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黑色星期三與一個黨派的自殺

  現在吞噬保守黨政府的危機是一系列主題複雜而兇險的互動,但是從其他方面來說這一危機又十分單純。第一件事是當英鎊脫離歐洲匯率機制之後,保守黨在一天之內就失去了自己的經濟政策。梅傑回憶錄中關於這方面的章節一開頭就做出了恰如其分的概括。「黑色周三——1992年9月16號,英鎊脫出歐洲匯率機制的那一天——是一場政治與經濟的雙重災難。這一事件在保守黨內部造成了極大混亂並徹底改變了英國的政治地圖。」*3* 話說至此,很有必要回顧一下歐洲匯率機制究竟是什麼以及它為什麼在九十年代初期如此重要。

  歐洲的舊通貨,例如馬克、法郎、里拉、克朗等等,原本一向共同進退,就如同一隊型號駁雜但隊列緊密的飛機一樣。它們並肩作戰抵禦外部貨幣特別是美元,簡直就好像同一種貨幣一樣。投機者也無法將他們拆散。最終這些貨幣終將融為一體,這個飛機比喻也將在那時正式廢止。目前為止最強勁的貨幣是德國馬克,其他所有貨幣都追隨著它的起伏。

  如同其他貨幣一樣,英鎊兌馬克的價值長年以來一直維持在一片相當狹窄的區間之內——這就是英鎊自己的空域——英鎊只有緊跟馬克才能夠穿越國際貨幣市場帶來的暴風驟雨。一旦決定了進入比率,即英鎊在馬克中所試圖維持的價值,接下來英國政府唯一能夠操控英鎊的手段就只剩下利率了——更不中用的方法還有抗議活動。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呢?十分危險的事實在於這完全取決於你自己的立場。就梅傑政府看來,因為德國央行在反通貨膨脹方面一向享有嚴厲兇狠的名聲,跟隨馬克就意味著英國為自己購買了一項現成的貨幣政策。緊跟強健的馬克等於向全世界發出了一個十分有用的信號:在經歷了過去幾十年里大大小小的通貨膨脹繁榮之後,這屆政府終於對通貨膨脹採取了嚴肅應對的態度。不過在歐洲大陸,歐洲匯率機制的存在目的則截然不同。這一做法最終將導致一種強大的新單一貨幣。因此這項一開始得到撒切爾認同的英國通貨膨脹控制政策最終遭到了她的厭惡,因為這一政策將英國拉上了通往歐洲超級大國的不歸路。糊塗了吧?大多數保守黨成員也不明白。

  炸彈就這樣準備好了。引爆炸彈的事件是美元由於利率削減而開始下跌,並且拽著英鎊一起下跌。更糟糕的是,進入德國馬克的那部分貨幣升值了。正當英鎊墜落之際,飛行編隊中的領頭飛機卻越飛越高。政府將利率提升了令人眼淚汪汪的10個百分點,試圖將英鎊推升上去。但是這一招不管用。很明顯,接下來德國人應當降低利率,讓馬克飛得低一些,維持歐彙編隊的完整性。這樣做不僅對英鎊有利,也能幫助例如義大利里拉這樣的較弱貨幣。但是此時德國剛剛在共產主義倒台後完成統一,將較為貧困的東德納入西德將會耗費極大成本,德國人十分恐懼這樣做將可能帶來的新一輪通貨膨脹,恐懼當年魏瑪共和國噩夢般的回憶在現實中重演。因此德國不顧英國、義大利以及其他國家的痛苦,堅持維持著高利率。梅傑求爺爺告奶奶,沖著當時的德國總理科爾軟話硬話說了一大堆,但科爾就是不為所動。梅傑警告道馬斯特里赫特協議面臨著徹底失敗的危險,因為丹麥人剛剛在全民公決中將其否定,而法國人剛剛開始自己的全民公決。這些說法也沒有什麼效果。

  在公開場合,英國政府堅稱英鎊將不惜一切代價留在歐匯機制之內。這套機制絕非單純的技術問題,而是梅傑的反通貨膨脹策略。早在擔任財長時梅傑就告訴飽受失業與房屋回收之苦的英國民眾「見效的政策總會帶來陣痛」。他的聲譽已經與歐匯機制捆綁在了一起。不過這也是他的外交政策。英國的歐匯機製成員國身份表示英國對於身處「歐洲中心」十分認真。這是梅傑關於英國經濟與外交如何幸免於難的宏大構想。拉蒙特向市場宣告英國既不會離開歐匯機制也不會將英鎊貶值。這是「我們政策的核心」,任何人對此都沒有必要抱有「一絲一毫的疑慮」。梅傑則更進一步,在蘇格蘭的一次演講中他告訴聽眾,由於現在通貨膨脹率已經下降了3.7%,而且還在持續下降,離開歐匯機制將會是發瘋之舉。「軟弱的選擇,貶值派的選擇,通貨膨脹的選擇,將會是對我們未來的背叛。」

