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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上陣

  轉過年來一切都開始快速推進。1月18日我收到監獄委員會來信通知我以成功入選。隨信還附有一份協議需要我在見證下簽字。協議上全是些法律用語,但是中心思想很簡單:一定要保密。我不能向任何未獲得授權的他人透露關於行刑的任何信息。我不能寫書或為報紙雜誌撰稿。我不能參與講課、展示、展覽或電影拍攝。

  我在當地警督的監督下籤署了協議,協議違約金為50英鎊。

  一個月後我接到通知,自己已經正式成為了一名絞刑師,至少我的名字已經加入了有資格擔任助理絞刑師人員的名單。這封來信通知我,助理絞刑師由典獄長在需要行刑時現行僱傭,屆時我將會得到消息。信中還提出警告:「沒有必要向任何一位警長或副警長寫信詢問處刑工作事宜,此類主動申請行為可能導致你的名字從名單中移除。」

  這封信的結尾是另一條要我閉嘴的警告。「監獄委員會希望強調你就自身正式職責保持完全緘默的重要性。」

  很明顯,監獄委員會對於手底下處刑人的理解能力評價不高。此外他們也很小氣。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當時我受邀參觀詹姆斯.法瑞爾的處刑。請柬寫得很明白,由於這次不需要我參與任何步驟,我將得不到任何報酬。他們的態度令我很惱火。我或許的確不需要參與行刑,但是我在行刑前一天下午就得趕過去,這一來就得損失兩天的工資。我決心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文森格林監獄的行刑令我大開眼界。皮埃爾珀恩特與柯克簡直太神了。在行刑前安裝絞架時兩人都沉默不語,似乎不必開口就能理解對方的意圖。

  接到觀刑邀請後我就一直以興奮與緊張兼而有之的心情期待著行刑前的監獄之夜。我十分期待能與著名絞刑師皮埃爾珀恩特共同度過這個夜晚。但是在我的想像中,行刑前的監獄氣氛一定壓抑、凄慘而高度緊張。

  儘管聽上去不可思議,但那天晚上我們都玩得很盡興。在行刑室以外,皮埃爾珀恩特與柯克十分放鬆,似乎無論是明早的工作還是身邊的人群都不能打擾他們的雅興。這兩個人都是酒館老闆,皮埃爾珀恩特的酒館名叫「資助窮困打拚者」,位於曼城的霍林伍德,科特的「黑馬」酒館則位於彼得伯勒的埃爾頓。兩人都很有酒館老闆的好客作風。柯克為人外向,之前干過許多工作,包括警察與精神病院看守,他什麼話題都能聊。我們兩個很快就熟絡起來,他叫我「小子」,這也成了此後他對我的稱呼。

  相比之下皮埃爾珀恩特一開始則略微顯得有些內向,但是他也同樣很好相處。有一次我看到《世界新聞報》將他稱作「快樂的絞刑師」。這無疑是對於那天晚上的他的最恰當評價。他總是操著一口蘭開斯特郡口音與柯克一唱一和地講述各種故事與段子,藍眼睛一眨一眨的。我完全被此情此景感染了,只想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

  柯克的肚子里裝滿了似乎永遠倒不完的各種葷素段子,他是聚會的活力之源。但是皮埃爾珀恩特是首席行刑官,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彰顯自己的權威,他一開口說話,所有人都會閉嘴傾聽。

  奇怪地是,有兩件事情他們誰都不提。一件事他們明天早上的工作,另一件是幾百碼外的死囚牢里那個還有不到12個鐘頭好活的傢伙。

  最後,趁著一陣談話剛剛平息下去的工夫,我含含糊糊地碰了一下這個主題。「監獄裡挺安靜嘛。是不是?」

  「因為他們都清楚明天早上要幹什麼。」皮埃爾珀恩特有力地回答道。他掃了我一眼,我就乖乖地把這個話題放了下來。

  之後不久,隨著配發給我們每人的兩品脫啤酒紛紛見底,談話也終於接近了尾聲。皮埃爾珀恩特說他要上床睡覺了。這也是給我們所有人發出了就寢的信號。此時是晚上10點——那個死囚只剩下11個鐘頭好活了。

  第二天早上,詹姆斯.法瑞爾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價。這個驚恐萬分的年輕人最終送命的速度簡直快得令人無法想像。無需多言,那個眼睛一眨一眨的阿爾伯特.皮埃爾珀恩特與滿肚子笑話的哈利.柯克已經消失了。當天早上陪伴我們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嚴肅、冰冷、高效得近乎無情。昨天晚上在我們睡覺時,絞刑師已經取代了酒館老闆。

  幾天過去之後,這段回憶給人的感覺簡直就像做夢一樣。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親眼目睹了一場絞刑。接下來得知的情況進一步彰顯了這種非現實感:下次當局再聯繫我就不會光叫我以受訓人員身份進行觀摩了。下一封信將會通知我擔任絞刑師助手。

  但是在工資問題上,問題就要實際得多了。由於上次的伯明翰無報酬之行,我損失了兩天工資。我向皮埃爾珀恩特提到了自己沒拿到工資的問題,但他一點也不同情我。「這很正常,我當年也一樣。」

  謹慎原則告誡我把這件事放下……但是想把一位諾丁漢煤礦工人與他的報酬分開可沒那麼容易!我醞釀了好幾天,最後還是給監獄委員會去了一封信。我知道這樣做有風險,但是我又想去他的吧,想要錢就得爭取。直到今天我都不清楚我這封信有沒有打動他們,又或者只是把他們惹煩了。總之幾天後我獲得通知,他們經過重新考慮決定向我發放三個幾尼的行刑助手費。

