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偷渡的廚子做了一頓家鄉飯

老成偷渡到英國已有十幾個年頭,他是一個廚子,卻連蒜香麵包都沒吃過。握著厚厚一沓匯款單,等不來與家人的團聚。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43 個故事

接到老成的電話是在一個周三的晚上。

我有點驚訝。自從四五個月前他離開林肯,我們從來沒有聯繫過,我幾乎要把這個人忘了。電話里和他寒暄幾句,問了問他的新城市,新工作,他說一切都挺好,就再也沒話聊。老成普通話原本就不好,人又木訥,來英國十幾年,漢語能力已經退化太多。他已是做我爺爺的年紀,代溝早已經深得沒邊兒。我禮貌地掛斷電話,想不出他為何打過來。

隔了一天的周五,我又接到老成電話。他問我學校還有沒有課,要留在英國嗎?又問我能不能去他那邊,他的腿折了,躺在床上不能動,英語不會講,讓我帶他到醫院看看。

我一驚,說怎麼弄的。老成支吾了一會兒,說和人打架了。我沒再問,讓他把地址發過來,我明天過去。

願意幫老成並不是一時興起。說起來,他算是我在異國他鄉的一位恩人。

老成是福建人,1999年偷渡到英國。我沒問過老成的具體年齡,只知道他孫子已經6歲了。

十幾年前的偷渡客都是一個路子。辦假護照,一路聽蛇頭安排,從國內飛到東南亞國家中轉,再降落到英國周邊的國家,荷蘭,法國或者比利時之類,最後從水路或者大陸橋進到英國。

一路要耗時幾個月,過海關,藏集裝箱,甚至走荒原爬雪山。有的人被海關查到,當即遣返;有的人沒有堅持住被永遠留在了路上。2000年一批偷渡客因為司機不小心關閉了通風口,58個人被活活憋死在貨車箱里。像老成這樣順利到達,又安穩過了十幾年的,已是偷渡客中最幸運的那一群。

到了倫敦的唐人街,老成從刷盤子做起。對初來的偷渡客來說,唐人街現實,冷漠,人命如草芥。偷渡客們拿不到英國身份,又不再屬於中國公民,沒有身份亦沒有人權。他們不能生病,因為醫院不會收,不能觸怒老闆,因為老闆若趕你走,連當晚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老成從洗碗打雜干到油煲,升到炒飯,熬到主廚,輾轉十幾個城市和餐館,等拿到英國身份和永居,已經整整十七年過去了。

來到英國的第二個月,我在一家外賣店打雜,周五周六上班,老成是店裡的主廚。頭兩個月我頻頻出錯,但老闆從沒罵過我,店裡的三個廚師也常常來幫我。

儘管如此,那仍是我最狼狽的幾個月。我的身體本就沒那麼硬朗,時差一直沒能倒過來,白天混沌晚上睡不著,水土不服的我常常頭痛。沒能適應英語環境,研究生的課程也很緊張。

壓倒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是飲食。英國的黑暗料理油炸、高糖,中餐館也是難吃又貴,我怎麼也接受不了80塊錢一盤的麻婆豆腐和25塊一小碗的白米飯。我也曾嘗試自己做,可精力終歸有限,最終作罷。

沒想到的是,店裡常常有東西預備給我。有時是一小盤蒸魚,有時是年糕和芋頭丸子,也有拌牛肚。都不膩,全是家鄉的味道。

周五下課到了餐館,客人還不多,老闆會招呼我先吃些東西。我也不客氣,在異國他鄉,哪怕願意花錢買,也不一定能吃到這些正宗家鄉味道的菜。

吃習慣了,水土不服就好了大半。一次在店裡,我問三個廚師,你們平時吃的飯是三個人輪流做嗎?他們說不啊,都是老成做。老成也不說話,挺高興地笑笑。

那之後我漸漸注意到老成。他來英國十七年,煮餐技術早已無比嫻熟,又快又准。不忙的時候廚師們會在後廚聊天,或者找個牆邊坐著玩手機。一次經過老成身邊,他正撥弄著幾張照片,來回地看。照片拍得並不清楚,隱約看出是個小男孩,五六歲的樣子。