  但是他並堅持不了多久。首先是義大利里拉脫離飛行編隊一頭栽向了地面。接著國際貨幣交易者就將目光轉向了虛弱的英鎊並繼續出售。他們賭得是梅傑與拉蒙特不會維持高利率從而使英鎊能夠緊跟馬克——這個賭注可謂一本萬利。在真實世界裡,英國10%的利率已經高得讓人肉痛了。黑色星期三的上午11點,英格蘭銀行將利率再次提升了兩個點。買房者與商務人士都將因此備受折磨。但是拉蒙特放話說他將「不惜一切代價」維護英鎊在歐匯機制體系內的位置。人們的恐慌感越來越強,英鎊拋售還在繼續。全身顫抖的拉蒙特趕來告訴梅傑利率機制已經失靈了。但是在海軍部辦公室里——唐寧街十號最近剛剛遭到愛爾蘭共和軍的迫擊炮襲擊,正在翻修當中——梅傑和其他關鍵大臣們決定繼續留在牌局內。英格蘭銀行宣布利率將會進一步上升3個點,達到15%,這個利率如果保持下去將會在英國國內引發多重破產。這一做法依然沒有取得任何成效。終於到了下午4點,梅傑給女王去電話稱自己要召回議會。這意味著政府的崩潰。晚上7點半,拉蒙特在他最親密顧問們的陪同下——其中就包括大衛.卡梅倫——離開財政部,向白廳中眾多攝像機宣布他要「暫時終止」英鎊的歐匯機製成員身份並撤銷當天早些時候提升匯率的決定。梅傑寫下了自己的辭職聲明以備公開廣播。自16年前的1976年9月英國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手下慘遭凌辱以來,這個國家還從未有過像現在這樣丟人現眼的時刻。

  假如梅傑真的辭職,那拉蒙特也將被迫下台,英國將在嚴重危機期間一下子失去兩位高級大臣。因此梅傑決定留任,儘管已經發生的一切對他造成了永久性的傷害。至於拉蒙特呢,他一向是一個更加富有活力且打擊耐受力更強的角色,與二十世紀末期相比,似乎攝政時期更加適合他的發揮。他聲稱退出歐匯機製造成的鬧劇之後,他忍不住在浴缸里高興地唱起歌來。他還漠不關心地學唱了兩句皮亞芙的《我不後悔》。他之所以高興是因為英國經濟對低利率做出了反映,緩慢的恢復已經開始。當其他人只能看到失業、房屋收回與破產的皚皚白雪時,他總能注意到經濟重生的「綠芽」。或許這是他鳥類愛好者習慣的流露。觀鳥人對於大自然總是格外敏感。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拉蒙特創造了一個新的一統式預算體系,並且在修補公共金融方面做出了許多艱難的決定。但是隨著國家對經濟衰退越發厭倦,他也越來越成為各大報紙的取笑對象。令拉蒙特大出所料且大為震驚的是,黑色星期三結束6個月之後梅傑將他解僱了。拉蒙特則在下院發言中還以顏色。他說,政府對於民調人士與黨務管理人員的話聽得太多了。「我們給人的印象是執政卻未能掌權。」這一擊瞄得很准,下手也很重。梅傑指派肯尼斯.克拉克來接替拉蒙特。他是當代托利主義中最為了得的人物之一,好鬥成性,傾向歐洲,好飲啤酒,酷愛爵士樂。儘管拉蒙特就此開始越發倒向完全的歐元懷疑論而且從未原諒過梅傑,這三個怎麼看怎麼不像一路人的火槍手們依然要為4年後新工黨政府繼承的強健經濟政策負共同責任。

