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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內幕

  1948年12月6日星期一,下午兩點剛剛過去幾分鐘。距離我的二十八歲生日還有三周。此時的我正在本頓維爾監獄(Pentonville)典獄長辦公室里保持著立正姿勢。我的身邊站著另外三位立志成為絞刑師的人:喬治.迪金森,一位年輕的數學家,在曼城擁有一座頗具規模的化工公司;威廉.波拉德,一位三十六歲的倫敦人,為伍爾維奇阿森納足球隊工作;還有哈利.艾倫,一位來自伯明翰的冰激凌推銷員。哈利是我們當中最年長的一位,已經奔四十了。很快我們就會成為好朋友。

  典獄長坐在一張大辦公桌後面,身旁簇擁著看守與其他監獄工作人員。隨便掃一眼就會發現他的辦公環境並沒有林肯郡監獄的同行那樣簡樸。這間辦公室要大得多,也要乾淨與暖和的多。他簡單和我們交代了一下接下來一周培訓的情況,告訴我們周五將會有筆試與操作測評。然後他向我們介紹了休斯先生,一位安靜的年長看守,他將負責我們的培訓。

  最後他說道,「還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們注意一下。根據慣例……」

  他停了一停,微笑了一下。

  「根據慣例,處理此類事務一定要注意保密。時機成熟時你們都要簽署官方保密條例。出於實際考慮,最好你們現在就把自己置於協議效力之下。」

  他面色嚴肅地看了我們一會兒。「我想不用我再強調了,如果你們當中任何人以書面或口頭方式將本周我們提供的培訓內容泄露出去,官方的態度是不會太客氣的。」

  這一威脅令我們全都肅然起敬,有人低聲說:「是的,長官。」

  「很好。」他微笑道。「還有問題嗎?」

  「我有,長官。」我舉手說道。「哈利.艾倫與我還沒有找到住處。我們想問一下能不能住在監獄裡。」

  典獄長向一位高階看守半扭過頭去,笑道:「我們這裡住房倒是不少,可惜裡面恐怕都有人。」

  這個笑話把所有人都逗笑了。有一名看守說,「他們可以去米字旗俱樂部看看。」

  「行,待會兒你給他們詳細說一下。」典獄長答道。這暗示我們的會面已經結束了。

  休斯先生領我們穿過監獄,來到監獄一翼入口的地面一層。一名看守打開門上的鎖,我們跟著休斯先生魚貫而入,身後傳來砰地關門聲以及鑰匙在鎖眼裡轉動的咯吱聲。裡面是一件挺寬敞的牢房,第一眼看去除了尺寸以外平凡無奇。窗戶下面擺著一張床,還有一張桌子與幾把椅子。唯一令我感到奇怪的地方是窗戶,上面不用說自然安裝著鐵條,但是內側還纏著鐵絲網。

  「大家都坐吧。」休斯先生說道。

  因為椅子不夠用,我和哈利只得坐在床邊上。休斯先生接著說,「本周這裡就是你們的教室……這裡是死囚牢。」

  我想我們全都打了個激靈。這和我的想像一點也不一樣。這裡看上去太普通了。

  集體無語一分鐘後我們開始重新審視這個房間。哈利說,「我沒想到這裡會是這個樣子。」

  「你以為這裡什麼樣——地窖嗎?」休斯笑道。

  他沖著我左手邊一扇緊閉的門點了點頭,「門後面是廁所,再往那邊是另一間死囚牢。我們現在過不去,因為門鎖上了,但是兩間死囚牢的布置是一樣的。」

  我的右手邊是一對明黃色的門扇。休走過去推開門,我們跟在他身後,走過一條只有幾步寬的狹窄走廊。穿過另一對明黃色門扇之後他說:「這裡就是我們吊人的地方。」

  一共只走了十步就從死囚的床邊來到了行刑室!我實在吃驚不小。

  絞刑間的尺寸與死囚牢完全一致,大約有兩間普通牢房合在一起那麼大。屋頂中央有一根粗大的房梁,此時上面還沒有掛上絞索。活門槓桿看上去就像鐵道旁的信號燈箱,碩大的活板門佔據了大部分地面面積。它們的尺寸遠超我的想像,十分有氣勢。