  這是好消息。不過接下來的壞消息則顯示了監獄委員會對待絞刑師的另一個不甚厚道的方面。我意識到很快我就要面臨請假離開煤礦的問題。至今為止,我為了參加面試、受訓與觀摩一直提前向礦上請假。但是煤礦經理喬克.瑞德不會長時間容忍這種行為。在我看來解決這一問題的最有效方式就是讓監獄委員會代我向礦上聯繫並說明情況。我在要求報酬的信件中也提出了這一建議。

  他們的回復既簡慢又冷淡。「委員會無意就你為參與行刑而缺勤的問題聯繫你的僱主,在此謹指出在得到通知後進行適當安排以便參與行刑是你個人的責任。在目前情況下有必要就行刑助理必須對其職責保持緘默的原則對你進行提醒。」

  這番話真是千金難買!他們告訴我必須自己想辦法說服老闆允許我隔三差五地一走兩三天,而且我還不能告訴他我要去幹什麼。喬克.瑞德一定會很不高興的。我決定這件事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政府方面對待絞刑師的態度可謂十分矛盾。但是我很快就發現對於一般老百姓來說,絞刑師是真正的明星。皮埃爾珀恩特的名聲在英國早已家喻戶曉,自從納粹戰犯處刑之後,他的大名甚至傳到了歐洲。皮埃爾珀恩特的酒館是全英國最出名的一座,柯克有一次告訴我上千名觀光客曾經把酒館包圍得水泄不通。只是為了看一眼正牌的絞刑師。

  我也很想參觀一下「打拚者」酒館。說句老實話,我還存了要與首席行刑官搞好關係的想法,我覺得這對我肯定沒壞處。當時鐵路公司每周六會開通一趟觀光專列,從曼斯菲爾德出發,前往曼城貝樂塢公園的遊樂場與動物園。因此在法瑞爾處刑幾個月之後,我乘上了這趟五先令一張票的專列。我只想拜訪一下皮埃爾珀恩特的酒館,但是我提前幾天給他打電話說我要去貝樂塢公園玩,可能會順路到他的酒館喝兩杯。他的語氣聽上去很友好,也很高興與我通話。他說:「有空的話儘管過來。」

  觀光火車在周六中午到達了貝樂塢。我先在公園裡玩了幾個小時,然後搭乘公交車進入了曼城市區,找到了皮埃爾珀恩特的酒館。

  打拚者酒館距離市中心大約五英里,位於通向歐德漢姆的霍林伍德區曼徹斯特路303號。這裡很久以前一定是一個獨立的鄉鎮,後來被曼城市區擴張吞併了。坐在有軌電車上向兩邊看去,維多利亞風格的紅磚建築望不到頭,無盡的聯排房屋,低矮而昏暗,狹小的正門直接通到人行道上。卵石鋪地的小巷兩邊也擠滿了類似的房屋。車長告訴我霍林伍德已經到了的時候,周圍的景觀依舊沒有多大變化。有軌電車轟隆轟隆地開走了,我站在馬路一側,對面就是打拚者酒館,全英格蘭最著名的酒館。這是整個街區最高大的建築,不過建築材料和周圍較為低矮的民宅與店鋪一樣都是紅磚。酒館名字刻在房檐下面的石板上。看上去並不特別顯眼。

  我過馬路時,能聽到透過酒館大門傳來的喧嘩聲。儘管現在只是晚上七點,酒館裡面卻早已十分熱鬧了。我走進酒吧間,好巧不巧地正好碰上了皮埃爾珀恩特。他正坐在吧台後面與幾位密友聊天。自從上次行刑之後,再見到他總感覺有點怪。

  誰也沒有注意到我進入酒吧間,這時皮埃爾珀恩特抬起頭來看到了我。「嗨,希德——你來了。」他微笑著說道,向我投以友好的眼神。

  酒館裡的人們左顧右盼,想看清楚誰有這麼大面子能讓皮埃爾珀恩特親自打招呼。我面前的五六個人讓開了一條通向吧台的路,皮埃爾珀恩特對離他最近的一個人說道:「這位是希德.登利——我的新任助手。」

  這句話就如同有魔力一般,為我帶來了熱情的歡迎與一個十分愉快的夜晚。

  吧台後面有三個人:皮埃爾珀恩特,他的妻子安妮與一名女招待。他們都十分忙碌,我只能抽空與他零零碎碎地說上幾句閑話。

  我很快就發現酒館裡的酒客分兩種。一種是觀光型,他們根本對啤酒不感興趣,來這裡就是為了親眼看看著名的絞刑師皮埃爾珀恩特。另一種是本地常客,對他們來說皮埃爾珀恩特是他們的酒館老闆,而且他們都管他叫阿爾伯特以示親切。

  在關乎職業責任的問題上,皮埃爾珀恩特就連他最親密的朋友也不信任。他第一次拋下我招呼其他客人之前就告誡我說:「什麼都別說,希德。」他說這句話時伴隨著一陣大笑,但是笑聲背後隱隱能令人感到另一位皮埃爾珀恩特的存在。其他人也大笑起來——但他們的笑聲在我聽來也不太單純。「你做助手的時間很長嗎?」有人問道。

  我剛進門時皮埃爾珀恩特首先與之交談的那位仁兄插進來替我解了圍,我猜他是皮埃爾珀恩特的朋友。「哎,別說這個了。別讓這小子在他老闆那裡惹上麻煩。」

  他的打斷令我鬆了一口氣,心想我要是真的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我在這一行還沒幹幾天的話,他們一定會非常失望的。

  我拿著一杯啤酒與我的新朋友一起坐了下來,這裡的氣氛著實很下酒。觀光客們來來往往,有些人點上一杯酒後就坐到一旁端詳皮埃爾珀恩特,彼此小聲竊竊私語。還有人要求與他握手——而他也總是友好地來者不拒。甚至還有兩位年輕姑娘一起走進酒館,拿出一本簽名簿遞過吧台。「我們能請您簽名嗎?皮埃爾珀恩特先生?」

