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並不是沒有卵用

這是第一次：超市物語·bUckle your pants Or your pants will fall down - 聽雨庭院工作室謝喵圖書館 - 知乎專欄。

這是第二次：音標[?]究竟該怎麼發音？ - Chris Xia 的回答。

而今天這是第三次，圖特別多，流量謹慎。事不過三，過了這次以後，我再也不會再認真回答這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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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音位 /?/ 和音位 /?/ 在全部英語變體里的區分問題，我在第一次的專欄里已經說了，此處不贅言。

關於國際音標符號的 [?] 的發音問題和音位 /?/ 在不同語言變體里的不同實現方法，我在第二次的回答里也已經說了，看不懂的話，我也只能說你中文沒學好就還是別先去學英文了。

今天這第三次，我要說的則是不停有人在我耳邊嗡嗡嗡嗶嗶嗶的那個「美式英語」的「不區分」問題，連說我誤人子弟的都出來了，我覺得你還不如說我沒有小雞雞比較合適。如果有人還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那我就選取一下這個言論里的代表者來介紹一下他們的理念吧：

我在讀大學時候，基本發音課程仍然是以英式為基礎，但是老師同時又號召我們去模仿美式材料，所以班上同學常常會有語音混淆跟破壞的情況，因此我沒有使用全n日制普通高校英文專業推薦的phonetics教程，直接用了美帝自己編的這本教程，當時看到這個講解，說是the exactly nsame，我自己也覺得很驚訝，去亞馬遜搜了一圈，發現沒人提到這點，那麼沒辦法老美自己說這樣，那就只能嚴格的這麼照做了

13年我開始全職轉入在線教育，不再是以前跟人在網路上嬉笑怒罵打嘴仗的時候了，一言一行都必須謹慎，所有的教法都力求最省力，最正確和最具備普及性，因此我個人翻遍了所有較為知名和暢銷的美帝ESL教學書籍，和油吐比上面的老師也有過一些溝通往來，專門諮詢過他們這個發音問題，得到的結論一樣，他們都認為這兩個音是the exactly same，沒必要在教學上區分

後來我利用工作關係，接觸到了北京高校里較為知名的教授跟博導，也請教了語言學和教學法方面的教授，他們認為這兩個音的確是不同的，但是普通學生有必要搞懂么？沒必要

所以我就一直這麼不求甚解的下去了

（以上選自音標[?]究竟該怎麼發音？ - 惡魔的奶爸Sam 的回答）

簡化教學法本身是一個多麼混蛋的事情，我覺得語言學專業的學生多少都有點體會，要我自己評論的話，簡化教學法才真正有可能誤人子弟；如果你覺得簡化教學法是造福人民的大好事，可以不用繼續往下看了。不說課本——因為課本實在是可以比較隨意，個人觀點色彩也可以稍微豐富一點——就說比課本更權威的詞典吧，那麼我們就來看看被美式英語（其實指的是 General American）的愛好者奉為圭臬的韋伯斯特大辭典。剛好我一共能找到三個不同的韋氏版本，兩個是我們院里圖書館的館藏，第三個則是我平時用的手機軟體。我們以音位 /?/ 和音位 /?/ 的經典參照 bug vs. about 對來看。

按照時間順序來排，第一個是 1902 年的 Websters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前言真的花了很長的篇幅來說英語自打飄過大西洋以後的發展。然後 bug 的詞條是這樣的：

（卧槽？說好的 /?/ 呢？不僅沒有 /?/ ，連 /?/ 也沒有啊？你逗我？那個 u 上劃一杠的是什麼雞毛玩意兒？）

那麼再看 about ：

（等等那個 a 上加一點的又是什麼玩意兒，你是不是在搞我？）

需要說明的是，國際音標在 1902 年還沒有成熟，所以韋氏不用國際音標的標準辦法記音、也沒有用國際音標的主要變體（也就是所謂的 KK 音標）記音，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是，就算它沒有用國際音標記音，而是採用了自己的記音系統，在這套詞典里，韋氏還是明顯區分了 bug 的母音和 about 的非著重母音——要不肯定就用一個音標記下來了呀。

