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畫故事 | 色彩大師提香，名滿天下的帝王征服者

名畫故事｜23

浮華世事中最令人神往的，莫過於萬般榮耀。然而比萬般榮耀更令人讚歎的，是轉過身的心無旁騖，淡漠如初。

16世紀初，正當「威尼斯畫派」開始崛起之際，它那偉大的開創者喬爾喬內卻不幸英年早逝，僅僅過了6年，威尼斯繪畫先師喬瓦尼·貝利尼也離開了人世。然而，威尼斯真正傳奇的藝術大師，直到這一刻，才剛剛開始登上歷史舞台。他的一生，光芒四射，鮮花漫天，他所取得的榮耀，可與偉大的「文藝復興三傑」並駕齊驅。

他就是貝利尼的學生，喬爾喬內的師弟，名叫蒂齊亞諾·韋切利奧。世人更多記住的是他的英文譯名——提香。

如果說現如今提香的名字被「文藝復興三傑」甩開了一段距離，那完全是美國漫畫《忍者神龜》的鍋。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因為這部漫畫成了火爆全球的超級IP，而提香卻在最後一隻烏龜名額的競爭中敗在了雕刻大師多那太羅手中，錯失了一次冠名宣傳的良機。實際上多那太羅也很倒霉，在動畫片引進天朝的時候中國人嫌他知名度太低，強行換成了八竿子打不著的愛因斯坦。然後愛因斯坦就這麼稀里糊塗地火了。

其實讓提香扮演烏龜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因為他壽命很長。他曾經在一封寫給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的信中號稱自己出生於1474年，這麼算下來他最後活了102歲。但後來學者考證的結論是，他只可能出生在1488年左右，即使這樣他也是一個活到了88歲的老壽星，對此喬爾喬內表示再也不會相信神馬公平。

提香的故鄉卡多萊是一座靠近阿爾卑斯山區的小鎮，當時是威尼斯共和國的一部分。提香的父親格雷戈里奧是一位司法人員，整個家族在當地也算小有聲望。大概10歲的時候，提香被送到一位在威尼斯混得不錯的叔叔那裡，叔叔發現這小子有成為畫家的潛質，就托關係把他送進了「貝利尼家族藝術培訓中心」，跟「大貝」老師真蒂萊學畫。

一般的小朋友能得到在貝利尼家族學畫的機會，早就該心滿意足了。但提香畢竟不是「一般的小朋友」，很快他就覺得「大貝」老師有點兒水，跟他學不到什麼東西，於是自己要求轉班到「小貝」老師喬瓦尼那裡，成為了一個「二班的小朋友」。

誰料在「二班」提香也過得不怎麼開心，雖然「小貝」老師已經是威尼斯公認的第一名師，但在提香看來還是過於保守和無趣。正在心灰意冷之際，他驚訝地發現在「二班」的同學裡有一個才華橫溢的大哥哥，那就是喬爾喬內，他那富有神秘色彩和浪漫詩意的作品令提香兩眼放光、佩服不已。從此，提香實際上的老師已經成為師兄喬爾喬內。

在那幾年裡，提香一絲不苟地對師兄的風格進行模仿，師兄的所有作業他都借來抄，而且抄得天衣無縫，一筆不落。不巧的是喬爾喬內這個人還很淡泊名利，很少在自己的作品上簽名。最後兩個人的畫扔在一起都亂了套，可能連他們自己也記不住哪張是誰畫的。比如那幅著名的《田園合奏》，到現在也沒人能搞清楚究竟是出自誰手。

然而沒過多久，喬爾喬內就死於1510年威尼斯那場可怕的瘟疫。當時提香恰好在帕多瓦出差，索性躲過一劫，卻也因此沒有見到師兄最後一面。兩年後當他回到威尼斯時，毫無懸念地成為了喬爾喬內的繼承者，和整座城市未來的希望。1513年，提香被政府授予了一項表彰，相當於「超級新人王」加「宮廷御用畫師」，不僅能拿到豐厚的保底年金，每幅作品還有額外提成。