  很明顯,絞刑間里最不缺的就是氣氛。我們所有人都受到了這一點的影響。

  我回頭看著門後的死囚牢……實在是太驚人了。我基本上把所有與絞刑有關的書全都看過了,本以為自己應該算是消息靈通,但是這回我著實十分意外。「我還以為咱們這裡有行刑棚呢。」我對休斯先生說。

  「行刑棚已經不用好幾年了。」他回復道。「不過大多數報紙根本不知道這一點。絞刑間現在是各地監獄的標準配備,只要原來時間的一點點就能完事。」

  說著他走向絞刑間的一角,表示提問時間暫告一段落,我們應當繼續參觀了。他在牆邊掀起一扇小活板門,露出一行台階通向絞刑間下面的墜落室。他在前面領路並打開了燈,我們看見我們並沒有走進一個坑,而是一間與絞刑間差不多大的房間。

  現在活板門正位於我們的頭頂,儘管我們並沒有看到操作機械。這個房間兩邊的牆壁上裝著四個巨大的鋼製彈簧。休斯先生解釋道,「活板門摔下來的時候要靠它們頂著,免得砸在牆上再彈回來打在人身上——我們可不想讓那傢伙搖來盪去的,是吧。」

  這個笑話帶有一股早已說過八百遍的氣質。但是它依然為我們勾勒了一幅栩栩如生的景象,也引發了一陣十分虛弱的微笑。

  墜落室里有兩扇門,一扇開在監獄外牆上。日後我得知這扇門的用意是將死屍直接拉出監獄掩埋。休斯領我們通過了另一扇門,走進一間十分奇怪的房間。房間中央擺放著一張鋪著鉛板的大號桌子,桌子四周是一圈溝槽。牆壁上有水槽與龍頭,還擺著一個櫥櫃。

  「這裡是驗屍間。」休斯說道。「行刑之後驗屍官還要最後對他們檢查一下。」

  我覺得這件房間寒氣入骨,而且我不得不承認,由於附近沒有廁所——死囚牢里的廁所平時都是鎖上的——驗屍間的水槽不得不承擔了一部分恐怕會令驗屍官們大驚失色的功能。

  返回死囚牢之後休斯為我們上了第一課。

  「絞刑高效而清潔,而且尤其重要的是極其、極其迅速。正如你們所見,死囚從死囚牢到絞架之間的必需移動距離很短,一旦活板門開啟犯人落下,他在一瞬間就會因為頸部折斷而死。」

  他笑了笑。「如果你們當中有人了解一點解剖知識,絞索會分開第二與第三節頸椎骨。死亡速度之快對於死囚與必須在場的觀刑者來說都是一件好事。此外這也意味著就絞刑師而言一切都必須一次到位,沒有犯錯的空間——記住這一點。」

  我知道自己一定能記住。

  休斯對我們的認真態度很滿意。他接著說,「行刑前一天下午,行刑人要對絞架進行測試。行刑當天他們要在指定時間進入死囚牢,將死囚的胳膊束縛在背後並將他領進絞刑間。首席絞刑師在前,助理在後。如果發生意外周圍會有人協助的。」

  誰也沒說話。

  「你們身為助理絞刑師的責任就是束縛住死囚的腳踝並及時離開活板門。首席絞刑師會完成剩餘的工作。假如他完事時你們還在磨蹭,首席絞刑師就會拍拍你的肩膀,你就別再搞三搞四了——要麼後撤要麼掉下去——要是脖子上沒有絞索拽著,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非得把腿摔斷不可。」

  他毫無笑意地咧了咧嘴。「要是你們不出錯的話,就還能站在絞刑間里,不過那傢伙就不會了——他會掛在絞索末端,脖子將會折斷。」

  休斯臉上的微笑這回徹底消失了。「絕對不能出錯。一切都不能有閃失。只有天知道死囚會做出什麼事來,也只有天知道捅了婁子的傢伙會有什麼下場。第一次就要做到完美——記住這一點。」