  至於梅傑本人,他腳下早已崎嶇不平的道路正在變得越發陡峭濕滑。在下院里,批准馬斯特里赫特協議的鬥爭在選舉前還作為一個了不起的勝利享受著人們的歡呼聲,現在卻變得如此漫長而血腥,充滿了夜復一夜的通宵黨團會議,議會酒吧中的密謀以及相差無幾的選票。反馬斯特里赫特協議的叛逆輕鬆地抹平並壓過了托利黨的微弱多數,這些人的背後推手自然是撒切爾與她的前任黨主席,現任上院議員諾曼.泰比特。黑色星期三事件使得那些將歐匯體制與歐洲聯邦主義視為英國劫難的人們說話底氣更足了。正如梅傑日後寫道的那樣,這一事件「將四分之一世紀以來的不安轉化成了對於與歐洲拓寬聯繫的乾脆拒絕……情緒之河終於決堤了。」能不能說我們又讓德國人賣了一回?難道說低利率與「綠芽」不是英國的自我驅逐帶來的嗎?如果歐匯機制如此糟糕,那麼整個聯邦計劃豈非有過之而無不及?許多一度曾熱烈歡迎馬斯特里赫特協議的報紙現在又成了堅定的反對者。媒體上最響亮的幾個保守派聲音對於協議與梅傑本人都充滿敵意。撒切爾的新反對主義在威斯敏斯特一呼百應。原則、脾氣與勢利眼全都攪和在了一起。梅傑講話時沉悶的措辭與徹底毫無風度的做派使得許多出身上層的托利黨人認為他缺乏教育,只有三流的才幹,難以擔當一國領袖。他本人對於批評的敏感以及時而表露的自憐自傷則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簡而言之他缺乏當代政客所必須的那層不知痛癢的保護性死皮。

  1992-93年秋、冬、春三季期間批准馬斯特里赫特協議提案在議會內部的進程過於曲折冗長,在此略過不提,只要簡單說幾句就足夠了。一個人數與成員不斷變化但始終維持在40人到60人之間的托利黨叛逆團體經常性地保持著與工黨的合作關係,竭力在立法主體的關鍵部分挫敗政府,同時梅傑則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無論何時,只要他提出舉行信任投票並以大選來威脅叛逆議員,他總能取勝。無論何時,只要史密斯麾下的工黨與反馬斯特里赫特分子能夠取得共識,無論是多麼薄弱的共識,他都會面臨失敗的危險。叛逆分子的人員組成十分多樣,從最為頑固且嚴肅認真、真心擔憂歐盟將會從根本上損害古老議會民主政體的議員到純粹跑出來發泄怨氣的搗亂鬼一應俱全。有些后座議員發現自己頻頻接受電視採訪,而自己的觀點也上了報紙,自己儼然成了小小的全國人物。正如筆者所目睹的那樣,這一現象很容易將人沖昏頭腦。到頭來梅傑還是通過了他的立法,英國也簽署了馬斯特里赫特協議,但是達成這一點卻令他付出了巨大的個人以及政治代價。梅傑曾經在無意中沖著竊聽話筒談到內閣里的三個「歐洲」混蛋——這裡他指得是邁克爾. 波爾蒂略(1),彼得.利雷(2)以及約翰.雷德伍德(3)。這個國家目睹著一個黨派將自己撕成兩半,並且對此大為不滿。

  1993年秋天拉蒙特大聲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覺得英國或許有必要徹底離開歐洲。金融家詹姆斯.戈爾斯密(4)則準備發動自己手下的公決黨(5)在國內強行舉行全民公決。下一場衝突爆發的引子是歐盟擴張時所採用的選舉制度,這一實力政策問題將直接關係到所有成員國的手腕軟硬。新任外交大臣赫德被迫面臨著兩個選擇,要麼達成一項協議,使使英國手中的牌遭到削弱,要麼乾脆投反對票阻止歐盟擴張。赫德選擇了妥協。議會又一次開了鍋。托利黨叛逆們開始討論挑戰梅傑領導權的問題。這一輪亂局很快就平息了,但是到了歐盟預算以及漁業政策問題出現時又一次捲土重來。8名叛逆分子的托利黨員身份遭到了剝奪。此時為帶來梅傑好幾次最糟糕議會經歷的約翰.史密斯突然去世,托尼.布萊爾取而代之。當梅傑將一度趕出門戶的叛逆們重新納入托利黨時,布萊爾曾對他說,「我領導我的黨,你跟隨你的黨。」正如拉蒙特那句「執政卻不掌權」一樣,布萊爾的話也對梅傑身處的兩難絕境好好開涮了一把。不過也和拉蒙特的說法一樣,布萊爾的話也在全國引起了共鳴。

  (1)tMichael Portillo

  (2)tPeter Lilley - Wikipedia

  (3)tJohn Redwood - Wikipedia

  (4)tJames Goldsmith - Wikipedia

  (5)tReferendum Par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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