那麼有人就要說了：這是 1902 年的！ 1902 年出生的活到現在也都是老太太了！你這個沒有系統記錄音變所以不算數的！那麼我又找了一個韋氏的重孫女輩的詞典：Websters new world college dictionary ， 1997 年由紐約麥克米蘭出版，大概能比正在讀這篇文章的各位都要小一點。

在這本重孫女輩的詞典里， bug 長這樣：

（這 u 一樣的…… bug 應該是不念 b-u-g 的吧？）

那麼再看 about ：

（啊，終於見到熟悉的 /?/ 了，萬歲！）

1997 年，國際音標已經修訂到第二版了，不過韋氏依然在使用自己一套獨立的記音體系，只有一部分基於當前的國際音標，而在這套記音體系里， bug 的母音和 about 的非著重母音依然是明顯區分開的，後者採用了 ? 進行表記，而前者則採用了代替 ? 的 u ，這點也在封二凡例上寫得清清楚楚。有趣的是，在這版詞典的卷首語里，編者花了將近一頁的篇幅介紹了 General American 與英國英語各口音之間的語音區別，唯獨沒有提到 /?/ 和 /?/ 之間的愛恨情仇。

最後，再說我現在手機上使用的 Merriam-Webster Dictionary ；它和 Dictionary and Thesaurus 網站上使用的內容一樣，都沿用了 Merriam-Websters Collegiate? nttDictionary 第十一版（出版於 2003 年）的讀音和解釋。我目前所翻閱的詞典里，只有在這個版本里，才會有 bug 和 about 同時採用 /?/ 的情況出現，如下：

也就是說，韋氏做出來這一變動，是在 1997 年到 2003 年之間的某個時段。而這一變動並不是沒有詬病，我在搜索韋氏詞典相關消息的時候，發現在 YouTube 里他們解說 schwa （也就是 /?/） 的視頻（需翻牆）下有一半的留言都在吐槽 schwa 是不能加重音的，以及有這麼一段留言：

For those of you who think that not all the schwas Sokolowski uses in nthis segment sound the same, be noted he is only phonemically right, butn not phonetically. In fact, 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a stressed nschwa: in the tradition followed by most American English transcriptionn systems, only one symbol is used, /?/, which is properly a schwa n(Hebrew for null – ie a zero vowel) only when unstressed, as in nabbot [?b?t]. When stressed, it usually is more open, and ranges fromn a back, grave [?] in General American and conservative British RP, to nmodern British English [?], and even [?] in the speech of the younger ngenerations in southern England, let alone Cockneys very front and nstigmatised [a]. While in the US these differences are regarded as two nsides of the same coin, and therefore merged in a single symbol, UK nlexicographers and phoneticians prefer to use a separate symbol for the nstressed vowel, usually /?/. Truth be said, even the Webster Dictionary nacknowledges that different approach in its introduction, and that is nwhy MW transcriptions are marked by instead of the standard IPA /n / or [ ]. So, a word like drummer appears as /dr?m?(r)/ in UK npublications and dr?-m?r in the Webster Dictionary. However, a ndifference is easily perceived in American English as well, since most nspeakers would articulate something like [d??m??] or even [d??m??], nwith an intense or syllabic consonant.

簡單來說，韋氏（以及其他的美音教學）是為了「便捷」而把這兩個音標記成一個，但是在實際發音的時候，美國人自己也會發出有區別的音，即使他們宣稱對這個區別毫無感覺，音卻是實實在在不一樣的。

可能有細心的人和上面的留言者一樣已經發現了，不管是哪一版韋氏詞典，都沒有明顯地使用雙斜線 // 或者雙方括弧 [] 的表記，在列印版里使用的是雙圓括弧 () ，而在手機版里則使用的是雙反斜線 。這說明，韋氏在進行語音表記的時候並不在遵循國際音標的標準，而是以自己的一套「長得很像國際音標」的表記模式來記音，具體它記的到底是哪個音——我也不知道，也沒人告訴我。

然而，如果我們參考非韋氏以外標記 General American 發音的詞典，就會發現，在詞典界區分這兩個音反而是家常便飯。圖書館剛好也有朗文的發音詞典，我直接照了凡例來進行比較， RP 是所謂「英音」，而 Gen Am 就是 General American ：