提香也用事實證明，這項殊榮他絕對當之無愧。很快他的創作就突破了喬爾喬內那種沉靜而憂鬱的格調，發展出了一種屬於自己的，世間前所未有的繪畫風格。這種風格，在他那幅著名的祭壇畫《佩薩羅聖母》中顯露無疑。

威尼斯弗拉里聖母堂

第一眼看去，這幅畫就刷新了我們對「聖母畫」的認識。懷抱著耶穌的聖母沒有出現在畫面中央，而是位於右上方。聖彼得坐在寶座下的台階上，顯得非常搶眼。跪在台階下的是作品的委託人雅各布·佩薩羅，他是塞普勒斯的一名主教和軍事指揮官，曾經在1502年與土耳其人的戰爭中取得過輝煌的勝利，因此得到了聖母的「接見」。他身後一位士兵扛著綉有佩薩羅家族徽章的旗幟，一位包著頭巾的土耳其俘虜成為了戰利品。畫面右下方是佩薩羅家族的其他成員，聖徒方濟各正在嘗試把他們介紹給聖母。

佩薩羅聖母 局部

提香大膽地突破了畫面的布局傳統，將主要人物以對角線的方式從左下方到右上方依次排列。同時，他巧妙地用一面旗幟平衡了畫面向右傾斜的趨勢，與聖母的位置形成了呼應。焦點的偏離，使畫面擁有了動態感與活躍感，與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拉斐爾的《雅典學院》等名作的嚴格對稱形成了鮮明對比。提香沒有用線性的布局來統一畫面，而是採用了豐富的光和色彩將所有元素整合起來。「威尼斯畫派」 注重色彩的傳統，在提香手中被注入了新的生命。

從此，提香聲名大振，他的影響力開始衝出威尼斯，走向整個義大利。1522年，提香接到了一份重要的委託，從此登上了挑戰「文藝復興三傑」的巔峰擂台。

這份委託來自費拉拉公爵阿方索，他曾經力邀當時的畫壇巨星拉斐爾，為自己的宮殿製作一組「古希臘酒神節」主題的作品，然而拉斐爾在正式動工之前不幸病故。於是，費拉拉公爵果斷將這個任務轉包給了提香，一個在他心目中毫不遜色於拉斐爾的有為青年。提香不辱使命，完成了三幅令人眼前一亮的上佳之作，其中就有這幅著名的《酒神巴克斯與阿里阿德涅》。

約公元1522-1523年

倫敦國家美術館

這幅畫表現了古希臘神話中一個美好而歡快的場景——酒神巴克斯與阿里阿德涅的一見鍾情。阿里阿德涅是克里特國王的女兒，被「渣男」忒修斯遺棄在了納克索斯島上，愛人遠去的船隻在海面上還依稀可見。巴克斯就是古希臘神話中的狄俄尼索斯，他是從父親宙斯的大腿上生下來的一個奇葩，後來成為了酒神，在古希臘的民間地位極高。

酒神巴克斯與阿里阿德涅局部 阿里阿德涅

此時，巴克斯正和一群酒友們駕車出遊，恰巧遇見了美貌的阿里阿德涅，頓時就墜入了愛河。他從車駕上一躍而起，「飛向」了心愛的姑娘。而姑娘面對一個陌生男子如此高難度的跳車動作，本能地伸出手臂，顯得有些恐慌。但後來他們還是在一起了，傳說中酒神送給了她一個美麗的花冠，這個花冠最後化作了夜空中的「北冕座」，畫家把它也畫在了湛藍的天空里。