  他環視房間一圈,確定我們全都領會了他的意思。我們滿面嚴肅的沉默想必令他很滿意,因為隨後他就宣布下課了。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我們走出監獄大門,再次置身於冬日下午清新而冰冷的空氣當中。我們在門前分手,波拉德回家了,迪金森投奔親戚去了,哈利和我則開始尋找我們的過夜地點。

  米字旗俱樂部是一家面向執法人員的旅館。房間設施十分簡陋,單人床很乾凈,就是尺寸比監獄裡還小。不過這裡的價錢還算公道,每周不包餐十五個先令。這裡的晚上沒什麼消遣,於是哈利和我放下行李之後就出去逛馬路,想找點熱鬧。我們很快就在海德公園附近一家安靜的小酒館裡落座下來。

  「我希望能見到阿爾伯特.皮埃爾珀恩特。」哈利說道。

  「我也是。」我同意道。「不過我覺得他那樣的人不會花上一整周的時間和我們在一起。很可能本周他還有別的安排呢!」

  「我想我們早晚會見到他的——假如我們考試能通過的話。」哈利笑道。

  「假如能通過的話。不過能來這裡我就很高興了。」

  「你申請了幾次?」他問道。

  「一次。怎麼了?你申請過幾次?」

  「十八次。」他笑嘻嘻地回答道。

  「十八次!」我驚叫了一聲。「你申請了十八次!你都不知道放棄兩個字怎麼寫嗎?」

  「前兩三次倒是的確想到過要放棄,但是後來寫信就成習慣了。我總指望下次申請能趕上合適的時候。」

  這下我對哈利有了肅然起敬的全新認識。

  第二天我們回到行刑室,發現屋子裡多了幾件擺設:兩隻黑色的木頭箱子,箱蓋上畫著碩大的白色箭頭。一個箱子的尺寸是2英尺乘3英尺,另一個小一點。兩個箱子都用十分結實的掛鎖鎖著。休斯先打開了小箱子,裡面是幾根長短不一的鐵鏈與一套滑輪。

  另一個箱子里的東西看上去要有趣的多。裡面有絞索、亞麻頭套和幾根束帶,還有幾件我不知道用途的東西:一截銅絲,一個線軸,還有粉筆。

  休斯把所有東西都擺在了地板上。我們很快就發現所有物品都是兩件一對。休斯告訴我們一般來說這些設備都保存在倫敦的萬茲沃斯監獄(Wandsworth Prison),一旦其他地區的監獄收容了即將行刑的犯人,這兩個箱子就要通過普通客運火車發送過去,箱子的鑰匙則通過挂號信郵寄到典獄長手裡。

  絞索讓我有些看不明白:一根很乾凈——完全的潔白色,另一根則是骯髒的棕色。我問休斯是怎麼回事,他拿起那根臟絞索遞給我,隨口答道:「這根是用過的。政府捨不得每弔死一個人就換一根繩子。」

  我看著這根絞索,心裡尋思著它究竟弔死過幾個人。我臉上的神情逗樂了休斯。「有些絞索會重複使用好幾遍——和新絞索相比它們的彈性沒這麼大。最好的絞索是用義大利麻紡成的。」他一邊說一邊把我手裡的絞索接過來。「絞索的兩頭各有一個銅眼,一頭固定在從橫樑上垂下的鐵鏈上,絞環由絞索穿過另一頭的銅眼而形成,我們不打絞首結。」

  他把絞索舉起來讓我們看清,並繼續道:「注意絞索末端最後幾英尺——形成絞環的那部分——裹著一層皮革。這是為了最大程度減輕絞索對死囚頸部的傷害。」他獨有的幽默感逗得他自己一臉壞笑。「沒有這層皮革,死囚的脖子會被磨掉一圈肉皮,但是裹上皮革以後基本留不下什麼痕迹。」

  把絞索掛到絞刑架上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休斯從小箱子里拿出一截鐵鏈,然後順著梯子夠到了橫樑。橫樑頂上是一對金屬支架,中間穿過了一根銷子。休將銷子抽出一截,穿過鐵鏈的一環,又插了回去。等他完事時,鐵鏈就從橫樑上垂了下來。他在梯子上向下爬了幾格,將絞索與鐵鏈末端鉤連在了一起。絞索另一頭有若干英尺耷拉在地面上,他十分小心地收起多餘的長度並盤成若干圈,又用箱子里的線把盤好的繩圈拴在一起。這一來絞環正好位於頭部的高度。