  「當然可以親愛的。」他滿面微笑地回答道。她們看上去因為沒有遭到拒絕而鬆了一口氣,高興地帶著絞刑師的簽名離開了。

  那天晚上我也遭遇了職業生涯中眾多行賄嘗試中的第一回——行賄者是皮埃爾珀恩特的一位朋友。他是個身材高大的胖子,有這麼一會兒就只有我們兩個在聊天。

  「我真的很想參觀行刑。」這是他的開場白。

  我猜也是。我心裡這麼想,但是什麼也沒說。

  「你能安排一下嗎?你能勸勸阿爾伯特允許我跟著看看嗎?」

  我震驚得已經無語了。

  「你看,」他十分堅決地說,「我給你二十鎊,只要你能說服他帶我一起去。」

  提醒一句,絞刑師助手的工資是每次行刑三個幾尼——他剛剛提出了高出六倍的報價,在礦上我得干兩個禮拜才能掙到這筆錢。

  很明顯這傢伙根本不知道行刑場面究竟是怎樣的。他一定以為絞刑架周圍會圍著一大堆人,多他一個也看不出來。

  「二十鎊呀。」他懇切地重複了一遍。

  當時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了死囚牢里的場景:典獄長、副警長、監獄工程師……還有眼前這個胖子,他正蜷縮在牆角,拚命壓抑著自己的存在感。這場面實在太可樂了,我忍不住笑出了聲。他的臉色隨之一沉。

  「不好意思,我很抱歉。不過就算我願意這種事也辦不到。」

  他看上去很受打擊。「算了,我也就是問問。」

  我禮貌地報以微笑,而他則很快消失在了酒館的另一邊。

  已經是晚上9點了。酒館裡人頭攢動,皮埃爾珀恩特忙得腳不沾地。我趁他轉過來的時候說:「我得回家了。不介意我請你喝一杯吧。」

  「算了。」皮埃爾珀恩特微笑道。「你看這裡。」他向吧台後面點了點頭,我湊過來一看,十六杯啤酒整齊地排成了一排。

  「每人都想請我喝一杯。」他解釋道。

  這些啤酒都是觀光客買的。這樣他們回家以後就可以向朋友們誇口說自己請絞刑師喝過酒。皮埃爾珀恩特說一聲「乾杯」,抿上一小口,然後就把酒杯收到了吧台後面。

  「這些酒要怎麼處理?」我問道。

  「賣了啊,那還用說。」皮埃爾珀恩特一陣大笑。

  「你要這麼說那我就不請你喝酒了。晚安,阿爾伯特。」

  「晚安,希德。下次見。」

  坐在返回曼城的有軌電車上,我一直在想下次還得等多久。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又去了幾次貝樂塢公園以便順道拜訪打拚者酒館。但是夏天就這樣過去了,監獄委員會一直沒有聯繫我。我關注著報紙上每一起謀殺案報道,心想這回能不能輪到我,但是毫無消息。我開始擔心他們是不是因為我膽敢開口要錢而把我冷藏起來了。

  9月23日星期五,等待終於結束了。當時我剛下夜班,正要上床睡覺,郵遞員就把通知信送來了。我趕緊拆開了信封。

  「我目前正在看管一名死囚,監獄委員會推薦你擔任絞刑師助手一職。」

  「隨信附有行為規範兩份,任何擔任絞刑師助手一職的個人都必須完全遵守。如果你願意擔任這一職務,請將其中一份行為規範簽字後寄回信封上的地址。此事請抓緊完成。」

  「目前行刑日期已初步確定為10月11日,但如果該婦女獲得免死……」

  我的心跳忽地停了一下——如果該婦女獲得免死!

  我趕緊察看信封上的地址,這封信來自霍洛威。老天,他們真打算叫我絞死一名婦女!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張薄紙。我該怎麼辦?

  這封信的落款是E.希金斯警長,信里沒有提到那名婦女的身份,但我十分清楚……她名叫瑪格麗特.拉芙倫.威廉姆斯,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子,她在結婚三個月後捅死了自己的丈夫並登上了頭版。

  老貝利法院審理的這起案件情節著實十分狗血。這位現年21歲的皇家陸軍婦女隊成員當初在奧地利的克拉根福特市初次見到了她的丈夫,某中隊軍士長蒙太古.威廉姆斯,當時兩人都駐紮在那裡。儘管當時她只有14歲,卻已經將威廉姆斯迷得神魂顛倒。不過他不知道這位瑪格麗特是個女同。她拒絕了威廉姆斯無數次的求婚,但是某天晚上她喝醉之後終於還是在他的求婚攻勢面前失守了。酒醒之後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嚴重的錯誤,但是由於擔心自己的再度拒絕會招致嘲笑並妨害他的事業,以及希望能藉助婚姻壓制自己的女同傾向,她最終還是決定走一步看一步。這一來威廉姆斯就當真倒了血霉。她不愛他,也拒絕和他上床。這個心力交瘁的傢伙同意了這兩個條件,於是在上述秘密條件下一場十分詭異的婚禮就在蘇格蘭的托匹陳舉行了。

  這場婚姻帶來了災難性的後果。在一個風雨交加、酩酊大醉的周末,她接連捅了他兩刀,其中一刀正捅在心口上。她聲稱是對方動手在先,扇她耳光並動手打她。

  現在我受到邀請去參與執行她的絞刑。

  我站在原地把手裡的信件重新讀了一遍……一名婦女!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絞死一名婦女。在培訓期間我們口中的死囚一直都是個男人,我也想當然地這麼認為。一次休息期間有人問過休斯這個問題。他本人也從沒見過婦女接受絞刑,他說程序與手法都一樣,但是壓力很可能會更大,因為人們會希望針對婦女的行刑能夠更加流暢乾淨。這是我們唯一一次談到這個問題。