我湊過去說,這是你孫子吧?老成笑笑,把手機遞過來,一張張地撥給我看:「是啊,我孫子,大兒子的,六歲了,長得像他媽媽。他出生那時候,我常常從英國一箱箱地寄奶粉過去……」老成繼續撥著照片,「這是二兒子生的,會叫爺爺啦。」老成的相冊不過十幾張照片,很快撥回到了第一張,是張遺像。那是老成的妻子,二十年前得腦瘤走了。

老成沒再興緻勃勃地介紹,只是低聲問我:「漂亮吧。」我說真好看,很美,很嫻靜的樣子,彎彎的眉,還那麼年輕。老成聽罷拿手指輕輕抹抹屏幕:「可惜啊,沒福氣。」

十二月的一天,忽然聽說老成要走了,後來得知是因為與老闆不和。

那時我才知道,那些家鄉菜都是老成特意留給我的。他和其他廚師說,我一個小姑娘剛來英國不容易,不知吃不吃得好。廚師們平時吃的飯大多很簡單,而周五、周六老成會做精心一點,留出一些給我。這些老成從沒提起過,只是偶爾在我吃飯時說小陳你太瘦了,要多吃點,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自老成走後,我便失去了在店裡吃家鄉飯的待遇。

圖 | 光鮮的倫敦唐人街

我在地圖上查了查老成的新地址,在萊斯特的鄉下,火車要三個小時。我買了很早的火車票,上午就能到。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大概是英國鬧脫歐的原因,火車工人罷工,我被卡在半路,坐在停止的車廂里束手無策。正午時我實在沒有耐心,改乘大巴輾轉到了老成的小鎮。下了車我急匆匆地打電話給老成,問他具體的房號。沒想到他說了句:「你在那等著,我下去接你。」

難不成要老成拖著傷腿跳下樓?我趕忙說不用,那邊已掛了電話。

等老成的五分鐘里,我有點埋怨自己為何這麼冒失就跑來,畢竟是個女孩子,而對方是個連交流都成問題的男人。可想起老成說要我帶他看病,又找不到不來的理由。我矛盾地站在那裡,直到聽到老成用福建普通話遠遠地喊「小陳,小陳!」

抬頭看見他的那一刻,我真想拔腿往回走。雖然老成一拐一拐地往前挪動,但能明顯看出,他傷的是腳,不是腿,甚至並不太影響走路。壓根不至於下不來床,也不用去醫院。

我朝老成走過去,想笑卻擠不出什麼笑容來。我起了大早,和老闆請了假,一路輾轉趕來,看見的卻是一個並無大恙的老成。

見我板著臉,老成大概意識到自己做得不太妥。他不太敢看我,只是指著自己的傷腳,用不成句子的福建話說,昨天明明很嚴重的,抹了很多次葯,今天好了很多。我沒理他,悶頭向前走,「先去醫院看看吧,拍個片子看有沒有傷到骨頭。」老成有些猶豫,讓我先把東西放他那,說背著太重。

老成的住處讓我吃了一驚。一個單人床,一個床頭櫃,上面擺著煙和pad,床邊的塑料袋裡裝著蘋果和麵包,床對面有一個衣櫃和一個大大的行李箱,除此別無他物。廚房和樓道空空蕩蕩,整個二層小樓冷冷清清。

老成招呼我坐下,忙著拿蘋果和香蕉給我吃。看著家徒四壁的屋子和一跛一跛的老成,我感到一陣心酸。本是享天倫之樂的年紀,老成卻還要和人打架。他孤身一人在國外,受傷後只能啃麵包,靠盯著pad打發時光,連個說話的都沒有。

「老成你這傷是怎麼弄的,現在還痛不痛。」我湊過去看,他整個腳背都是黑的,淤血剛退,皮膚的顏色還沒恢復過來。大腳趾傷得尤其重,像被五個蜜蜂蜇過。所幸不像傷到骨頭的樣子。

「痛啊,走路會痛。」

「和香港人打,他講話太難聽,開始我不理他,他更得意,就動手了。」老成也不掩飾,絮絮叨叨地講,「罵太毒,全家一起罵。叼你老母哦,撲街佬(王八蛋)冚家鏟(全家死光光),這樣罵誰受得了?」

我知道老成一直都不待見香港人,偷渡來的內陸人在香港老闆手下沒少被欺負。老闆知道這些人沒任何權利,任意欺壓打罵。老成剛到倫敦時,三十幾歲的男人,晚上常躲到倉庫里哭。

