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碩大的鎮紙被拿掉了

  維多利亞女王在眠床上壽終正寢,手中握著基督受難十字。如果說受難十字的效力是用來驅散惡靈,那麼法力未免有些不夠。德國皇帝威廉二世——她那位危險的外孫——從背後扶著她,他的胳膊撐在枕頭上。女王去世之後不久,比爾皇帝就沉思道:「她是一位非常偉大的女性。想一想吧,她還記得喬治三世的時代,而我們已經進入二十世紀了。」英國王室家庭口中的威利表哥將會儘力確保二十世紀成為人類歷史上最血腥的世紀。此外他的歷史觀也並不準確。儘管喬治三世去世時維多利亞確實已經降生人世,因此多少也算是構建了一座通向納爾遜與塞繆爾.約翰遜的時代的人體橋樑,但是當時她只有八個月大。儘管如此,她的統治時期如此之長依舊令人嘆為觀止。她在新世紀初年的逝世並不能算是意外,但卻依然讓世界絕大部分地區都陷入了一陣愕然。

  維多利亞女王生於1819年,當時的歐洲依然在努力適應著滑鐵盧戰役的後果。英國騎兵在曼城殺死了十一名抗議者。濟慈撰寫了《夜鶯頌》。貝多芬開始了偉大的《安魂曲》的創作。在這一年裡,老喬治國王的第四子的妻子也懷孕了。這位肯特公爵體態肥碩,一身大蒜氣味,喜好施虐並且已經年逾五旬。一位同代人將他稱作「尚未被弔死的最惡劣的惡棍」。他妻子的懷孕之所以意義重大僅僅出於一個原因。儘管英國的王冠將會傳承給倒行逆施的攝政王,也就是日後的喬治四世,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沒能解決:國王有五十六名孫輩,但卻全都不具備合法繼承權。公爵與即將臨盆的妻子當時生活在德國。為了保證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女王,兩人帶著借來的路費以及一支九輛馬車組成的車隊橫穿法國,車上拉著醫生、寵物狗、小鳥、女傭、僕役與廚師。一行人緊趕慢趕,終於讓這孩子及時降生在了倫敦。這名女嬰一生下來「就像鵪鶉一樣豐滿」,她的體型一生都沒有改變過。她的叔叔——日後的喬治四世國王——非常討厭她。當她的父親因為肺炎死於德文郡錫德茅斯的時候,新生兒和她那位說德語的母親的前途可謂非常暗淡。但是他的態度終究還是軟化了下來。維多利亞記得他那滿面油光的面容和假髮。再下一位國王——也就是樂呵呵的威廉四世——非常努力地想改掉她那出格的名字,為她登上王位那一天做準備。

  假如他心愿得償地更改了他中意的名字,那麼他的侄女就會成為伊麗莎白二世女王。實際上她在1837年成為了年僅十八歲的維多利亞女王。每一個說英語的人都將會熟知她的名字。她在政治層面上非常活躍,觀點堅定,才華超群。她不僅能說德語、法語以及一點義大利語,後來還自學了印地語。她熬過了周期發作的共和主義潮流,躲過了好幾次暗殺企圖,還挺過了她那備受人愛戴的德裔丈夫阿爾伯特的壯年早逝——儘管喪夫之痛使她陷入了長達幾十年的抑鬱情緒,也為她招致了「溫莎寡婦」的貶損外號。早些時候她曾經是一個爽朗質樸的人,吃飯大吞大嚼,笑聲中氣十足。當她的第一任首相墨爾本勛爵用各種刻薄故事挑逗她的時候,她的笑聲尤其開懷。但是隨著十九世紀四十年代更廣大的英國逐漸讓位給更加沉穩且自以為是的十九世紀晚期帝國心態,她也逐漸變成了一尊莊嚴肅穆不苟言笑的活雕像。今天的我們往往只記得她的這副形象:一位體態肥碩、白衣白裙的蜂后,終日都在大口吞咽著帝國驕傲釀造的蜂王漿,身邊圍繞著例如迪斯雷利這樣嗡嗡作響的奉承者以及眾多睡眼惺忪的後代。