  「絞環的高度一定要與死囚頭部高度保持一致,以便把頭套進去。每一秒都十分寶貴,決不能浪費。」

  他拿著絞環繼續說道,「死囚掉下去的時候,會綳斷固定線。」說著他使勁一拽,嘣地一聲線就斷了,原本盤成圈的絞索撒了一地。

  「為什麼不直接把絞索固定在橫樑上呢?」休斯再次收拾起地上的絞索時我問道。

  「折斷死囚脖子所需的下落距離主要取決於死囚本人的體重。」休斯回答道。「好比說一個十五石(1石=14英磅=6.356千克 ——譯註)的傢伙所需的下落距離就不必像十石的那樣長。因此你要根據每個人的實際情況調整設置。你可以通過調整鐵鏈來增加或縮短下落距離。」

  再次將絞索掛好後,休斯叫威廉.波拉德出列來演示絞環的用法。「雙手插兜,威廉。」他說著就把波拉德推到了活板門正中,緊接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從自己口袋裡扯出一個頭罩,一把套在波拉德頭上,幾乎同時他拿著絞環隨手一抖,絞環就勒住了波拉德的脖子。

  我們全都忍不住大笑起來,頭罩底下的波拉德發出了一連串咒罵聲,不過被頭罩捂住了。

  「沒事的威廉,冷靜一點。」休斯鼓勵道。「你們其他人也都別笑了,待會兒每人都得來一遍。」

  「銅眼一定要位於死囚下巴左側。」他一邊拿波拉德做示範一邊接著說。「絞環一定要收緊,但也不能緊到勒死他的地步。絞索上有一個橡膠環,當你把絞環調整好之後就把橡膠環拉下來將其固定住。」

  「好了威廉,你可以出來了。」他說著拍了拍波拉德的肩膀。這位倫敦人立刻拽鬆了脖子上的絞環並扯掉了頭罩。他的尊容一露出來我們又是一陣哄堂大笑。「老天爺!你提前跟我說一聲好不好?」他深吸了一口氣。「絞索倒是不算嚇人,不過那個口袋真快把我嚇死了——這個倒霉玩意兒是幹什麼使的?」

  「就傳統而言,這是為了給死囚保留一點體面。如今這東西的用處在我看來是為了不讓死囚看到最後幾秒鐘發生了什麼。」休斯解釋道。「如果死囚看見首席行刑官前去扳動槓桿,很可能會嚇昏過去或者試圖從活板門上跳開,兩者都會影響已經調整好的絞環位置。」

  當天上午剩下的時間裡我們開始學習使用束帶固定胳膊與腿的技巧。休斯強調道,束帶應當足夠緊,令死囚無法自由活動,但同時又應當足夠松,以免把他勒疼並使他恐慌。胳膊在手腕處束緊,雙腿則在腳踝處束緊。

  當天上午剩下的兩個小時以及接下來的三天半時間裡我們一直在練習。我們拿彼此練習,拿椅子腿練習,一有時間我們就練習。休斯總在一旁督促我們。「你們一定要快!你們一定要快!再加快速度!再麻利一點!乾的還行——再來一遍!」

  聽起來使用束帶十分簡單,但是即便是在我們能遇到的最為配合的死囚身上——也就是我們彼此——第一個上午我們的表現依然很差。

  我們和看守一起吃飯。為我們上菜的都是犯人。他們誰也不跟我們講話,氣氛的壓抑與飯菜的簡陋相得益彰。我很高興能回到死囚牢。當天下午又發生了幾件奇怪的事。

  一開始我們繼續練了一會兒束帶的使用,然後休斯叫我們過一遍行刑程序的一部分。在行刑室里他給了哈利一盤捲尺,讓他量出活板門的中心點來。我為哈利按著捲尺的一頭,他開始測量起來。活板門的寬度是7英尺6英寸,哈利在3英尺9英寸處做了記號。休斯彎下腰在活板門的木板上用粉筆畫了一個T字母。然後他指著字母說,「絞索正對著活板門的中心,死囚也必須正好站在中心點上。這一點你們不能猜——一定要測量準確。死囚只要偏離中心點一兩個英寸,掉下去之後就會像鐘擺一樣搖來盪去。讓他站在粉筆記號上,這樣他就能老老實實地筆直掉下去。」