  我對於接下來的可能性感到很不舒服。但我依然回信表示願意接受這份工作。8天之後,霍洛威又來了一封信,通知我瑪格麗特小姐獲得了免死。我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像這樣年輕漂亮的姑娘如果真要接受絞刑,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令我們格外難做。日後我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用不著擔心。皮埃爾珀恩特告訴我他也收到了邀請,但是他甚至根本沒有費心安排出門的事宜,在他看來這次行刑從一開始就沒戲。

  沒等多久第二封邀請信就到了,距離第一封只過了四周。這回的來信人是達勒姆監獄的典獄長,處刑對象是個人渣。他是南謝爾德的一位船塢工人,因為他老婆拒絕在半夜下床去看護啼哭不止的嬰兒而把她掐死了。在我看來這起案件一清二白,因此毫不猶豫地應承了下來。誰成想這傢伙居然也獲得了免死!

  我開始擔心自己究竟能不能開張。此外距離培訓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年,我對於自己當真要參與行刑時的表現也心裡沒底。我給皮埃爾珀恩特去了一封信,他倒是對我信心十足。「最近一兩次工作你的運氣的確不大好,不過這一行就這樣。你很快就會轉運的。」

  他的看法是正確的。就在他寫回信的那個周末,將要使我「轉運」的事件就已經在兩個相距僅僅15英里的北部煤礦鄉鎮發生了。第一起謀殺發生在周六晚上,一名礦工殺死了一位海員的妻子,兩人之前經常一起喝酒。死者遺體被拋棄在了空地上,她鼻青臉腫,衣服被扯掉了,遭受了性侵害,最後被自己的圍巾勒死。警察稱她的死狀就如同被野獸襲擊了一樣。礦工的解釋是當他提出要上床時死者問他要錢。

  就在第二天周日警察正忙著審問這傢伙的時候,第二起謀殺的消息也泄露了出來。另一位年輕礦工殺死了一名與他青梅竹馬的姑娘。這是一起激情殺人:他愛死者,但死者卻更喜歡他的朋友。他開槍射殺了死者,隨後自殺未遂並被送進醫院,醫生對他進行了護理以便令他儘快康復並接受絞刑。

  兩人在同一次大審過程中受審,有關方面決定這兩人也應當一起受刑。達勒姆監獄很少遇到這種事。監獄委員會邀請我負責青梅竹馬案的行刑。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下來,同時立刻給皮埃爾珀恩特去信,通知他我終於要開張了,並且詢問他是否成為本案的首席。幾天之後他的回信到了,內容令我略微有些不安。他說他要去德國處理一批納粹戰犯。「達勒姆那邊有史蒂夫.瓦德負責。」他向我保證道,「你會喜歡他的。」

  我自己也說不好是怎麼回事,總之隨著行刑日期的臨近我心裡越發感到不安。我一直都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未卜先知的本事,但是第六感告訴我這次的處刑絕對順利不了。我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在犯傻,不過是神經過敏,不過是第一次參與行刑感到緊張,不過是因為即將與這個從沒見過的瓦德合作而心裡沒底。但是我依然知道這回肯定要出大問題。

  12月12日星期一,我滿懷心事地啟程前往達勒姆,此時距離行刑時間還有24小時。除了不詳預感之外,我還在反覆琢磨著以下事實:我踏上了一條即將永遠改變我的一生的道路。今天我還只是一個煤礦電焊工,明天我就會成為一名絞刑師。我很擔心自己這門將近一年沒用過的手藝會生疏。如果當時我急知道了幾周前的喬治.迪金森尿褲事件,那我一定還會更加慌張的。但是皮埃爾珀恩特把這個秘密向我保守了一年多。

  不過我在謝菲爾德換車的時候,情況終於發生了好轉。「希德!」我聽見有人叫我。

  這個伯明翰口音我走到哪裡都能聽出來——哈利.艾倫!我轉過身去,就看見他大步穿過站台向我走來。

  「你這傢伙還真把我纏住了!」我們握手時我大笑著說。

  「總得有人幫你一把是不是。」他的微笑依舊十分熟悉。

  這是目前為止所發生的最好的事情。現在我用不著忍受著不斷加劇的緊張感一個人上路了。我們倆天南海北聊得不亦樂乎,和哈利在一起你很難長時間保持正經。我們特意找了一節沒人的車廂。我很快就發現哈利這回是「野獸案」的助手。

  「你開張了沒有?」哈利問道。

  「沒有,你怎麼樣?」

  「收到了幾份邀請——不過全都獲得了免死。」哈利說道。「結果第一回就是雙殺!我覺得雙殺應該不太常見。」

  「這樣也好,」我對他說。「監獄那邊也一定特別緊張,不會專門盯著咱們看的。」

  哈利笑道:「一般看守興許會緊張,但是皮埃爾珀恩特一定不會。」

  「他這次不來。」我努力使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不至於太洋洋得意。「這回的首席是史蒂夫.瓦德。」

