%的選民選擇了保守黨。1935年的全國政府在選戰當中的表現幾乎同樣出色。絕大多數其他選民選擇了四平八穩的工黨。投票支持共產黨的選民只有不到0.1%。二三十年代充滿了關於嶄新未來的理想主義閃光願景,但是通向未來的道路卻危機重重。重心貼地的國民性拯救了英國。臀部沉如磨盤的英國人毫無想像力可言,他們在大口吞咽茶水的同時就像老黃牛一樣難以遭到刺激挑逗。在這段歲月里,儘管各種誘惑此起彼伏,但是英國人卻始終沒有失去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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