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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有機會再見

向南消失了,我似乎是最後一個見過他的人。

而此刻,向南的父親也在發了瘋似的找我,就在我走出圖書館的時候,他迎面快步走來站在了我的面前,憔悴的神態中迸發出的焦急,他抓住我,一遍一遍的問:

「他們說你是最後一個見到我兒子的人,你知道他去哪了嗎?」

我有些慌張,而出於對朋友的承諾,我只編了謊話告訴他我們在天台上讀了些東西,聊了會天,然後我先獨自離開了,並不知道向南的去向。

向南的父親似乎並沒有相信我的話,而是繼續大聲重複著:

「你是最後一個見到我兒子的人,你知道他去哪了嗎?」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

向南的父親突然安靜下來了,雙腿不斷的顫抖著,他抱著頭蹲在地上,嘴裡不停的念著:兒子,我的兒子。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說向南跳河了。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在大海中獨居/

每個人都像一塊泥土/

連接整塊陸地/

讀到這裡向南突然停住了,「啪」的一聲合上筆記本,然後拉開書包拉鏈抽出一瓶已經開封的汽水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碳酸在瓶中翻騰的聲音清晰地浮動在我的耳邊,攪動著汽水流向向南的身體里。一瞬間天台上躁動的熱氣好像都變得涼爽了。

向南是我中學時最好的朋友,他比我高些,體型和我一樣偏瘦,我們也有著共同的愛好,就連偏科的科目都是英語和政治。他不怎麼交朋友,卻唯獨和我有話說。他第一次帶我到天台的時候,自顧自地走向天台邊寬大的石台上坐下,對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

「過來,我給你讀點東西。」我坐在他旁邊,看著墨綠色的筆記本在他的手中攤開,裡面寫滿了長長短短的句子。向南的字還算工整,只是看起來有些消瘦。

「這是你自己寫的嗎?」

「我哪有這個本事,這是一位英國詩人寫的。」他把手中的飲料瓶遞到我的面前,我對他搖了搖頭。他尷尬地把手抽回,把瓶中僅剩的一些液體一飲而盡。

「那你喜歡這首詩?」

「嗯。」

「喜歡哪一句?」

「孤獨。」

「什麼?」

「我喜歡孤獨。」

「可是你並不孤獨啊?」

向南並沒有急著回答我,他只是垂著頭,不斷捏著手中的空汽水瓶。

咔嚓咔嚓……

這聲音,像是在替他做著短促而有力的控訴。

「我想我媽,這還不夠孤獨?」

關於向南的家庭我了解的並不多,只知道他的父親是個瘸子,聽說是年輕下鄉時一個奮力幹活的學員把鋒利的鐮刀落在了他的腿上,傷到了骨頭。上級安排他提前被抽調回了城,可腿上的傷讓他只能瘸著走路了,也不能幹重活,只能做些零工。不過在人們的眼中,他很謙和。我見過他,印象中他十分瘦削,腿腳也不靈便,但並不邋遢且常戴著一副框架眼鏡,斯文極了。

而向南的母親,我沒見過,也沒有印象,只是在他還小的時候便受不了瘸子的丈夫和年幼孩子的拖累而離開了家。當然這也是聽大人們說的。小城裡的婦女們總是愛把這些陳年舊事再拿出來,拂去上面的灰塵,甚至再填些新的段子。而關於這件事情的真實性,向南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離開家後的母親仍然挂念著他。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向南什麼也沒說,只是從筆記本里翻出一枚牛皮紙信封遞給我,我接過信封,上面只有兩行字跡潦草的地址和幾張貼的歪歪扭扭的郵票。他說這是他找到的一封來自母親的信。而母親在信中也坦露了自己的心聲:想念向南,希望有機會能到南方來。

「你的母親在南方?」

「嗯。」向南點了點頭。「我想去找她。」向南更加用力的捏著汽水瓶。

咔嚓咔嚓……

「你瘋了嗎?南方那麼遠,你有那麼多錢嗎?」我疑惑的看著向南,他看著我。空氣中的熱浪不斷落在我的皮膚上,我感覺到有些不自在,再一次向他表明了立場:「如果你找我僅僅是為了讓我幫你做些什麼壞事,那我可幫不了你。」那一刻我就像一個極力想擺脫罪責的幫凶,而眼前的這個人,卻停下了動作,跳下石台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也攢了些錢,到南方也許是夠了。不過我並不希望我的父親知道,所以你要幫我。」

「你最好還是和你父親……」

還沒有等我說完,向南就氣憤地打斷了我的話。在他的描述中,他的父親性情乖張,非常難以溝通。他不讓向南的母親和向南有任何接觸。他說,在他父親的眼裡,他的母親就想一個死刑犯,因為她拋棄了他們。

「我曾經嘗試著和他說過關於我母親的事,沒用,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想要什麼。」

那一刻,向南並不完全思念他的母親。他想逃離,他想逃離這個不理解他的地方,擺脫這個不理解他的人。

「你這是要離家出走。我說了,我幫不了你。」

「你能,關於我的事情,你只要說不知道就可以了。」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而第二天,向南就消失不見了。他沒有和任何人告別,我想他已經獨自踏上了開往南方的車。我在圖書館的角落裡找到了那本印有那首詩的詩集,詩的前四句被人用筆圈了起來,我想一定是向南乾的。但這首詩卻還沒有結束:

如果海水衝掉一塊/

歐洲就會減小一點/

如同一個海峽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領地失掉一塊/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損失/