  很明顯,我的內部情報令哈利印象深刻。接下來我又告訴他我如何拜訪了打拚者酒吧並與皮埃爾珀恩特以及他的朋友們搞好關係。

  旅程就這樣令人愉快地進行了下去,在火車開過鄧卡斯特之後突然哈利靈機一動。「史蒂夫.瓦德就住在這附近嘛。」他來了一句。我期待地看著他。

  「你說他是不是已經上車了?」他繼續道。

  一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又在琢磨壞主意了。「是又怎麼樣?」

  「咱們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哈利十分熱情地說道。

  「你知道他長什麼樣嗎?」

  「沒見過。」哈利喜滋滋地承認道。

  「那就算了。」我覺得這件事可以就這麼放下了。

  不過哈利並不是這麼容易打發的人。「我們知道他是個賣彩票的——應該很容易就能找出他來。咱們看看吧。」

  我對這個主意並不太熱心,不過坐了這麼半天我也不介意活動一下腿腳。於是我們一節車廂接著一節地找起來,希望能找到一個看上去像是彩票銷售員——以及絞刑師的乘客。

  我們一共只走了兩節車廂哈利的直覺似乎就應驗了。我們看到一個氣色紅潤的大個子,穿一件色彩鮮亮的格子外套,正在閱讀報紙體育版。

  我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看上去的確像是個賣彩票的。

  「咱們跟他說兩句話吧。」哈利提議道。

  「不行,」我趕緊說。「就算真是他,我們這麼冒昧也會惹他生氣的。」

  此時這個人聽見了我們的聲音並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哈利對他微笑著點了點頭,於是他又低下頭看報紙去了。

  「我要上去跟他說兩句。」哈利已經打定了主意。

  「那你上吧,我先撤了。」我警告道。他打開面前的車廂門走了進去,我則趕緊躲回了我們自己的車廂。

  我還沒來得及坐下哈利就一溜煙地跑了回來,一邊喘粗氣一邊大笑不止。

  「怎麼了?是他嗎?」

  「不是。」哈利一邊笑一邊說。「我問他是不是史蒂夫,他說不是。我就趕緊跑回來了。」

  我突然想起了行刑助手行為準則的第六條。「前往監獄或從監獄返回途中不得引起公眾注意,一切行為表現必須正派得體。」

  哈利滿面笑意地坐了下來。「我還沒問他是不是絞刑師呢。真不知道他會說什麼。」

  這回我們兩個全都笑了出來。

  剩下的旅程就這樣愉快地過去了。我們一路無事地到達了達勒姆。這還是我第一次來這裡。市容古雅整潔,令人愉快。我們一路信步而行,從市中心來到了監獄門前,距離規定到達時間還有半個小時。達勒姆監獄的外觀令我吃驚不小,這裡看上去更像一座豪宅而不是監獄。石牆高聳,氣勢逼人,正面屋頂上還有一座大鐘。

  哈利.柯克正與另一名平民裝束的人在傳達室里等著我們。這位陌生人比我高,大約5英尺9英寸,身材消瘦,穿一件木炭灰色的西裝。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買彩票的。

  瓦德是一個很安靜的人。柯克介紹我們時他只打了個招呼就再沒說別的。柯克還是一副樂天派的神氣,獄警們也很友好,和我所期待的一樣。這裡並不常來絞刑師,可這回一下子來了一幫!我們先來到分配給我們休息用的醫務室里放下行李,然後立刻就去檢查死囚的情況。

  監獄裡有一股死寂般的氣氛。走廊與樓梯上全都沒有人,很明顯是為方便我們幹活而事先布置好的。通向死囚牢的一路上我們一名犯人也沒看見,獄警也只見到不多的幾個。瓦德與另一名看守長在前面開路,比我們其他人領先兩到三步。我看到看守長遞給他一張紙。我猜上面一定寫著死囚的身高與體重。一名獄警也對他說了幾句話——瓦德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打量著這位獄警。後者只是聳聳肩。然後他們就繼續走了下去。我離得太遠,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是瓦德很明顯吃了一驚。出什麼問題了?

  我們來到了第一間死囚牢,我掃了一眼瓦德的神情。他臉色很難看。我的疑問得到了確證——肯定出問題了!

  這間死囚牢里關著的是「野獸」。

  瓦德打開窺視孔向里看去。過了一會兒,他很明顯已經看到了想看的東西,於是挪開一步,對我點點頭,「過來看看。」

  我竭力裝出一副老手的架勢走上前來,將眼睛貼在了窺視孔上。我基本能看到死囚牢內的一切。不過實在沒必要這麼做,因為死囚正和兩名專職看守圍坐在桌旁打撲克。我看到了「野獸」的側面。他是個體格魁梧的小夥子,我真沒想到他會這麼年輕。不過除此之外我沒有看出任何不對頭的地方。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瓦德叫哈利也過來看了一眼,然後我們就繼續前往第二間死囚牢。這裡的布局並沒有將兩間死囚牢安排在一起,而是分別安置在幾步之遙的兩側。走到門前,瓦德再次打開窺視孔向里看去,但是這次他看的時間很長。我則在一旁緊張地等待,只希望能趕緊看看那個即將在我的協助下接受絞刑的傢伙。瓦德離開窺視孔,眨了眨眼,又回去接著看起來。似乎過了很長時間之後他才走到一邊,讓柯克也過來看看。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緊張得都有些受不了了,這時柯克突然一把關上了窺視孔。我剛要湊上去看看瓦德就轉身走向了行刑室。

  到底出什麼事了?看上去肯定發生了某些不一般的情況,而且瓦德很擔心。問題的答案就在第二間死囚牢門後,但我卻什麼也沒能看到,儘管這名死囚已經分配給我了

  我們在行刑室里安靜地站成一圈,等待監獄方面把死囚從死囚牢里轉移出來。休斯曾經告訴過我們,此時一般會把死囚轉移到祈禱室里或操場上,方便我們安裝測試絞架,這樣死囚就不會發覺自己居然一直距離絞架這麼近。瓦德手拿鉛筆正在紙上進行計算。這時一位獄警走進來說:「死囚牢空了,你們可以繼續了。」

  接下來的幾分鐘著實十分有趣。很明顯這次柯克打算退居二線,讓我們兩個積累一點經驗。整個安裝絞架的過程中他都倚在牆上與看守們聊天。相比之下,自從打開箱子取出三根絞索開始瓦德就來回踱步,事無巨細都要自己再檢查一遍。他仔細查看了每一根絞索並斷定其中一根不合格,立刻將其收回了箱子里。他測量了絞索的下落長度並用粉筆做了標記。我獲准將絞索與橫樑上懸掛的一條鐵鏈固定在一起並踩著腳凳調整好了鐵鏈的長度,使得粉筆標記與死囚頭部高度相一致。我結束後瓦德又踏上腳凳把固定處與鐵鏈重新檢查了一遍。