此時提香的創作手法已經完全脫離了喬爾喬內式的沉靜與凝重，轉而通過艷麗的色彩來表現自由歡快的氣氛。畫面中的每個人物都被描繪得健壯、快樂、勇於追求、充滿希望，酒神飛揚在半空中的紅色斗篷，讓人們瞬間感受到了熾熱的愛的表達。這一力作展示了提香對古典藝術主題遊刃有餘的駕馭能力，精彩程度絲毫不遜色於拉斐爾的《伽拉忒亞》。

用繪畫作品創造愉悅氣氛的能力，使提香在貴族圈子裡大受追捧，因為「貴圈」往往比較亂，需要一些大尺度的享樂物品。1538年，提香為烏爾賓諾公爵圭多巴爾多二世定製的那件作品，尺度大到讓人不忍直視。

提香，烏爾賓諾的維納斯（布面油畫） 約公元1538年

佛羅倫薩烏菲齊美術館

這幅作品就是赫赫有名而又飽受爭議的《烏爾賓諾的維納斯》，它史無前例地向人們傳遞出一種肉慾和挑逗的意味。提香借鑒了師兄喬爾喬內那幅《沉睡的維納斯》，表現了一位側卧的裸女。但不同是，提香畫中的這位女子出現在自己的卧室里，場景變得真實而有代入感。女子一手握著玫瑰花束，一手虛掩著私處，目光直視著觀眾，絲毫沒有因為沒穿衣服而感到不好意思，反而有一種故意炫耀的感覺。房間遠處那兩位僕人可能有點看不下去了，正在翻箱倒櫃地為她找衣服穿。床上那隻小狗對這一場面表示不感興趣，已經睡成了一團。

烏爾賓諾的維納斯 局部

畫家用一道屏風輕而易舉地展現了房間的深度和距離感，華美的紅色床墊呼應著遠處女僕紅色的裙子，色彩的搭配創造了對角線式的布局，也將畫面統一成和諧的整體。裸體的女子沒有表現任何古典題材中通常要表達的故事、寓意、品德、精神，她只是毫不修飾地展現著一種單純的感官誘惑。這種大膽的創作手法打破了幾千年來女性裸體藝術的禁忌，使人們漸漸意識到一個顯而易見的真理——「美麗無罪，控制不住那是你不對」。

值得一提的是，畫中的女子被認出是當時的威尼斯名妓安吉拉·德爾·莫羅，她經常被狗仔隊拍到和提香一起逛街吃飯。當時提香的第一任妻子塞西莉亞已經病故，第二段婚姻又搞得比較低調，所以花邊新聞不斷，動不動就上娛樂頭條。

1546年，已經紅得發紫的提香在紅衣主教法爾內塞的盛情邀請之下，來到了文藝復興大師的雲集地羅馬，並住進了梵蒂岡宮旁一座豪華的觀景別墅。那時，「三傑」之一的米開朗基羅仍然健在，並且專程前去拜訪了一次提香。那一天，佛羅倫薩與威尼斯這兩種不同藝術理念最傑出的代言人，驚人地站在了一起。

然而此時已經71歲高齡的「大聖」已經變得老練了一些，場面話說得很溜，在欣賞了幾幅提香正在創作的作品後，滿口都是什麼「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之類的客套話。不過離開之後，米開朗基羅立刻恢復了「大聖」本色，略帶不屑地跟身邊的人說，「顏色用得還湊合，可惜小時候素描基礎沒打好，威尼斯那幫臭小子都是這個毛病」。

然而在那個年代，能給提香幾句差評的地球人，可能也只有米開朗基羅了。在其他所有人看來，提香都是一個無懈可擊的完美大師。尤其是在國家首腦、貴族土豪眼裡，提香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因為只要能讓提香給自己畫一幅肖像畫，就好比請全球頂級攝影師拍了一套個人寫真，往朋友圈裡一曬逼格瞬間爆表。那時候一個政要人物如果沒有找提香畫過肖像，可能都不好意思請人過來訪問。