  回到死囚牢,休斯開始給我們下命令。「喬治,你是死囚。希德是首席,威廉是助手,哈利來當牧師。」

  於是我們各就各位。波拉德和我背靠屋門站好,迪金森背對我們坐在桌旁,充當牧師的哈利則坐在他的對面。「好了。」休斯一聲令下我們就行動起來。咧嘴笑著的哈利正在一本正經地為死囚「祈禱」。我們走到迪金森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站起身來,我們立刻為他紮上了束帶。我頭前帶路進入行刑室,然後(完全由於運氣)將迪金森正好停在粉筆記號上。接著我多少有點手忙腳亂地掏出頭罩套住他的頭,絞環很容易就跟著套了上去。此時扎腿部束帶的波拉德則有些不太順利。

  「拍他肩膀!」休斯大吼一聲。我俯身過去拍了他一下。「離開活板門!」休斯接著尖叫道。

  波拉德往後一閃身,同時我也一步跳開碰到了黑色的槓桿。之前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此時卻什麼也沒發生,幾乎令人出乎意料。

  「差一點就出事!」休斯對波拉德說道。「你們兩個傢伙剛才差點就跟著死囚一塊兒掉下去了!一定要快!」

  我們又來了第二遍,這回的死囚是我。迪金森與哈利是絞刑師,波拉德輪空。剛才的練習之後我們決定放棄牧師這一角色。

  還是剛才那套程序,但是感覺完全不一樣了。這次輪到我接受絞刑。第一次總是特別嚇人。有人拍了一下你的肩膀……你站起身來,他們把你的雙手別到背後……雙手被紮上了束帶但你卻什麼也做不了,完全無能為力……他們把你轉了過來,對面屋子裡有一個為你準備的絞環,而你正在走過去……越來越近……你進入了行刑室,絞刑師停住了你,你站在活板門上……一下子暗了下來……頭罩已經套上了……什麼也看不見……有什麼東西紮緊了你的雙腿……絞環勒住了脖子……下巴下面有東西……呼吸困難……一陣亂響……

  「別動那根該死的槓桿!」

  感覺過了好久絞環才鬆開,他們把頭罩取了下來。

  這段經歷簡直能把人嚇死。不過話說回來,我們畢竟身處本頓維爾監獄中的行刑室,無數囚犯曾在這裡接受絞刑,而我們也在竭力追求真實效果。要不是槓桿上已經安裝了兩個安全裝置,那它真有可能一推就動,活板門也會隨即打開。

  練習,練習,接著練習。「哈利當首席,希德當助手,威廉當死囚。」

  情況還是一樣。「加速!你們還能更快!再來一次!別怕弄亂他的頭髮!趕緊把頭罩套上!該後撤就趕緊後撤!你們一定要快!照這個速度死囚非得老死在你們手上不可!」

  不過最後我們終於熟練起來。隨著下午的天色逐漸暗淡下來,我們的速度也開始越來越快。與此同時,競爭的種子也已經種下了。我們都想比其他人更快,能從之前的最好成績中再減去幾秒鐘令我們感到十分滿足。

  當天晚上我和哈利又找了一家酒館,在安靜的角落裡討論我們目前的進度。我們邀請過那兩人一起過來,但他們說自己還有事。哈利覺得他們有點看不起人。我認為迪金森的確有些勢利眼,但是我們對波拉德可能有些不厚道,因為他今天過得很不順,這對他的信心無疑造成了很大打擊。

  「老天,休斯第一次吼他從活板門上跳開的時候連我都嚇了一跳——我還只是牧師呢。」哈利咧嘴笑道。

  第三天。

  模擬行刑與束帶練習很快就開始了。但是在一次練習中——死囚是我——休斯突然大吼一聲:「你不想過去!」

  這道命令下達時兩位行刑人剛好走到我背後。我立刻躲閃起來,但他們離我太近了,很輕鬆地就把我的胳膊擰到了背後。無論我怎樣掙扎,一旦束帶扎在手腕上我就什麼也做不了了。他們就這樣把我反剪雙手押進了行刑室。