  他對這邊感到滿意後又來到另一邊檢查哈利的工作。考慮到我們兩個都缺乏經驗,工作完成的時間簡直快得驚人——沒多久沙袋就掛在了絞索上,整套行刑設備安裝完成,可以接受測試了。

  在單人行刑時,絞索要掛在活板門正中。雙人行刑時則分別掛在中心點兩側。兩個沙袋距離3英尺。瓦德最後查看了一遍,接著就叫看守長把典獄長請來。

  我們在行刑室里安靜地等著,直到官方代表全部到來——典獄長,工程主任與達勒姆副警長。三人全都面色陰沉,走進行刑室之後就站在了活板門周圍。瓦德看了看典獄長。「準備好了嗎,長官?」他輕聲問道。

  典獄長點了點頭,於是瓦德取下了固定槓桿的安全裝置並推動的槓桿。活板門驟然塌陷,兩個沙袋筆直掉進了坑裡。我們一言不發地盯著敞開的坑口足有幾秒鐘。綳直的絞索與掛在我們腳下的沙袋簡直有著催眠一般的力量。典獄長抬頭看了看瓦德。

  「沒問題吧。」

  「沒有,長官。」

  我們緊跟著官方人員離開了行刑室,屋門在我們身後鎖上了。沙袋並沒有從絞索上取下來,這是為了消除絞索的彈性。離開醫務室30分鐘後我們又回來了。

  當天晚上負責接待我們的獄警說他要去給我們端幾杯茶過來。「十分鐘後再回來。」瓦德不甚巧妙地暗示他要和我們單獨談話。

  獄警出去之後他把我們叫過來解釋道,青梅竹馬案的死囚的確有問題。「他自殺未遂時把脖子扭了。」瓦德把頭略微向左傾斜了一下,好讓我們理解他的意思。

  「我們很快就能給他扳過來。」柯克尖酸地回應了一句。

  瓦德假裝沒聽見。「監獄方面不認為這是個大問題。我相信他們是對的,這不是大事。」

  哈利和我都沒說話。於是他繼續道:「明天我們這麼安排。希德和我一起先去第一間死囚牢提人。柯克你帶上哈利去另一間。」

  「我們把程序過一遍。」他轉過頭來看著我。「我們等典獄長發出信號。不會是太明顯的動作,很可能只是稍微點點頭。然後我們就客客氣氣地進去——不要直衝到死囚牢門口。紮上臂部束帶之後我帶路,你押著死囚跟在後面。我要他在8秒鐘之內站到活板門上。你在他腿上紮好束帶然後立刻後退。有問題嗎?」

  「沒有。」我答道。

  「你們兩個,」他又轉向柯克與哈利,「等我們一動就跟上。我希望在第一個死囚套上絞環時你們那個能夠站在活板門上。柯克你要讓他站在標記上,然後趕緊閃開。哈利你負責腿部束帶。動作越快越好,因為到這時候我們就全等你們了。」

  幾分鐘以後茶水送來了,一起送來的還有分量十足的熏肉、煎蛋和炸麵包片,麵包與黃油敞開吃,茶水一杯接著一杯。這是當天晚上的唯一亮點,剩下的時間全都十分乏善可陳。與皮埃爾珀恩特相比,瓦德相當沉悶。或許他在擔心明天的工作,或許他在擔心明天要與他合作的新手,無論如何他都十分沉默寡言。柯克使勁渾身解數想讓氣氛活躍起來,但是這天晚上根本不能和法瑞爾受刑前相提並論。最後連他也放棄了。

  到了晚上9點,我巴不得到空地上走一圈,哪怕在走廊上溜達幾步也好。我忍不住接連偷偷看錶,時間過得特別慢,很難不去想死囚牢里那兩個還能活幾個鐘頭的傢伙。當然,我們不能離開醫務室,我們已經被鎖在裡面了,明早才能開門。

  時間終於到了10點整,我如獲大赦一般趕緊上床睡覺。上床以後我先躺了一會兒,在心裡又過了一遍明天的程序,安撫了一下因為緊張而作痛的胃部,然後就像一截木頭那樣睡著了

  我依舊還在享受一枕黑甜的時候,突然被什麼東西拖出了睡意之中。剛睜開眼我還有點糊塗,不知道自己在哪裡。面前是一位十分和氣的獄警,他正在搖我的胳膊。

  「已經7點半了。」聽他說著話我開始努力集中精力。

  「早上好,瞌睡蟲。」柯克笑呵呵地說。「我還以為你打算躺一天呢。」

  「早上好。」我兩腿一甩趕緊下了床。其他人都已經起來了。

  我們洗漱穿衣的時候氣氛十分嚴肅。8點的時候監獄方面給我們送來了幾杯茶水。我們一邊喝茶瓦德一邊說道:「下去以後一定要安靜。死囚就在死囚牢里。不要發出任何不必要的噪音。」

  我們前往行刑室的這一路上的確靜得出奇,甚至可以說有點詭異。所有其他犯人都已經被鎖進了自己的牢房,所有的窺視孔都被關上了。一扇扇門在我們面前打開又在身後閉合,但是既沒有摩擦聲也沒有碰撞聲。