偷渡者沒有身份,每天只能夾著尾巴拚命幹活,躲政府,順著老闆,等五年後拿到身份才能擺脫奴隸一樣的生活。「從前沒有身份,他們罵了就罵了。現在有英國政府保護了,拿了身份,他還這樣罵,就要倒霉了。」老成說著,拿出電腦包,抽出一個小紅本,小心翼翼地打開:「看,護照,我最寶貴的,辦下它花了好多錢,七八千(約八萬人民幣)。」

護照上老成的照片不好看,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大概是五年奴隸一樣的生活,把人的氣場和自信磨滅了。護照名字一欄寫著「陳小壯」。

原來老成本應是老陳,只是他前後鼻音不太分。可叫老成已經叫習慣了,也不願再改。

老成說得起勁,把手伸進包里,摸出一個舊錢夾。裡面厚厚的一疊英鎊,十鎊二十鎊的,擠在一起,錢夾被撐到快合不上。「兩千磅(約人民幣2萬),這只是一點,剩下的存在各個朋友那裡,分開放,安全。」他一跛一跛地走到行李箱跟前,在一個小口袋裡掏出幾張小票,「你看,匯款單,這是一千鎊,這張是三千鎊。」老成說得興起,笑起來,「現在,有錢!」

「從來英國到現在,整整十七年,掙了有四百千(人民幣四百萬)了。給兒子買車,買房,家裡的新房也蓋了,三層小樓,一層是車庫。可惜沒人住,就空著。兒子們都去市裡住了。」

「蓋了好啊,留著以後住,你不打算回國養老嗎?」我問。

老成原本很高興,聽到這話眼睛卻垂下去了。他搖搖頭,說,不回。

老成妻子過世的早,兒子才幾歲的時候他就來了英國。孩子可能連爸爸什麼樣子都不記得了,父子感情不深。孫子還小,正可愛,也只見過爺爺一次。

講起爸媽,老成更加難過:「沒有身份,回不了國,父母過世的時候都不能出席。老闆也不放假,還要在廚房做工。一邊炒餐一邊流眼淚,止不住。炒完睡覺的時候還是流眼淚,流到天亮。」

老成拿支煙自顧自地站到窗邊點著。我說等你抽完就去醫院吧。老成這次答得倒乾脆,說不用,沒傷到骨頭,沒事。

「如果小陳你不來,我也只是躺在床上一整天,傻傻的。生病的時候,就想家啊。」老成把煙頭捏滅,「我也回去過,2013年拿到護照就回家了。」那是老成第一次回去。

「國內吃飯太貴,每天就是請吃飯,一頓就七八百鎊,兒子忙,在家裡也無聊。孫子知道叫爺爺,可根本不知道爺爺是什麼。」老成嘆了口氣,我也嘆了口氣,沒告訴他一頓飯七八千人民幣肯定是被坑了。

「在中國呆了六周,後來天天數日子。飛機一來,就趕忙回來了。還是英國好。」

傍晚我和老成去買了鍋、菜和面,晚飯煮了清水麵條。鎮子太小,連中型超市都沒有,麵條里只可憐地放了點鹽。老成倒是吃得很開心,他說想吃湯麵很久了,可腳壞了,沒有做飯的心思。我又買了蒜香麵包教老成烤,他吃到後很是驚喜,說沒想到鬼佬還有有味道的麵包。

說起來真是難以置信,在我面前大口吃清水煮麵,來英國這麼久卻第一次吃到蒜香麵包的老成竟然是個廚子。一個機器人一樣的廚子。

第二天一早我來向老成道別。老成一拐一拐地把我迎進來,招呼我坐下。腳似乎比昨天好了些。

他的床邊戳著pad,礦泉水瓶里插滿煙頭。pad的屏幕亮著,老成按下播放鍵,節目里的小男孩跟著鳳凰傳奇跳起廣場舞。老成眼裡滿是喜歡,「跳得可好了,看不夠。這個小孩子,非常聰明,大人跳舞,他看一遍就學會了。」老成看著視頻就再也不說話,他津津有味地看了兩集,不聊生活,不聊回國,更不聊家人。

視頻里的小男孩,正和老成的孫子一樣大。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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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蕊,現為留學生

編輯 | 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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