  幾次練習之後又出了大亂子。這回哈利是死囚。迪金森是首席,波拉德是助手。這回絞刑師剛剛邁步走向死囚的背後,抵抗的命令就下來了。接下來的情況令我目瞪口呆。哈利縱身一躍就跳到了桌子對面,一落地就擰過身來,臉上的笑容如同要吃人一般。兩位絞刑師都嚇了一跳,被他的舉止唬住了。

  「杵在那兒幹嘛?抓住他個孫子!」休斯咆哮道。

  兩人立即投入行動。迪金森把身體探過桌子伸手去抓,但是哈利後退一步就脫離了險境。兩位絞刑師重振旗鼓,發動鉗狀攻勢,從桌子兩邊包抄過來。哈利臉上的笑意依舊,他後撤的速度與那兩個人前進的速度一樣快。兩位絞刑師快步衝上前去,但是哈利一把拽過來一張椅子擋住了前進中的迪金森,他擋住了橫飛過來的傢具,但是不得不向左趔趄了兩步來重新獲得平衡。這時哈利終於出了大錯,他在後退時被床頭絆倒了,摔進了一大堆床單裡面。波拉德立刻飛撲上去——但是他手裡沒有束帶。迪金森也趕來加入戰團。床上立刻就熱鬧起來,胳膊、大腿與腦袋交錯糾結在一起。

  我已經笑得全身發軟了,這時休斯突然轉過頭來對我說:「你是監獄看守——快過去幫忙!」

  我一邊強行憋著笑一邊投入了戰鬥,但是很顯然這回的絞刑根本無法執行——至少一時半會兒是沒指望了。此時波拉德與迪金森已經把哈利壓在了下面,他的雙手夾在雙腿之間,至少在我看來那是他的手,不過也有可能是別人的。三個人翻來覆去地打滾,把整張床都佔滿了。我抓起掉在地上的束帶,在一旁擺好姿勢,只要哈利的手再次暴露出來就紮上去。這時休斯一聲令下結束了這場鬧劇。

  在接下來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十分鐘休息時間裡有幾件事已經十分明顯了。其一,從波拉德與迪金森沖著哈利殺氣騰騰的面容,可以肯定之前我們之間就一直不熱乎的關係已經進一步急轉直下。其次,從哈利的滿面笑容看來,他一定認為自己露了一手,好好地教訓了一下那兩個他心目中的勢利眼。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在於,在真正執行絞刑的時候,只要把腕部束帶紮好,死囚進行抵抗的機會就可以忽略不計了。但是萬一他在扎束帶之前就來硬的,那多大的亂子都能鬧出來。

  我覺得哈利做得有些過分了。但是很明顯休斯對剛才的一幕十分欣賞。我總覺得這個老傢伙在想哈利下反抗命令時很清楚接下來會出什麼事。

  晚餐之後我們第一次見到了絞架的運作。這次的死囚是一個3英尺高的帆布沙袋,頂上還縫著個皮球當腦袋,重量大約在60至70英磅之間。休斯解釋說這一般是用來測試絞架的工具。

  他把沙袋放在活板門中心粉筆標記上,在皮球與沙袋連接處裹了一條毛巾,使其粗細更接近人的脖子,然後就把絞環套了上去。他叫我們遠離活板門,然後走到槓桿一邊,先拿掉了頂住安全插銷的開口栓,接著又抽走了安全插銷。

  他最後又把一切都看了一邊,然後說道:「接下來你們就看好吧。」

  他一推槓桿,整塊地板似乎都塌陷了下去。活板門撞擊坑壁的巨響一定響徹整座監獄。沙袋一閃就消失在了眼前,如同一個被判死刑的侏儒,筆直地下墜6英尺,接著就死死地停住不動了。

  我的耳朵總轟鳴聲中逐漸恢復過來,只能聽到一陣非常不自然的寂靜。從活板門邊緣向下看去,沙袋就掛在我們腳下6英尺處,皮球稍微有點歪。絞索與沙袋都一動不動,絲毫沒有搖晃的跡象。並不需要多少想像力就能意識到假如絞索那頭掛著的不是沙袋而是人,那傢伙現在已經完蛋了。