  但是在她將近六十四年的統治時期,英國已經從一個由少數貴族家族統治、由地主階級價值觀主導、由橡木質地風帆戰艦保護的國家轉變成了一個全球帝國的中心,一個工業化的城市國家。工人紛紛成為了選民。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改革在1832年、1867年以及1884年為前赴後繼的社會群體帶來了投票權——先是有產者,然後是「可敬的中產階級」,最後是工人階級。當然婦女在當時還沒有投票權。在英國的土地上,唯一一位具有真正政治權力的女性就是維多利亞本人。女王非常清楚工業化早期英國的生活環境多麼惡劣。早在少女時期她就曾經遊歷過英格蘭中部的煤礦開採地區。1832年,也就是第一份偉大的《改革法案》得到通過的年份,她留下了這樣一段文字:「男人、女人、孩子、鄉村與房屋全都是黑色的……青草也被煤煙染成了黑色並且萎靡不振。我看到了一座火光衝天的高大建築物。繼續前進,鄉村依然是黑色的,引擎冒著火光,到處堆滿了煤炭,到處都在冒煙,到處都是煤火,中間摻雜著破落的茅屋、咯吱作響的馬車與瘦骨嶙峋的孩子。」就算是布萊克、恩格斯或者奧威爾也很難寫得更加傳神了。但是民主在宮廷以及絕大多數擁有貴族頭銜的大臣看來依然是國家的敵人,是一股神秘的威脅力量,就算不能完全抗拒也必須加以馴化。當她成為女王的時候,英國的政治主要還是在少數幾個家族之間閉門進行,政治家們通過手寫便條傳遞信息,下院與上院里依然迴響著刻意模仿古典風格的演說。當她去世的時候,政壇紛爭的參與者已經變成了頂著貴族頭銜的階級叛逆,白手起家的英格蘭中部工業家,以及粗聲大嗓喜歡罵人的傲慢律師。政治活動的發生地點也轉移到了嘈雜的公共集會現場或者報紙專欄上面。

  在當時,英國看待自己的方式以及英國的本質之間的鴻溝——英國人將會在這道鴻溝當中度過二十世紀的生活——早已昭然若揭了。浩浩蕩蕩的鐵甲艦隊,馬蹄嘚嘚的槍騎兵與輕騎兵,烈火烹油的公眾慶祝活動,這一切都不足以遮掩布爾戰爭的巨大尷尬:一群荷蘭農夫狙擊手在南非的土地上狠狠地折辱了英軍的氣焰。在外交部的煤氣燈燈光照射下,寫得一手優美希臘文的年輕貴族們正在憂心重重地研究德國與俄國向南進軍的可能性,唯恐他們打通穆斯林中東地區直逼印度。分散在非洲、加拿大、澳大利亞與紐西蘭的白人定居者或許能在地圖上刷出一片賞心悅目的粉紅色,但是他們的人數太稀少了。在1900年,大英帝國的白人人口(5400萬)已經比德國的白人人口更少了(5630萬),美國的白人人口更是已經達到了7500萬。曾經的世界工廠正因為高聳的海外關稅壁壘與老舊的工業體系而苦苦掙扎。維多利亞去世的時候。英國正在大量進口德國與美國鋼鐵,並且試圖通過挖煤賣煤來堵塞貿易逆差,畢竟英倫三島的相當一部分就坐落在厚實的煤層上。這樣的表現很難說是先進工業化成功的標誌。英國的船塢依然領先世界,但是在技術層面上卻未必總是領先。女王去世之前四年,她的兒子威爾士親王伯蒂剛剛放棄了他最喜歡的考斯周遊艇競逐。他的侄子德國皇帝憑藉著一艘新船打敗了伯蒂的布列塔尼亞號。與此同時德國海軍的最新船隊也在懷特島門前耀武揚威地走了一遭。伯蒂抱怨道:「威利就會欺負人,」然後氣鼓鼓地金盆洗手了。也是在這一年,英國郵輪首次將象徵著橫渡大西洋最快速度記錄的藍綬帶輸給了德國郵輪威廉大帝號,1900年又輸給了德意志號郵輪。放眼望去,從戈特利布.戴姆勒的最新高速內燃引擎到最新的有軌電車,英國的原創性正在一步步丟城失地。

