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關係:新時代的老鄉關係

我生在北京。但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因家長工作調動,舉家遷往深圳。所以我懂事的過程,是在這片改革開放的熱土上進行的。深圳是改革開放以後我國最早的一批移民城市之一。我01年上初中時,我們全班30多人,來自20多個省市。來自廣東本地的當然最多,但也不過5、6人。也是在這片土地上,我知道了「老鄉」這個詞。它不僅僅代表抗戰電影中有氣節有智慧的人民群眾,還代表在一片充滿了機遇、誘惑與爾虞我詐的他鄉土地上,一個孤獨的奮鬥者可以信任的人。

然而這個詞給我的好印象沒有並持續多久。深圳是最早的幾個打工目標地區之一。我記得在本市總人口突破八百萬時,常住人口只有二百萬人左右。不難想像,深圳農民工欠薪事件爆發的時間也比其他地方要早。這個時候,整個社會的輿論——電視和報紙,那會網路還不太普及——都在發出同一個聲音:為什麼坑老鄉的反而是老鄉?

這個聲音在幾年以後,恐怕也在東部各大城市相繼出現了。全社會都發現了這樣一個問題:現在,老鄉似乎並不比其他人更可信了

我看到這樣的輿論時大概也就十幾歲。那時我是個憤青啊不憤怒的少年。碰到這樣的事情,當然是先痛罵一番今人的道德問題,然後再懷念一番先賢,為顏回冉伯牛們唱些粗淺的頌歌。當時已經回到了北京,周圍的環境變得單純了,也就沒有再去琢磨為什麼老鄉不比其他人可信這個問題。

剛上大學時,我發現周圍除了京津滬,其他省市來的同學大都喜歡跟老鄉一塊活動——無論是一起自習還是一起吃飯喝酒出去玩。而且無論在學習上還是學工上,老鄉之間的互相扶助都是普遍現象。在那個時候,老鄉這個詞在我心裡的印象又變暖了。雖然北京學生在北京的學校里似乎不太抱團,我沒有直接享受到老鄉的特殊待遇。但周圍朋友的老鄉圈子,給我的感覺普遍是「仗義,靠譜」。啊對了,由於我南北方都長住過,又在一個移民城市上了幾年學,所以我和幾乎所有省的人都能玩到一塊。於是我可以比較自信的說:我的這個感覺可沒有抽樣偏誤。

如果這樣的趨勢持續下去,那麼你可能就不會看到這篇文章了。所以這裡應該有一個「但是」。

但是,經過了大學四年和工作/讀研的兩三年,大家的圈子都演變了。玩的好的不再是老鄉,而變成了性格和愛好都相似的人。這兩年和我聚得最多的朋友們,甚至可以自己組兩個隊,每個月踢一場。而我的這些好哥們分別來自東三省、山東、河北、湖北、安徽等省市。

與此同時發生的一個轉變是,在外面遇到同一個學校的同學,會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在美國讀研的那兩年,每次遇到來自人大或者人大附中的,不管讀的是哪個專業,總能一下就聊好久並且時不時約個飯。而偶遇了以前在深圳實驗時就認識的老朋友後,我倆一塊踢了一個暑假的球。最神奇的一次是,我們經濟系一大幫人打桌游,其中一個同學帶了男朋友,結果我和那哥們聊著聊著發現我們小學都在深圳實驗。於是後來回家路上我倆可帶勁的聊了一路,我同學都插不上話。

這樣的變化不只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我第二年的室友,也是我的好哥們,畢業於北科大。他跟北科的同學聚完後經常跟我感慨還是老同學好,有幾次還拉上我去參加他校友的聚會。我第一年的室友大都畢業於北郵,他們和北郵的同學聚起來也是總有說不完的話。包括我混入清華校友會的龍舟隊時也發現,他們聚在一起的時候比平常更加容光煥發。

回國以後,漸漸地和以前的同學恢復了聯繫,但是對於校友關係和校友的凝聚力,倒是沒有產生什麼特別的認識。那時候想,恐怕是在國外孤單,遇到有共同點的人就莫名地激動吧。但最近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我的想法。

大家都知道,前一陣我的一位師兄遭遇了不測。這件事發生後,人大的校友大規模發聲。而這些聲音中,有組織的只佔其中極小的一部分。絕大部分人都是自發地為校友發聲。

老實說,這讓我感到震驚。人大校友會在北美的活動並不比其他學校的頻密豐富,在國內也是如此。從這個角度看,人大的校友組織似乎較為鬆散,並不是特別有凝聚力。但是這次事件的後續反應讓所有人看到了這個看似鬆散的校友群體驚人的凝聚力。

這件事發生後,我開始把校友關係和老鄉關係聯繫起來。「老鄉不一定可信,但校友可信」「老鄉不一定挺你,但校友挺你」並不是個別現象。人民大學也不是個什麼特殊的學校。別的學校的校友身上若發生這樣的事情,想來聲浪也不會小。這樣的現象背後的核心概念是一個金融里常用的概念。

在險價值(VaR)

為了說明為什麼是這個概念,我提一個問題:假如某人坑了你,這個人是

  1. 你的老鄉
  2. 你的校友
  3. 其他什麼人

那麼你能如何懲罰他?