  休斯沖著沙袋點了點頭。「在真實行刑過程中,這傢伙要在絞索上掛1個小時才能下來,期間我們則去吃早飯。不過這回我們可以先放它一馬。」

  藉助橫樑鐵鏈上的滑輪組,我們用了幾分鐘的時間把沙袋拉了上來並將活板門複位。活板門剛剛恢復原位,槓桿剛剛重置,休斯就十分小心地把安全插銷又插了回去並再次頂上了開口栓。

  星期四,培訓的最後一天。

  上午休斯將他最後的專業知識傳授給了我們:如何計算乾淨快速致死所必須的下落距離。他解釋道有一張下落距離表,但是只有絞刑師本人才能領到,就算是他也沒有。因此我們必須自己算。粗略公式是1000除以以英磅計的體重,得出的結果就是以英尺英寸計的下落距離。比方說,一個140英磅重的人需要下落7英尺1又3/4英寸。

  算好了下落距離之後,安裝設備就很容易了。首先從絞索銅眼中心起量出13英寸並用粉筆做記號——這是絞環所需的標準長度。下落距離從粉筆記號處開始量起,因此還要在絞索上再量出7英尺1又3/4英寸並做第二個記號。如果死囚身高5英尺6英寸,那就要調整鐵鏈使第二個記號位於這個高度。然後將絞索盤成環並系好,絞環就正好位於頭部的高度,可以很輕鬆地套到頭上。

  我們花了好幾個小時來計算不同體重死囚所需的不同下落距離。數學是我在學校里的強項,因此對我並不成問題。對於數學家迪金森來說更是小菜一碟。不過波拉德與亨利似乎有點吃力。休斯偶爾還會叫我們按照他給出的特定距離來安裝設備。

  當天下午,隨著時間飛逝,我們把所有技巧都拿出來練習。我們計算了下落距離,安裝了絞索,使用了束帶並將彼此領到了活板門上。我們逐漸對自己做的事情產生了自信,於是開始甩開老師自己動手。休斯站在一邊充當觀察員。隨著下午即將結束,我很肯定我們已經掌握了絞刑師所需的技巧。至於我們究竟能不能當成絞刑師則取決於我們在典獄長面前的表現。

  當天晚上我和哈利好好樂了一番。這是我們兩個相處的最後一夜,誰知道日後我們能不能見面呢?我們出去吃了一頓魚和薯條,和糟糕的監獄伙食相比這實在太好吃了。我很難想起自己哪頓飯曾吃得如此愉快。

  星期五,決定性的一天。

  上午我們首先接受筆試。休斯給了我們一人一張紙,叫我們在30分鐘內交卷。

  試題1:某人體重12又1/2石,應下落多少距離?

  12又1/2石相當於175磅,1000除以175等於8英尺12又1/2英寸。

  試題2:用自己的語言闡述行刑人與行刑助手的責任。

  這要從何說起呢?我看著面前這張關係重大的白紙,突然有了靈感——林肯監獄的典獄長!

  「最重要的一點在於牢記行刑人與行刑助手是法律的僕人,執行法律的裁決。」我提筆寫道,「他們的行為決不能摻雜任何感情因素。」

  接下來就簡單多了。我把行刑規程寫了一遍,並且描述了首席行刑人與助手各自的職責,最後又寫了幾句行刑人與助手一定要清醒謹慎不能招搖之類的話來結尾。

  此時我的自我感覺特別良好,距離考試結束還有十分鐘我就完成了試卷。迪金森與波拉德還在奮筆疾書,哈利的神情則不太好看。趁著休斯走進行刑室的時候哈利指了指自己的卷子:11石2磅的人下落距離應為多少?