  走到死囚牢門前,我看到昨天晚上從牢門口通向走廊30英尺的距離內都鋪上了椰子纖維編織的墊子,這樣我們在接近時不會發出一點腳步聲。

  我們進入行刑室並取下了沙袋。柯克下到下落坑裡,踩著腳凳將活板門從固定彈簧上解了下來,然後兩扇門就被拉了上去,好讓瓦德重新設置槓桿。然後他重新測量了絞索上的下落標記。兩根絞索昨晚都已經伸長了半英寸。因此哈利和我必須重新到橫樑上去調整鎖鏈,直到瓦德認為已經達到十全十美為止。整個工作過程沒有人說話,只有行刑器械偶爾相撞發出的叮噹聲,在死囚牢里絕對聽不見。

  最後的工作是將絞環掛到合適的高度。瓦德把絞索盤起來,舉到他認為合適的高度,我用細線將其捆好。然後瓦德又在另一邊與哈利重複了一遍這個過程。絞架現在正式布置完成。兩個絞環都掛在了恰當的高度,就等著死囚往裡伸脖子了。我們像來時一樣安靜地走了出去。

  我們回到醫務室等著行刑。接下來的55分鐘是我這輩子感覺最糟糕的一段時間。該說的話早就全都說完了,現在的氣氛也實在不適合閑聊。於是我們只能幹坐著。監獄裡瀰漫著恐懼的氣息,幾乎都能聞出來。整座監獄都陷入了死寂,和我們一起等待著。

  剛才在行刑室里有事可干,還覺不到什麼。現在一閑下來,我的緊張情緒立即全面發作。亂七八糟的各種想法在我的腦袋裡上躥下跳。我們能幹得漂亮嗎?我能表現出色嗎?我們能足夠快嗎?那傢伙會反抗嗎?萬一他不老實我們能制住他嗎?

  我打量著屋子裡的其他人。奇怪的是,與昨晚相比現在瓦德的神情要緩和許多。柯克正通過裝了鐵柵欄的窗口向外張望,他看上去就像平時一樣放鬆。哈利看上去和我一樣緊張,而陪同我們的看守早已滿臉發白,氣色十分難看。

  我能聽到腦海里休斯講課的聲音,似乎此時他就在我耳邊訓話一般。「進了死囚牢以後表情一定要堅定,但是不要粗魯——嚇唬那傢伙沒好處。」

  我還想起了他的另一條建議。「上了活板門之後要麼後撤要麼掉下去——要是脖子上沒有絞索拽著,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非得把腿摔斷不可。」

  我再一次看了看錶。差5分鐘不到9點。老天,都到這時候了怎麼還不讓我們出去?

  醫務室的門開了,一位獄警走進來。瓦德隨即起立。「時候到了。」他言簡意賅地說。「你準備好了嗎?」

  我點點頭,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柯克看著我笑了笑。「幹得漂亮點,小子。」他輕聲說道。

  我跟著瓦德出了門,心裡想既然我是瓦德的助手,那最好跟緊他。幾名看守頭前帶路,我們身後跟著柯克與哈利,一行人向死囚牢進發。我們的時間拿捏得剛剛好,因為典獄長一行人僅僅比我們早到了一步。

  在這最後的時刻,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人臉,向我們扭轉過來的人臉……各自站好位置的看守都在看著我們……死囚牢門前的人們看著我們走近……官方代表扭頭掃視我們……但是壓倒這一切的是走廊一頭牆壁上大鐘的鐘面。這座大鐘鐘面足有3英尺寬,分針距離12點刻度還剩下一丁點距離。

  我們快到死囚牢門口時,死寂被打破了,我全身血液似乎一下子就凍住了。這聲音一開始很小,但立刻響亮起來——有人在唱歌!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嘶啞而顫抖的歌聲斷斷續續地傳來,「耶穌……愛我……靈魂……」

  另一個中氣較足的歌聲加入了進來:「願我飛向你的懷抱。」

  「這都是什麼人?」我向身邊的一位看守問道。

  他看上去已經崩潰了,但是堅決不打算承認。「這是再過一分鐘就要被你弔死的傢伙中的一個。」他竭力保持著冷靜的語氣。

  伴隨這陣瘮人的聲音,我們終於來到了死囚牢門前。歌聲來自2號死囚牢。接下來的30秒時間裡我們一直在傾聽這個命在旦夕的傢伙與告解神父一起唱二重唱。要是換一個場景的話眼下這場面還是挺溫馨的,可是此時此地卻讓人覺得心裡發毛。

  隨著大鐘分針終於划過最後一點空隙落在12點上,所有人都已經各就各位。瓦德和我等在1號死囚牢門口,柯克等在距離我們幾步遠的2號死囚牢門口,官方代表則等在行刑室門口。

  典獄長同時點了點頭並做了手勢,示意我們開始。瓦德立刻徑直穿過牢門,我緊隨其後。死囚牢里看上去很擠,因為裡面站著兩個獄警,沖著牢門的桌子對面還坐著臉色發白的告解神父。死囚的位置就像我在培訓時見過的那樣,背對牢門坐在桌旁。

  等我走到他身邊時他已經站了起來,瓦德也已經把他的左胳膊別到了背後。我抓住他的右胳膊時也沒有遭到抵抗。他十分順從地讓我別過了他的手臂,瓦德正等著扎束帶。

  我們的進展出人意料地迅速,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瓦德穿過了黃門。我們的死囚轉過來看著他但是並沒有移動,因此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儘可能輕地按了一下,於是他就開始跟了上去,兩邊各有一名獄警盯著他。沒幾步我們就走進了行刑室並站到了活板門上。瓦德停住了他,我立刻從口袋裡掏出腿部束帶,蹲下身去扎住了他的腳腕。我的動作從來沒有這次這麼快,但是當我大功告成從活板門上退下時,瓦德早就完事了。現在我們的死囚就站在活板門上,頭套裹住了腦袋,絞環套住了脖子。

  我四下環顧,想確定自己沒有礙柯克的事。我原以為他與他的死囚就跟在我們身後一兩步。可是他們沒來!