在一百年前,我國有一種流行的互助組織——商會(商幫)。這樣的組織大都以出身縣市為單位,幫助在經商地遇到困難的同儕。但反過來,如果誰不仗義,在經商地坑了自己人,那麼坑人者在故鄉的父母妻小可能會遭到報復。

同樣地,在改革開放早期,打工者的夢想往往是在城市賺到錢後,回鄉蓋房娶妻。早些出來打工的人中有心眼活絡的,往往成為了包工頭,每年組織本鄉青壯年去城市打工。但是最早的時候,普通打工者回鄉蓋房,包工頭也回鄉蓋房。大家從城裡回來後,依然生活在一個圈子裡,誰去誰家都是幾步路。這時可能還鮮少發生包工頭捲款逃跑的事情。

但是後來不一樣了。越來越多的包工頭習慣了城市生活,把父母妻小也接到城市來住。但是他們依然每年從家鄉招募工人。一開始,本鄉人也往往願意跟著這位鄉里的先富者走。

這時候就有人動歪腦筋了:反正我一家老小都不在老家住了,我就是黑了你的工錢你回家也報復不了我。而且沒我帶著,你根本就不知道怎麼來這個城市找工程干。所以不黑你黑誰?

在這樣的邏輯下,包工頭捲款逃跑的事情就越來越多了。以前這些包工頭的在險價值是家鄉的一家老小,而把家眷接到城市後,在險價值就變成了家鄉的幾間破房。有些人就選擇了殺雞取卵,捲走老鄉一年的辛苦錢。

再後來的事情就是開發商發現包工頭裡也有不少捲款逃跑的,所以這個租金還不如自己收著,反正他們有問題先找包工頭,簽的是集體合同。此事按下不表。

而漂在北上廣深的年輕人,面臨的境地和跟包工頭出來打工的農民工也有幾分相似:大家也都不準備回去。所以就算是老鄉甲真坑了你,你也很難真回鄉報復他。更遑論這些漂在一線城市年輕人很多來自於執法較嚴的二三四五線城市。即使你回去向家族控訴他的惡行,傳遍了全城,也傳不到北上廣深來,對他在北上廣深還是毫無影響。而如果你在一線城市高喊一聲「老鄉甲坑了我!」,多半沒人理你——他們既不認識你也不認識老鄉甲。

但假如這個人是你的校友,尤其是大學校友,事情就會有些許不一樣。

如果你的校友乙坑了你,那麼這時你在校友圈子裡控訴他的行為,對他在北上廣深的工作是有影響的。假如你就讀於那些本身就坐落在北上廣深或周邊的學校,這種影響會更大。因為這其中有四類人。一類是只認識你的,有可能因為你本人積累的聲譽對他心生厭惡;一類是只認識他的,有可能會把你的控訴和他以前的行為對號入座;一類是同時認識你們兩個的,有可能會同時考慮前兩類人考慮的事情;最後一類是不認識你們兩個的。這類人中有些人不把你的控訴當回事,有些人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當然還有些人會懷疑你的人品,不過總得來說,對他的負面影響要比對你的影響大得多。

簡單來說,坑校友的在險價值是自己在工作地的校友圈子內的聲譽,而坑老鄉的在險價值是自己在老家而非工作地的聲譽。對於一個不打算回老家的人來說,前者要比後者更大。

而對於既非校友也非老鄉的人,他坑完你後你私力救濟的效果可能和老鄉坑完你後差不多,但是成本上可能還高一些。因為這時候你唯一的選擇是在工作地對付他,而你們的工作地又是一片信息和流言的汪洋。

所以,在這三個群體中,你最容易報復,報復的效果也最好的一個是你的校友。

握手這個禮節的來源,有一個說法是「展示自己手中不持有武器」。持有核武器對和平的貢獻也有「確保有能力相互摧毀」一說。同理,既然你能用較低的成本報復坑過你的校友,你的校友在你坑完他以後也能用同樣的方式來報復你。既然大家都有能力砍傷對方,那麼最好的選擇就是誰也別坑自己人,大家一致對外防禦:在野蠻的社會環境里,在異鄉受到了欺負,第一選擇是找老鄉幫你揍他。在文明的社會環境里,在異鄉受到了欺負,第一選擇是藉助校友的力量幫你用法律手段和輿論工具反擊。

在一個年輕人口向一線城市集中,立法執法越來越完善的社會背景下,校友關係取代老鄉關係,成為漂泊在他鄉的年輕人最堅實的後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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