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

因此/

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

它就為你而敲/

我並不知道向南有沒有看完,也許他只是摘記了前面幾句後便匆匆離開,離開了小鎮,離開了他的父親,我不知道他要去什麼地方,也許他去尋找他真正屬於的陸地去了。

清早有人在出鎮的橋上經過,看到橋邊有一件舊外套,拾起來發現兜里放著一張折好的信紙,上面寫滿了工整又消瘦的字,那個人一眼就看到最後的落款「向南」便急忙跑去向南的家。很快向南跳河的事情就在小鎮里傳開了,大人們都慌了,身強力壯的男人們大多沿著河向下游打撈屍體,女人們便到處打聽關於向南跳河前的消息和安撫向南的父親。聽說向南的父親十分自責,他覺得自己和向南的輕生有脫不清的干係。早知道就不攔著向南,他無論做什麼都隨他去。

男人們並沒有找到向南的屍體,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女人們也不再熱衷於這件事。小鎮也漸漸恢復了平靜,而向南父親也逐漸接受了失去向南的事實。每當傍晚來臨,婦女們都不願再談起向南的事,沒有人再關心向南的生死,可能正在此時此刻,他已經飛奔到地球的某一處,在那裡收穫了他的新天地。而向南那高高又瘦削的身影也在我的印象中開始變得模糊,最後消失殆盡。

高考前母親在縣裡為我報了補習班,每周六都要坐車去學習兩天,周日再回家。偶然的一天,就在去補習班的路上,我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

是向南。

他已經變得更加瘦削,背也有些駝了,臉黑黑的。他見到我錯愕的神情就止不住的傻笑。

那天晚上我們在大排檔里聊了起來,向南學會了喝酒,我膽子大了起來。兩杯啤酒下肚,我借膽朝他大吼:

「你不是死了嗎?你知道你爸半條命都沒了。」

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氣氛也隨之變得冰冷。

「你沒有收到信嗎?」他的眼神里留有疑惑。

「什麼信?」我糊裡糊塗。

「啊……哈哈,沒什麼事,也許是我的地址沒寫全,郵丟了吧。這年頭丟信是常有的事情。」他又拿起酒杯,卻喝了一杯汽水。

「我本想一走了之,可是我爸一定能猜到我去找我媽了,一定會把我抓回來的。我走到橋邊,突然想起來那一招……其實,我知道這樣做我爸會很傷心,但我一定要找到屬於我的陸地。」

「那片陸地……真的適合你嗎?」

向南敲著桌面,沒有說話。

「也許我媽的確很想再見到我,可是她卻沒有料到我能去找她吧。」

啪嗒啪嗒……

「我找到我媽,才發現她已經和別人結婚了,而且有了孩子。可是我卻不介意,他們也不介意,畢竟我已經很久都沒有見到她了。」

啪嗒啪嗒……

「但是沒有多久,我卻發現,在那個『家』里我確實那麼多餘,她們一家三口是那麼幸福,那個孩子也是那樣的幸福,原本我也可以擁有那種幸福。我想也許母親也能給我同樣的愛,但這卻是不可能的,那最終只是變成了我的奢求。那個『家』對我是透明的,不能為我擋住任何風雨。」

「那你現在要怎麼辦?」我再次看向向南,向南仍舊沒有抬頭看我。我彷彿想到了天台上那個年輕的身影。一年多的時間帶給向南更多的是折磨,讓他在沒有任何力氣去為自己下任何決定了。

「我原本想再回到鎮上,可是離那裡越來越近,那裡……讓我感覺到了陌生,可能我已經選擇了消失,就不應該再出現在那裡。」

「那你不管你爸了?」我回憶著向南的話,我想也許是我錯了,如果當初我把向南去南方的事情告訴他父親事情也不會變成今天這般慘淡收場。我就像個罪人。向南看出了我的心思,大笑著說:「這件事又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選的。他已經習慣了沒有我的生活,我怎麼忍心再去攪亂,我沒臉再出現在他的面前。再說,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

「那你要去哪?」

「不知道,反正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向南舉起酒杯,示意我再喝一杯:

「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保重。替我照顧好我爸。」

這是向南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武俠小說里的英雄征戰沙場前和摯交告別都是這幅託詞,但是想起向南離去的背影,那場景格外的凄涼。

第二天我沒有去上課,和補習班的老師請了假就回了家。家裡並沒有人,我徑直走向房間,書桌上整整齊齊的碼放著我的複習資料。資料的最上方躺著一枚牛皮信封,我拿起來看了看,上面只有兩行字跡潦草的地址和幾張貼的歪歪扭扭的郵票,打開信封抽出信紙攤開來看,還是那消瘦的字體整整齊齊的寫著:

我的摯友:

最近還好嗎?哈哈,是我向南。我已經順利找到了我媽媽並且已經住下了。這一切都很好,媽媽對我也很好。她雖然再組建了家庭,但是他們沒有孩子,他們很寵我。我相信我一定會迎來我的新世界的。

如果有機會,我會回去看你的。也不知道你怎麼樣,學習還順利嗎?我想我們再見面一定會有很多話題可聊吧?我們還會再見面吧?

向南

即使過了這麼久,我在打開這封信,向南的模樣仍能浮現在我的眼前:他仍舊拿著那本墨綠色筆記本,坐在石台上,朗誦著那首詩。可是神情卻是那樣的憔悴,就像一個失去了高昂和吶喊的人。也許他的消失並不能為將他的痛苦所隱藏,而是不斷蔓延,不斷擴散。

嘿,向南,不知道現在的你怎樣,但我想我們還是有機會再見面吧。

作者:

常玉松

不文藝的偽自由撰稿人

◎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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