提香肖像畫的神奇魔力，可以從他早年完成的一幅名作中領略一番。

巴黎盧浮宮

畫面中這位十七八歲的英俊少年並沒有得到確切的身份辨認，有人猜測他是曼圖亞豪門貢扎加家族的費蘭特。少年出現在黑色的背景中，目光看向畫面右側，展示了自己完美的四分之三側面輪廓。他身穿黑色的外袍，與一件帶有細小褶飾的白色高領內衣。裝飾著藍寶石的珍珠項鏈與戒指顯示了他的貴族身份，皮質的手套是優雅紳士的基本配件。他右手擺出的手勢是當時比較流行的肖像動作，相當於現在拍照時比著剪刀手。

提香非常注重對能夠表現人物性格的部位進行刻畫，並且充分捕捉人物相貌中最美好的細節特徵。他將少年的黑色外套隱沒在背景中，使面孔和右手被襯托得亮麗而醒目。光從側面照在少年的臉上，高亮的光點投射在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裡，使他看上去神采奕奕、深情款款。

因此不難想像，提香的肖像畫委託總是多得讓他手忙腳亂，而且沒完沒了。由於客戶們都是財大氣粗、地位顯赫的人物，也不好厚此薄彼，只能挨個伺候。但就是在服務於領導們的過程中，提香使藝術家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據說當年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曾經彎腰為提香拾起過掉在地上的畫筆，並恭敬地對他說，「這項待遇，你值得擁有」。

帝王般的優待和全世界的讚美並沒有讓提香迷失自我，相反，晚年的提香對自己的要求變得越來越苛刻。他經常會把一幅作品放在身邊，不停地拿出來修改，一改就是好幾年。畫面中的筆觸因為反覆疊加而變得非常粗重，色彩也變得複雜而細碎。最後呈現出一種「只可遠觀而不可近瞅」的詭異效果，這種效果在他的晚年作品《劫奪歐羅巴》中就能明顯感覺到。

提香，劫奪歐羅巴（布面油畫） 約公元1560-1562年

波士頓伊莎貝拉嘉納藝術博物館

這幅作品是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向提香定製的幾件作品中最著名的一幅，表現的是希臘神話中著名的「誘拐少女」事件。主神宙斯垂涎於腓尼基少女歐羅巴的美色，於是化身為一隻公牛，強行帶著她漂洋過海來到克里特島，迫使她為自己生兒育女。畫面中被劫走的歐羅巴在牛背上顯得衣冠不整、四肢僵硬，並絕望地向岸邊的夥伴求救。

在這裡提香一改早期細膩明亮的畫風，轉而採用了粗重的筆觸和炫目的色彩，讓畫面顯得朦朧而不穩定。在近處細看會覺得有些粗糙，而從遠處看去卻又感到一種莫名的和諧與統一。這種奇特的藝術表現力，已經提前預示了下一個時代的繪畫創作方向。

不斷忘卻，不斷思索，不斷試錯，不斷突破，這就是提香人生最後十年的縮影。多少代藝術家的夢想，都已在他身上實現，師出名門、年少得志、恩寵萬千、譽滿天下。然而他卻一再告別過往的喧囂，堅守在自己的畫架前，用一雙漸漸開始顫抖的雙手，固執地尋找著心中更完美的那一抹色彩。

「無論走了多遠，無論收穫了怎樣不可一世的榮耀，我依然記得自己，永遠在學畫路上的卡多萊少年，提香。」

然而再固執的前行，也終有它的末路。1576年，可怕的瘟疫又一次席捲了威尼斯。88歲的提香，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畫筆，這一次，真的說再見了。

再見了，那些栩栩如生的肖像，曼妙多彩的神話；再見了，那些自信而勇敢的美， 簡單而執著的愛。

告別了提香，告別了「威尼斯畫派」的巔峰世紀，此刻，人們彷彿走到了世界盡頭，不禁悵然若失。精準的線條和絢麗的色彩，都已完美到不留餘地，此去是不是無路可走？未來是不是不再到來？

「未來，永遠超出你的想像。」

忽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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