然後是劍橋的美式英語詞典，雖然是英國出的，但是的確是美式英語詞典，給的發音也很美式，大家可以點開看：

bug Meaning in Cambridge American English Dictionary

about Meaning in Cambridge American English Dictionary

可能有人又要說了，你這都是英國出的英語詞典，我還是不相信。那也沒問題。

在語音表記方面，直接提到過不用特意區分 /?/ 和 /?/ 的是 Geoffrey Pullum 和 William Ladusaw 在 1986 年出版的nPhonetic Symbol Guide 一書，他們給出的理由是，之前的研究對於是否區分這兩個音有爭議，而喬姆斯基當年的 SPE 研究系列裡把 ? 當成一個音位上的特徵進行區分，導致比起語音本身來說 ? 在音系學上的意義更為明顯；儘管有的研究聲稱語音中實際上區分 /?/ 和 /?/ ，但是由於已有表記上的混亂，他們不建議繼續使用這個符號在英語（包括 RP 和 GA）中進行表記。

然而，在十年後的 1996 年，由國際音標協會出版他們的手冊的時候，專門給出了美式英語的表記說明，由已故的 UCLA 語音學帶頭人 Peter Ladefoged 撰寫，給出表記如下：

可以發現這裡明顯區分了 /?/ 和 /?/ ，甚至說明 /?/ 和 /?/ 是在上一回（1949 年）的規則基礎上特地區分開的。

這是經典的 IPA 轉寫選段《北風和太陽》的美式英語版，可以發現在嚴式和寬式表記里都嚴格區分了 /?/ 和 /?/ 。

而在此之後， 2001 年出版的 Peter Ladefoged 的經典語音學教材 Vowels and Cosonants 里，則給出了 RP 、 GA 與美國其他地區口音的母音分布表（這點在 2011 年的第三版保留了原圖）：

/?/ 的位置均由 bud 來標明。而由於 /?/ 並不承載重音，無法在單音節里形成對比最小對，所以它的位置在圖上沒有標出，不過由於它是自然央母音，我們可以通過比較母音表的相對位置得出一個大概的範圍。 Ladefoged 描述說在英音和各種美音里， /?/ 的發音相對比較接近 /?/ ，但是由於這兩個音並不完全一致，而且它的音系學性質非常特殊，所以二者不能混用為同一個表記。這一點由他的後任 Bruce Hayes 認同並發揚光大，這點在我的第一篇專欄里已經提到了所以就不多說了。

說到這裡，基本上我的證據也給完了。雖然很想說最後的結局是不言而喻的，但是考慮到這個世界上沒什麼不言而喻的事情，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說一下我自己總結的結論：

1. 並沒有語音學研究證明在 General American 里 /?/ 和 /?/ 有同樣的發音；
2. 韋氏詞典那樣的表記是少數，也並不規範；

3. /?/ 和 /?/ 在音系方面有著值得區分的特徵，被混在一起在理論上是錯誤的，在教學法上是可惜的；
4. [?] 和 [?] 在語音方面近似，沒有經過語音學訓練的 GA 母語者聽不出來也很正常（其實這有點像「大風起兮雲飛揚， V 加海內兮歸故鄉」那個梗）；
5. 但是 GA 母語者們有「 [?] 可以加重音， [?] 加了重音的話似乎很奇怪 」的直覺，可惜你沒有；

6. 選擇一個簡化的教學法是各自的事情，我管不著，但是你如果想哭的話別來找我；
7. 簡化教學法和語言學的理念會產生一些衝突，所以我不會推薦簡化教學法；

8. 以後再也不回答此種問題，也不打算去當英語教育家，我都收穫「誤人子弟」成就了就別指望我教英語了；
9. 我覺得，有時候老老實實承認別人知道的比你多，或者工作比你細緻，並不是一件丟臉的事情，總比直接上來說「你這是在賣弄」那麼不要臉來的好；
10. 但願你讀到這裡的時候多少知道了一些有關於母音劃分和表記的鬥爭，以後可以用它來哄哄要考托福的漢子或者妹子，這樣的話這篇專欄至少不會沒什麼卵用。

Chris

11/06/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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