  這一下我們全都懵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早就應該站在活板門上了,可是現在連人影都沒有!

  他們肯定是遇到麻煩了。可究竟是什麼麻煩呢?隨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豎起耳朵緊張地傾聽著一切聲音,但是另一邊什麼聲音也沒有。這反而多少令人放心了一點,因為如果真出了大問題一定會動手的,那樣我們肯定會聽到打架的聲音。

  我環視著行刑室里的各色人等。瓦德緊盯著敞開的行刑室大門,雙眉擰成了疙瘩,兩眼滿是憂慮。老天在上,他簡直就要擔心死了。典獄長與副警長的神色則如同兩條剛洗過的床單一樣蒼白。

  當然還不能忘了我們那位頭罩裹頭、絞環套頸的死囚——本來他現在應該已經死了——仍然安靜而耐心地在活板門上等待著。

  我再次向行刑室門外看去,還是沒有動靜。我感到萬分無助。我真想趕緊跑過去幫幫忙什麼的。但是我也清楚自己必須站在原地不動。

  雙人絞刑從開始到結束原本只應當耗費15秒,但是我們現在已經和死囚一起空等了45秒,感覺簡直就像一個小時那樣長。

  我右手側的一聲響將我的目光又帶回了行刑室。一名看守似乎正想邁步向我們的死囚衝過去,他的表情幾乎有些驚恐。頭罩裹頭的死囚開始有些搖搖欲墜——這傢伙要昏倒了!

  就在此時,柯克大步沖了進來,身後是押著青梅竹馬死囚的哈利。柯克滿臉通紅,神情慌亂,一進門就邁步站到了左邊。幾乎與此同時瓦德也以電光石火之勢將第二名死囚停在了另一個粉筆記號上。他以一氣呵成的流暢動作一把抖出白色頭罩套住了死囚的腦袋並套上了絞環。我還沒看清哈利扎腿部束帶瓦德就從活板門上一步跳開並扳動了槓桿。一聲轟鳴,連門板帶人都摔了下去。

  兩個人掉了下去並且停住了。就是這樣,他們死了。

  柯克打開行刑室角落的小活板門,下到坑裡檢查去了。等到他擺好腳凳可以夠到死屍的時候,突然又冒出來一位醫生和他一起檢查。他一把扯開以一名死囚的襯衣,還綳掉了幾顆扣子,醫生隨後掏出聽診器按在了死屍的胸部。這時我注意到死屍的腳尖綳得直直的,正對著地板。裹著頭罩的腦袋略微偏向一邊,因為脖子已經斷了。確定此人已死之後,這個過程又在第二具死屍身上重複了一遍。

  我必須承認,在這個過程中我的雙腿有點哆嗦。倒不是因為行刑,而是因為幾乎就要鬧出來的大亂子。這兩個傢伙死得很乾脆,但是剛才刑場差一點就變成屠宰場。只要再耽擱幾秒鐘,第一位死囚肯定會癱倒在地的。究竟出什麼事了?

  在行刑室里沒有人說話,儘管從瓦德的臉色可以看出他很有些話想說。大家魚貫而出地離開了行刑室,房門在我們身後鎖上了。兩名死囚還要依照慣例在絞索上懸掛1個小時,儘管他們現在已經死了。

  我們回到醫務室後早飯很快就送來了。一開始陪同我們的那位看守也在,因此依舊沒有人說話,儘管屋子裡的氣氛已經快要凝結成了固體。早飯剛一吃完。瓦德、柯克與看守就消失在了門外,屋裡只剩下了哈利和我。屋門剛剛關上我就開口問道:「怎麼回事?」

  「那孫子不想動彈。」哈利小聲說。「他還沒準備好呢。你聽見歌聲沒有?」

  我點點頭。

  「我跟你說,那間牢房太詭異了。我們按住那傢伙的時候他還在和神父一起唱歌。柯克抓住他的胳膊時他才閉嘴。我看要是允許他們唱完的話他們一定會接著唱下去。」

  很顯然這一出亂子對哈利的衝擊不小。我很慶幸——這麼想或許有些自私——我們兩個調換了過來。

  「他就是不肯讓柯克別住他的胳膊。」哈利接著說。「直到他把束帶拿出來我都沒法拿另一條胳膊怎麼樣。神父站在一邊都嚇壞了。簡直就是一團糟。」

  「那你是怎麼辦的?」我想像著當時的場景。

  「最後我們只能來硬的了,」哈利說。「倒也不太難,那傢伙本來就不算結實。」

  「這樣的第一次還真精彩,」我說道。

  「我們花的時間很長嗎?」哈利問道。

  「你還好意思問。」我激動地回答。「我還以為你們再也來不了了呢。我們那個死囚差幾秒鐘就要癱在地上了。我估計他在活板門上足足站了1分鐘。他太緊張了,都開始晃悠了。」

  「我的老天。」哈利瞪大雙眼說道。

  10點鐘的時候我們返回行刑室將死屍取了下來並將刑具收回箱子里。瓦德去寫行刑報告了,我想內容一定很有趣。另外我們也拿到了工錢——至少是一半工錢,1英鎊11先令6便士,也就是事先說好的3幾尼的一半。剩下的一半稍後再付。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兜里揣著錢的絞刑師一出監獄大門就跑去喝酒並且張嘴亂說話。

  哈利和我一起坐車直到謝菲爾德才分手,一路上他始終在擔心這一回的意外會給他的履歷留下污點。至於我,直到旅程的最後一段,在我獨自返回曼斯菲爾德伍德豪斯的時候,才真正開始意識到現在我已經正式成為一名絞刑師了。我的感覺一言難盡。我並沒有感到特別興奮或者激動。或許當時壓倒一切的感覺是如釋重負,因為我畢竟成功完成了自己的職責並且沒有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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