  哈利算不出來了!我提筆匆匆寫下6英尺5英寸這個數字給他看。隨著他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我知道自己剛剛交上了一位一輩子的朋友。幾分鐘後休斯回到死囚牢把卷子收了上去。

  在典獄長面前進行的操作測評直到下午兩點半才開始。因此上午剩下的時間我們都在不停地練習。我用束帶捆了椅子腿,吊了人,幫別人吊人,自己也被人吊了一回。大多數時間裡我們都沒人管。休斯拿著卷子消失了,過了快一個小時才回來。

  在吃午飯之前他通知了我們測評的安排。「我們會在典獄長面前過一遍程序——別出錯。希德你是首席,哈利當助手,喬治是死囚,威廉輪空。」

  波拉德的臉色一下子就難看起來。吃午飯的時候我們都安慰他說這說明不了問題,但其實我們心裡全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包括他自己在內。

  等到哈利和我終於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小聲說道,「謝謝。」

  「別說這個了。」我答道。「還是想想今天下午的事吧。要是我們搞砸了就壞了。」

  「我們不會有事的。」他安慰我。

  「我希望迪金森別給我們找麻煩。」我沒他那麼有信心。「萬一他在典獄長面前表演寧死不屈那咱倆就二逼了。」

  「他不敢。」哈利咧嘴笑道。「我跟他交代過了,說萬一出了問題咱們就廢了他。」

  「萬一出了問題咱們真能下這個手!」我也笑道。

  操作測評的陣勢搞得很大。典獄長與監獄工程師都來看我們演示。我們各就各位:迪金森坐在桌旁,哈利和我站在門口。監獄工程師手裡拿著秒錶。

  「預備,」工程師說道,「現在開始。」我們同時大步走上前去。迪金森回頭看了一眼就站起身來,我們輕輕一碰他他就把手背到了身後,我們立刻給他紮上了束帶。

  我轉過身來帶頭向行刑室走去,一步跨過活板門,身後跟著迪金森,哈利以一步距離跟在他後面。迪金森恰好停在了活板門中心的粉筆標記上,沒有了後顧之憂的我立刻掏出頭罩套住了他的頭。同時哈利跪在地上紮好了腿部的束帶,我則把絞索套在了迪金森的頭上並調整好了鬆緊度。

  我根本不必警告哈利後退。眨眼功夫他就完成了任務並退到了活板門外。我跳到槓桿旁邊剛要伸手,典獄長就大喊一聲:「停下!」

  我驚奇地看著他,他滿臉發白,毫無血色。上帝明鑒,他以為我們在玩真的呢——他以為我們真要下手呢!

  監獄工程師看了一眼秒錶。「45秒鐘,長官。」

  我心裡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這我我們所取得過的最好成績,我們的表現甚至唬住了典獄長。此時他的臉色依然有些不好看。我們把絞環與頭罩從迪金森頭上取下來時我還在想:「他真以為我們要弔死這個傢伙!」

  我們的培訓就此結束。在收拾器械打掃行刑室的時候我有些傷心。過去的幾天似乎特別漫長。我們向休斯告別並感謝他一周以來的教導。我們離開了死囚牢,一名看守將我們領到了正門前。

  我再也沒見過威廉.波拉德。他消失在了那個冬天下午的陰霾中,從此後絞刑師圈子裡再也沒人提到過他。

  迪金森身為絞刑師的職業生涯十分短暫且一塌糊塗。他通過測試後得到了一份斯旺西監獄的工作。接下來的情節是日後皮埃爾珀恩特告訴我的。處刑過程一帆風順……問題出在皮埃爾珀恩特開車送他回曼城的途中。

  皮埃爾珀恩特告訴我:「當時我們正開車回曼城。他臉色有點發白,一句話也不說。然後他突然叫喚起來,接著這孫子坐那兒就尿褲了!」

  皮埃爾珀恩特趕緊停車把他推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幾分鐘後他說自己感覺好多了,於是他們繼續上車趕路。結果還沒開出二十英里他就又來了一泡。在他們進城前他還最後尿了第三泡。

  回到曼城時,迪金森與汽車都已經淋漓成了一片,皮埃爾珀恩特終於把他從車上趕了下來——並且下定決心再也不讓迪金森參加行刑了。

  他不用這麼費事。迪金森辭去了工作,舉家搬到了國外——我們聽說他去了加拿大。

  哈利也通過了測試。之後的故事裡他還會出現。我在這一行里呆的時間比他們兩個都長。最後我也出了問題——不過在那之前還發生了許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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