  此時的女王躺在內襯鉛板的棺材裡,身邊擺放著一幅貼身男僕約翰.布朗的照片和他的一縷頭髮。當棺材運到普利茅斯的時候,一道憂鬱與迷茫的灰暗潛流正在英國國內緩緩流淌。登比女伯爵看著皇家海軍艦隊從面前駛過,也看到造訪的德國戰艦在皇家遊艇阿爾伯塔號駛過時鳴響一聲聲禮炮。下午三點,藍天黯淡了下來,「一道美麗的金粉色在天空中閃現,硝煙緩緩地從炮口升起,就像國王下令懸掛的紫色帷帳一樣。」在她看來,「白色的阿爾伯塔號停靠在巍峨的德國戰艦旁邊,顯得如此嬌小而脆弱。我們能看到素白棺罩周圍站著一圈好似泥塑木雕的人們。棺材蓋上面的女王卧像頭戴王冠,手拿寶球權杖。阿爾伯塔號緩慢地滑過了平靜無波的藍色海面……這一幕讓人莫名有些哽咽,心中沒來由地一顫。」幾天之後,倫敦進行了大規模紀念閱兵。這次閱兵的參加人數甚至超過了1914年英國遠征軍前往法國之前的歡送閱兵。女王最終被送進了溫莎的皇家禮拜堂,但是由於器械原因(牽引繩斷裂),原本應當由馬車拖拽的最後一段旅程不得不改由多名水兵來完成。送葬隊列倉促間找不到替換的牽引繩,只得從附近火車上拆下來一根通信線纜。這一幕被人們稱作非常感傷的英國時刻。顯而易見的是,這一幕並沒有體現普魯士或者美國的高效風格。

  《倫敦新聞畫報》的主編L.F.奧斯汀認為,當舊世紀結束的時候,「誰的心弦也沒有遭到觸動,因為這世界不會因為一個不可理解的時間點而傷心。但是在維多利亞時代結束之際,誰會意識不到偉大空白的存在呢?」他還覺得「天佑國王」這句話聽上去很怪。「這句話在我們唇邊的感受如此詭異,簡直讓他成了一個陌生人。在過去幾天里我聽到不少人都在默默念誦『國王』二字,就好像他們正在搜腸刮肚地回憶某種古老晦澀的符咒一樣。」然而還有一些人早已滿心不耐煩,急切想要看到些許改變。例如幾天之後,比阿特麗斯.韋伯——她與丈夫西德尼一起成立了英國最成功的社會主義智庫費邊社——就在寄給友人的信件當中刻薄地寫道:「我們終於擺脫了葬禮,這真是一場全國範圍的守靈,耗盡了所有的感傷與忠誠——令人側目地彰顯了全體國民如何熱愛君主主義原則。街頭依然充斥著哀悼程度不一的黑衣路人,從馬車裡的貴族女性到街頭的賣花姑娘身上都掛滿了黑紗。國王特別受歡迎……至於德國皇帝,我們簡直愛死他了!」

  科幻小說作家H.G.威爾斯則感到如釋重負。他覺得年邁的女王「就像是一塊碩大的鎮紙」。現在鎮紙終於被拿掉了,他希望各種新理念能夠蓬勃發展。情況確實如他所願,但是我們很快就會看到新理念未必等同於好理念。客居英國的美籍小說家亨利.詹姆斯從來都是一位品味高雅的勢利眼,他認為「伯蒂」——也就是新任國王——「非常粗俗」,還相信維多利亞女王是被布爾戰爭的難堪局面羞辱而死的。「我哀悼這位穩重母性的老派中產階級女王。她用肩頭那塊碩大丑陋的蘇格蘭針織圍巾溫暖地包裹了整個國家。」他承認女王的逝世令他感觸頗深,並且預言「我們即將駛入兇險的水域」。年輕的溫斯頓.丘吉爾在白雪皚皚的溫尼伯聽到了女王去世的消息,當時他正在為自己即將進行的巡迴演講四處募捐。丘吉爾的父親曾經與伯蒂發生過衝突,因此他在與母親的信中絲毫沒有顯出感情用事的跡象:「我很想知道國王的情況,他會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嗎?他會賣掉他的馬匹,遣散他身邊的猶太人嗎(這裡指的是伯蒂的金融圈朋友)?還是說皇家珠寶與徽章也會戴在魯本.沙宣(1)身上呢?科佩爾(伯蒂的情婦)會被指派為內廷女侍總長嗎?」至於粗人伯蒂呢?鑒於他飛速摧毀了許多飽受珍視的布朗雕像,清除掉了女王的照片與報紙,捐贈了她心愛的奧斯本別墅,並且用繚繞周身的雪茄煙氣糟蹋了自己的各處新宮殿,想來他也並沒有感傷的心情。伯蒂肯定覺得自己在維多利亞時代已經生活得夠久了。

  (1)Reuben David Sass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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